第2章
第 2 章
“誰寫的?”盛浩宇似乎沒聽過,繼續問。
許勻只好再次低聲說道:“金庸。”
一般的男孩子都喜歡看武俠書,她也不知道為什麽盛浩宇沒有看過,似乎連金庸的名字都沒有聽過……
盛浩宇伸出手說:“拿給我看看。”
語氣是主人對待仆人似的頤指氣使,許勻抿唇,過了半晌才慢慢吞吞地遞過去,盛浩宇拿過書翻了翻封面,随意地翻到了其中一頁。
可是過了很久,他的頭都沒有擡起來。
許勻等了很久,側眼偷偷看他,他似乎被那本書迷住了,左手緊緊地撚住了頁腳,深黑色的瞳孔顯得很是專注,側臉的弧度很深毅,似乎都帶着陽光的淺淺金輝……
遠處的林葉劃過他的側臉慢慢地落下……有種動與靜和諧的美。
許勻轉過眼望着前方,不敢發聲地輕輕吸了一口氣。
等了差不多二十多分鐘,她實在無聊。從放在一邊的包裹裏慢慢拿出一盒餅幹,正吃着,盛浩宇略帶不耐煩的聲音忽然傳過來,“別吵。”
許勻只好默默地停止吃東西,可是盛浩宇的手卻神了過來,“給我一塊。”
他眼睛依舊沒有離開書,似乎看入迷了。許勻只好把餅幹盒遞過去,盛浩宇在上面摸摸索索了半天都沒有拿起,許勻又只好抽出一塊餅幹,放到他的手上。
盛浩宇拿着餅幹慢慢地吃着,其間,林風葉動,卻也只有他翻頁的聲音近在咫尺。
斜晖遠度,夕陽晚照。
到了五點多,已是快下課的時間了。
Advertisement
許勻等了差不多一個多小時,書包都已經收拾地妥妥當當了,一雙腿也不知道坐在長椅上輕晃了幾百次,到了最後,她實在耐不住地嗫嚅問了一句,“那個……你看完了嗎?我要回去了。”
盛浩宇似乎才回過神來,翻了翻後面的書,還有十幾頁。
他轉頭,“這本書你今天借我,明天還給你。”
“可是……”許勻猶疑,她是一天五毛錢租過來的,自己也沒有看完,更何況她聽說盛先生盛夫人對盛浩宇的管教特別的嚴,所以他長這麽大了,居然沒有看過什麽課外書。
如果讓他們知道自己拿這樣的書給他看,會不會認為她教壞他?
盛浩宇似乎看出了她藏在溫文懦弱下的小算盤,輕笑一聲說:“你要是不借給我,你應該知道有什麽後果?”
他語帶挑釁,似乎拿準了她不敢不借。
許勻知道,在盛家,盛先生和盛夫人對盛浩宇雖然嚴,可也是因為寵,盛浩宇幾乎就是家裏的小霸王,得罪了他比得罪盛老爺和盛夫人還要恐怖。
她背上書包,低頭細聲說:“那你明天早點還給我,我還要還回去。”頓了頓又說:“不要弄破。”
盛浩宇冷笑:“一本破書,你那麽緊張幹什麽?”
