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何永壽面無表情,把窗戶又關上了,窗戶打下來時他撤了力,咣當一聲砸下來,氣浪把窗前的一張字條翻到地上,是“宋瑤逃”三個秀氣的小字。
他冷笑一聲,自言自語道:“小姑娘家家的,只瞧得見眼前一點兒亮。”他把字條拾起,點在油燈上燒了,繼續道:“這哪是要逃?這分明是有人在跟我下戰書,想方設法要人呢!”
他氣咻咻坐在床前,聽見樓下有了聲響,計上心來,提着茶壺披衣推門,正好在樓梯上堵到賀嵘。
何永壽把茶壺一舉,說:“出來打些茶水。”說罷攔住賀嵘說:“賀偏将,勞煩您給雜家指指廚房在哪兒。”
賀嵘領着何永壽下樓轉到廚房。
竈臺上兩個大鍋中夾着一個小鍋,裏面的水仍燙手。
賀嵘舀了一瓢,何永壽揭開壺蓋接着,邊說:“軍中不易呀,難得将軍年紀輕輕便在軍中苦熬。若小将軍看着這幾個裏頭有瞅着還過得去的,只管跟雜家說,雜家必定讓将軍稱心襯意。”
何永壽這番說法也是軍中舊例,給關鍵人物送上幾個女俘虜,完事了再送回來,都便宜。
不料賀嵘出身高貴,長到十七才被家中父兄放到軍中,人還單純,尚懷了一腔英雄熱血與萬丈純情,說:“家父來前還說,若是遇到心儀的,便帶回去給他們瞧瞧,我想着公公職責所在,正想如何開口,不想公公如此貼心,替我說了。其他人沒看上,就看上宋瑤,既然這樣,此去正好要落鄂州,我便将她帶回祖宅伺候母親。公公如此美意,我謝過您了。”
這話就把何永壽的意思說歪了,他把眼睛一瞪,剛說了個“你”字,茶壺滿了,賀嵘仍未撤水,熱水滿出來,何永壽哎喲一聲,把手裏的茶壺扔了。
賀嵘放低了聲音說:“此去鄂州百餘裏,雖是大周境內,但正值兩國交戰,邊界不寧,這段路可不好走。吳将軍把差事交給我,其實我心底沒個譜,這隊伍裏就我手下幾個人,再有就是公公和五個女子,若途中遇險我等武夫尚能自保,爾等可怎麽辦?此時得見公公一片真心待我,我也給公公交個心,若真有不測,我定當舍命相救。”
何永壽瞪着眼睛說不出話來,他身邊沒有得力之人,性命全在賀嵘手中捏着,若人家真一刀宰了他,再往上報個遇匪遇敵,誰還真能跋山涉水來此地給他伸冤?
他滿嘴罵詞都咽下,張開嘴笑道:“哈哈哈,一路全賴将軍出力護送,無以為報,區區一個美人,算的了什麽,最要緊的是将軍喜歡。”
賀嵘笑了。
何永壽吃了暗虧,路過宋瑤門前,見門未閉緊,咬牙切齒地冷笑道:“別以為這條路就是好路!我把話撂這兒,若他如今是三十歲,掌了賀家大權,他說這話我信;嘴上的毛還沒硬,就想當自己的家,做自己的主,嘿嘿,小子還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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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何永壽過得很煎熬,次日醒來,看見賀嵘頭上的玉簪到了宋瑤頭上,恨不能自戳雙目。
這就是何永壽太沖動了,這時候戳什麽目啊,接下來一路都是賀嵘旁若無人的恩愛戲,若何永壽是一張門板,都能給戳成篩子了。
話說回來,像賀嵘這樣沒有感情經歷的少年人,有些舉動說是恩愛,其實讓人一言難盡。
進鄂州的前夜。
大約是宋瑤仍有些不放心,也可能是何永壽那番話起了作用,她情緒不高,問賀嵘:“你說你喜歡我,能喜歡多久?”
姑娘問這話,便是等小夥甜言蜜語表決心。
賀嵘經過連日練習,也領會到了,十分走心,一臉鄭重,對天起誓:“我賀嵘此生只愛宋瑤一人,若有二心,就讓我一箭穿心,射個對穿!”
宋瑤本等一句花前月下,惹出這麽血淋漓的誓言,一時沒反應過來。
賀嵘卻以為還不夠毒,趕緊再加上一句:“無子無孫,沒人送終!”
就是何永壽也沒忍住,噴笑了。
鄂州是大周李氏王朝的龍興之地,賀家與皇族的淵源也由此開始,如今賀家長房已遷至京師,鄂州老宅只餘下幾位重土難遷的老人和賀嵘生母。
何永壽一進鄂州,便抽身去了都司衙門,等衙門的兵卒趕到驿站,賀嵘已經領着宋瑤走了,留下的親兵辦完了交接,沒說多話也便回了賀家。即便是都司衙門,也不敢去得罪賀家,何永壽這口氣憋在胸口,險些嘔死,心裏把賀嵘罵得狗血噴頭。卻也沒法子,只能領着四個小美人,在地方兵卒護送下返回京師。
賀嵘突然出現在鄂州賀宅,引來不小的波動,尤其是衆人看見他身後跟着的宋瑤,面面相觑之餘,都現出幾分暧昧不明的笑意。
賀母跟前的婆子攔住宋瑤,十分客氣地說:“六少爺,夫人跟前有貴客,讓您先去會客,請嬌客先在水榭吃些茶果,歇息片刻。”
賀嵘有些為難,問:“哪裏的客?”