許勻不想回答他。
爺爺賺錢不容易,自己是喜歡武俠才把午飯的錢省出來看書,一天五毛的借,要是弄丢了或是弄破了,自己是要賠錢的。
自己見識過盛浩宇的一擲千金,所以她根本不想跟這樣的人解釋。
她低頭轉身,盛浩宇說道:“明天下午四點,在這裏我還給你。”
許勻點點頭。
回到了家裏,爺爺正在煮飯。
一雙幹枯的手泡在米裏的時候,就像是老樹根暴露在雪地上一樣,但是爺爺的笑容依舊親切可親,眼神有種渾濁的溫柔,見到許勻會說:“小勻回來了。”
許勻點點頭,放下書包說:“爺爺,我來淘米。”
“不用,你去做作業。”
爺爺曾經是盛家的一個花匠,現在幾乎已經是沒有修建花草的力氣了,最多只能灑灑水,或者教導一下新來的花匠。因為這樣,盛家也不可能供了他吃喝,還給他高的工資。
爺爺也沒有別的收入,為了将來可能突發的事件,只能省吃儉用的存些錢。爺爺主要是為了以後許勻的嫁妝,許勻想的卻是爺爺以後的養老。
她現在還只是讀高中,上大學又是一筆不小的開銷,總不能老是讓着盛家來出錢出力,何況非親非故的,他們幫助了很多,許勻已經非常感激了。
許勻一直在想自己要不要去找一份工作,可是爺爺是不會讓她小小年紀就出去打工的。一來是怕她受騙,二來也是不想她辛苦。
許勻正想着,并沒有走進房裏,只是呆呆的站在門口看着爺爺浸泡在水裏面的雙手。
心裏忽然泛酸。
……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已經老成了這個樣子。
屋裏面有股長期照射不到陽光的陰濕感,甚至因為爺爺穿着幾年前的幾乎已經完全是暗灰色的背心而顯得狹小和暗閉。
房子是盛家大型花園的一角,夏天裏總是有着各樣的蚊蟲。
有時候許勻在床頭看着蚊蟲死後落下來的屍體,也仿佛就看着自己的青春這樣一點一點凝結變得灰暗凋落下來一樣……而與白天能看到的幾乎是光線亮麗的生活格格不入。
爺爺插上電飯煲,擦幹淨手後走近許勻,輕輕撫了撫她的頭發說道:“去做作業,今天爺爺買了雞,你太瘦了,爺爺給你補補。”
許勻咬唇嗯了一聲,乖乖的走進了房裏。
她坐到小小房間的書桌面前,拿起筆,看了面前很久的題目都沒有看懂它在講些什麽。
似乎明白,似乎又不明白。就如同人生一樣,她常常有這種類似于無可奈何的惆悵感,很容易被一點點的小事激發起來,讓整個人都莫名地低潮和失落。
她輕輕的吸了一口氣,勉強自己清空自己的腦子,認真看清楚面前的題目。
她知道自己有這樣的情緒是為了什麽,豔羨,嫉妒,悲哀,心酸,愁苦……各種各樣的夾雜在人生最美好,也最虛幻年紀中的苦樂酸甜。
她有過,但她也知道,這一切都不重要。
自己的生活始終是自己的,只有自己能夠過下去。
房外漸漸傳來炖雞的香味,不知道為什麽,許勻又忽然覺得很開心很平和,仿佛心中連片的陰雲在雷霆欲雨之時,全部被清澈的陽光掃幹淨了。
她拿起筆,聚精會神地望着面前的題目……
次日,因為陳優的號召,許勻帶上了幹糧,背上了書包和其餘的同學去參觀那個畫展。
其實,許勻在看到所有的同學都穿着很正式的衣服時,仍是免不了有些後悔。
她穿的是英皇高中的校服,并不顯得寒碜,可是因為帶着東西,她背着一個大大的舊書包,紮着一個最簡單清爽馬尾辮……
看着穿梭在高貴奢華的畫展中心的穿着禮服的先生和小姐們,許勻有些惴惴的。
她習慣性地雙手抓住了背帶,掩飾自己的緊張和不襯,默默地把畫一幅一幅看過去。
說實話,她并不太懂,油畫到底有何出彩之處,也并沒有覺得比照片漂亮多少,更是因為裏面有些裸體的女相而羞得耳紅面赤。
因為自己行程比較慢,她是落在最後一個,盛浩宇轉眼就出現在她身側了。
盛浩宇是最晚到的,他并沒有和大家一起出發,所以許勻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來的。他只站在她的身側,把手閑适地放在褲子的口袋裏,高揚起臉。
許勻看到他仍會有些緊張,但是也不想趕上前去,碰到那些更不熟識的同學。
陳優從前面走過來,朝着盛浩宇笑:“你可來了,我媽媽和你媽媽正聊起你呢!”
“她們聊我幹什麽。”盛浩宇漫不經心地說,眼神只盯着一幅半裸的女子相。
陳優走到他身邊靜靜笑道:“看出什麽來了?”
“沒什麽。”
盛浩宇走過了那幅畫。眼神在許勻落了一下,“你在看什麽?”
許勻沒有想到話題落在自己的身上,愣了一下。
盛浩宇視線卻越過她,落在她身後的一副畫像上,那是一堆亂麻似的色彩。
許勻搖搖頭,細聲乖乖地說:“不知道。”
盛浩宇似乎笑了一下,說不清是譏諷還只是覺得好笑。
他和陳優并排走過去了。
許勻望着似乎充滿着藝術崇高殿堂的內飾,周圍紅褐色邊框的畫像和錯落在走廊邊上的青瓷花瓶,他們的背影看起來都是高高瘦瘦,優雅高貴,十分的相配……
她有些不想再看下去了。
她轉頭走出廳堂。望着門外似乎另外一個天地的車水馬龍,人聲喧嚣的雜世,她才似乎從那種被過高的清寒裹挾的情緒裏走出來。
她并沒有先回家,而是去了學校旁邊的書店,又去借了幾本書。
因為約定四點鐘在這裏等盛浩宇還書給她,她一直坐在落木小徑長椅上看書,盛浩宇也是提前從畫展裏走出來了。
回到學校,剛走到長椅邊,他就定住腳了。
或許因為剛剛過于無聊,才有心情來打量她,這個見他第一面幾乎就已經習慣性低頭,目光閃躲的女生。
她低着臉靜靜看書,林中疏落的光淡淡的淋在她的身上,和身後的落葉一樣樸素無華。
她似乎又在看一本書,眼神仿佛有形的目光在盡力攫取一樣,他放輕了腳步走過去,她居然沒有聽到。
他從她膝上搶過那麽本書,看了看封面:“《流星蝴蝶劍》?”
許勻不防,擡起頭來看他。
他笑了一聲,坐在長椅的另一側說:“又是跟上次那本差不多的?你哪來的這麽多書?”他再翻了翻,“古龍?”
他嘴角微微含着笑,他從來沒有看過這種類型的書,昨天被她勾起了興趣,一發不可收拾了。
許勻看着他搶書,沒有動,只問道:“昨天那本書呢?”
“忘帶了。”
盛浩宇回答,聲音裏也沒有一絲愧疚。
許勻盯着他,過了半晌,“那你什麽時候能還給我?”
“看吧。”盛浩宇漫不經心地回答。
許勻心裏有些生氣,仍沒有顯露出來,“你昨天答應過今天要還給我的。”
盛浩宇随意地翻着書,輕笑了一聲,“這古龍的文字還真奇特,跟金庸的完全不一樣,你還有這樣的書嗎?”
許勻不回答他,站起來走到他面前說:“把書給我。”
盛浩宇盯着她,她似乎有些生氣了,他把手臂支在扶椅上,撐着下巴笑道:“你把這本書也借給我,明天一起還給你。”
許勻不相信他,想要去搶,又被他縮手避過了。盛浩宇盯着生氣起來都像溫順的小羔羊似的許勻,眼裏有着一絲興味,“只是一本書,你那麽小氣幹什麽?”
許勻不言,那本《白馬嘯西風》她都答應過老板今天要還回去,這本書被他借去又不知道什麽時候還……
她低下頭,順服地說:“你把書還給我吧,我今天就要還回去。”話語有略帶撒謊的性質,不過對于騙他,許勻并沒有什麽強烈的犯罪感。
這個世界上,一些全人情,養人意的小謊總是必要的。
“你借的?”盛浩宇問:“多少錢一天?”