婆子笑道:“雲秋姑娘來跟夫人說說話。”
宋瑤說:“那我便先去水榭等你,正巧也有些累了。”
賀嵘這才點頭,自朝內去。
宋瑤随個小丫鬟行到水榭,時不時望望來時的方向。
送她來的丫鬟送了茶點剛要走,被人拉住,也是個丫鬟,問:“這就是少爺帶來的那個?”
宋瑤聞言,口中吃着茶點,留心去聽。
帶她來的這個丫鬟說話有些大舌頭,說:“當你的差去,到這裏探頭探腦做什麽?”
“呀!她長得真好!”這丫鬟竟然輕輕拍手叫好:“太好了!張家小姐在裏面,正室對小妾……”
“哎哎哎,你去哪兒?”大舌頭的喊。
那多嘴的丫鬟沒答,一溜煙跑了。
不多時,宋瑤果然聽見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從水榭後傳來,她側頭便見一個盛氣淩人的小姐從屏風後閃出來,長得珠圓玉潤,因眉淡硬畫了兩條高高的吊梢眉,與她十四五歲的年紀不太相稱,五官中格外出衆的是一雙小嘴,塗得鮮紅。
宋瑤細認這位張雲秋小姐。
張雲秋也在宋瑤面前立定,從頭到腳把人打量了一遍,被宋瑤的美貌震驚繼而憤怒,這些情緒全暴露在她的眼中,她輕蔑地一笑,說:“唉,難怪賀夫人說嵘哥哥什麽都好,就是心太善,什麽阿貓阿狗遇上了都抱回來,你稍稍裝作柔弱些,便心軟了。”
她繞着宋瑤看了一圈,似是怒火愈盛難忍,直剁剁地說道:“嵘哥哥他正當年,軍中熬不住找個人洩洩火,這是常有的。你若安安分分的,我也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她身後一個年長的丫鬟咳嗽了一聲。
張雲秋忿忿收聲,瞪了宋瑤一眼,帶着人朝府門方向走。
宋瑤已明白張雲秋應是賀嵘定下的妻子,耳邊卻聽張雲秋身後的丫鬟仍在說話,只言片語飄進她耳中:“等哥兒膩了,再送出去罷了。她連身契都難辦,連丫鬟都不如,弄死了便死了,連苦主都沒有。她一個軍妓戰俘……”
“閉嘴!在這裏說這個,當心舌頭被剪了!”
宋瑤不禁朝賀母所在望了一眼,環顧四周,才發現只有她一人孤零零立在這水榭,寬廣的水面為她搭了個大大的戲臺,不知臺下有多少雙眼睛冷冷地看着她。天氣雖熱,但時節已立秋,湖風吹得有些涼意。宋瑤忍不住撫了撫胳膊,移步朝張雲秋來的方向靠過去。
這邊賀嵘已偷偷引着母親看了人。賀嵘一直長在鄂州,混跡軍營,對美人的層次沒什麽比較,只覺得宋瑤是他見過的最美貌的女人,卻不了解她這樣的美人即便放在京都、宮中都少有。賀母一見宋瑤,吃了一驚,仔細再看,忍不住暗贊一聲,可想到兒子的話,心中大感不妙。
賀嵘看母親驚嘆的神色,以為勝券在握,對母親毫不遮掩,也未作謀劃,直接告訴母親說:“我要納了她。”
賀母聽了這話,臉登時沉下來,說:“我不許!你娘我因着這身份,在府中苦苦熬了這麽些年,你怎就沒看透?若不是我,你怎會十七歲才入軍中;還是到別人帳下做個偏将;放着那麽多好地方不去,偏偏把你弄進前線。這是欺我背後無人!你若收了她,哪個正經人家的姑娘還會嫁給你?你便再也擡不起頭了!我知你看不上那張雲秋,可她雖是二房庶出,可他們家是太後娘家,他們家的姑娘就是嫁王侯的,若是你跟雲秋結了親,跟張家攀上親,就是皇親國戚,以後前程還用說?誰還敢瞧不上咱們娘倆?”
賀嵘說:“建功立業看個人本事,我還不信了,我若做得一番大事,誰敢瞧不起!”
賀母話風一變,抽噎道:“都是為娘不好,拖累了你,當年就該一頭撞死,不該信你爹爹的鬼話,一時心軟,生下你來,等我人老珠黃,卻把我獨撇下,一個人孤零零住在鄂州。想我本也是好人家小姐,哪曉得國會破家會亡……”
這番話賀嵘幾乎能背出來,但仍然受不住母親的眼淚,說:“娘,您別哭了。我……”
賀母含淚怒喝:“若你要她進門,先把我戳死!”
賀嵘呆住,他知母親性子剛烈,說出口的話再難收回,這一句便是絕了宋瑤入府的路。
“那她一個女兒家無親無故,怎麽活呀?”賀嵘說。
賀母道:“送她進勾欄!那裏才是她該去的地方!”
宋瑤聽了這句話,渾身一僵。突然意識到自己想錯了,即便逃來大周,生存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悄悄退回水榭,追着張雲秋去的方向,假作鎮定,在一個岔口攔住一個小厮問:“張小姐從哪兒去了?她的帕子丢了,我給她送去。”
宋瑤見那小厮有替她送過去的意思,趕緊裝作一副難言的樣子,說:“我,我,還是親自送到她手上的好。”
府上人大多都已知曉宋瑤的來歷,這小厮見狀便以為宋瑤是要與那張小姐說些什麽話,極熱心地指了路。
宋瑤便用這借口,一路從戒備本不森嚴的賀府大門跑了出去。
她真追着張家馬車跑了一段路,等拐過一個彎,街上人漸多,才慢慢停下,轉到避人的牆角,蹲下開始傷心。她伸出手,兩只手竟在微微發抖,宋瑤反抱住自己的肩頭,想哭想落淚,卻忽然醒悟這世上已沒有人會來心疼她,白白掉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