“五角。”
盛浩宇沒有發聲,只是許勻又似乎能聽見他微擡起眼,清亮的瞳孔裏那種輕蔑的笑意。
沒錯,對于他們這些大富之家的人來說,就是有一百塊現鈔落在地上他們都不會去撿,更何況是區區的五毛。
許勻并不是小氣得五角錢都不肯出的人,錢這個東西本來就是來用的,只是她不想浪費,也不想無端的讓爺爺辛辛苦苦賺來,一分一毫存起來的錢就這樣被他耗費掉。
她記得自己剛住進盛家沒多久,正好就到了盛浩宇的生日,那個時候盛先生是送了一輛奔馳給他的……但是沒過多久,盛浩宇就把鑰匙給弄丢了。
許勻低下頭,想起每次和爺爺一起去菜市場的時候,爺爺總是會從衣服最裏面掏出一個非常舊的藍布包,微微顫顫地撥開幾層布,裏面只有零零碎碎的一些小錢……為了一些菜,還會跟小菜斤斤計較半天……
爺爺說話不利索,可是态度都硬得很。那種風燭殘年的臉上常常不自覺的露出經歷過世事的老成持重,似乎菜販子的什麽小計量都瞞不過他。
很多以前的同學談到自己的媽媽在菜市場跟那些阿姨阿婆還價的時候都會帶着一種鄙夷或者羞憤的口氣,可是許勻卻不覺得。
她覺得爺爺很厲害,很讓人安心,在他身邊自己仿佛就真的什麽都不用擔心一樣。
她的一切爺爺都會精打細算的處理好。
而面前的盛浩宇從來沒有體會過賺錢的艱難,他怎麽會知道爺爺是怎麽辛辛苦苦賺的錢,又是怎樣辛辛苦苦的存起來,又是怎麽樣一點一點的計算着,要給許勻存下多少,又想着不能讓她吃苦……
盛浩宇看着許勻一直不說話,說道:“這樣吧,我一天給你五塊,你給我租書怎麽樣?”
許勻完全沒有想到他居然會開出這麽優厚的條件,不由得愣愣地看着他。
盛浩宇勾起嘴角,“有些事就得公平買賣。既然你給我看你的書,我也不能不表示什麽,一天五塊,你要是覺得不夠還可以再加,不過前提條件是,不能讓別人知道你是幫我租書的,而且要幫着我瞞着我的爸爸媽媽。”
許勻想起來盛先生和盛太太的确是不允許他看這種書。
不過……
許勻還是犯難,條件雖然很好,可是一旦被捉住了,盛浩宇是他們的親生兒子,自然也不會太責怪于他。但是他們祖孫爺倆就不一定了。
現在他們是寄人屋檐之下,全憑別人的一點施舍,爺爺一直教導許勻做事要謹慎認真,許勻真的怕要是讓盛先生和盛太太知道自己帶他看這種書,會因此趕他們祖孫倆出去。
其實這件事,遠沒有這麽嚴重,可是許勻膽小略帶懦弱的性格總會把結局想得誇張。
盛浩宇不耐煩了,他不記得許勻的名字,只說道:“喂,你有沒有想好?”
許勻看着他,過了很久才低聲說道:“真的是……一天五塊?”
盛浩宇側頭再次輕笑了一聲,許雲的臉卻燙了,她細聲而快速地說道:“那好吧,你想看什麽書,你跟我說,我去幫你借。”
盛浩宇轉頭看她,“你就真的那麽缺錢嗎?”
聲音裏是有着仿佛問一個不能理解的問題的疑惑,許勻沒有回答,不自覺拉了拉肩上的包帶,“從這本開始算起,明天你看完了,把兩本書都還給我,以後要什麽書,可以跟我說。”
盛浩宇看着她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