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
第 18 章
李由桢強撐了一路,此時見到大頭,終于覺得松了口氣,人反而虛了,他趁着頭腦清醒的時候,咬牙交代大頭:“把我獲救的消息大張旗鼓地告訴各州縣、各軍中!”強睜眼看大頭吩咐人去辦,才放過自己,虛軟地被大頭扶着,邊走邊問:“你怎回來了?不是當了楚國的哨官兒嗎?”
大頭吃了一驚,道:“身份審查沒過,讓人趕出來了。”
李由桢其實腦中已難以思考,口中卻還能問道:“诶,你進去之後考的什麽題?”
大頭道:“就問我打仗的時候怎麽鼓舞士氣。”
“你怎麽答的?”
大頭說:“我想,都到戰場上了,廢話太多沒用,就喊了一聲‘弟兄們,跟我上!’我就選上了。”
李由桢覺得自己又清醒又不清醒,感覺很奇妙,躺在床上還能聽見大頭啰嗦:“殿下,您是怎麽知道我當了哨官?您看到我了?怎的也不認我?我是怕殿下找不見我才去應招的,想着選中了能站在高臺上,您一準兒能看見我。我還想着,殿下說不定也會去考考呢,中個将軍什麽的,正好能打入敵軍內部。殿下,我仿佛好像看到一個人挺像你,還有青藍,不過都被刷下來了,那肯定不是你們了……”
李由桢迷迷糊糊想,不知這大頭是真傻還是假憨,不僅把自己的想法提前摸透了,還能從這麽多以大周榮王為首的英雄好漢中脫穎而出,當了管四五個小隊的哨官。以他的想法,鼓舞士氣的舉措肯定不是喊一嗓子,這樣一來,這題他肯定答不對,就算初選進了八成也是個小兵,說不好還被分到大頭麾下。
想想就來氣。
這是什麽世道?
有說理的地方麽?
想完這一句,李由桢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幾日後,岳州城破,詹飛揚兵敗身死、榮王獲救的消息傳回鄂州。
鄂州軍主将楊震将散在岳州境內尋找榮王的全部兵馬召回,集中兵力,朝岳州城中的楚軍發出猛烈的進攻。
此舉也意味着懷王勢力對榮王的暗殺計劃失敗。
鄂州軍算得上懷王嫡系,裝備精良,糧草充足,經過三個月的擴充整備,人數已達到十八萬,對外號稱三十萬。開到岳州城下,旌旗蔽日,士氣如虹。讓城中楚軍切實體會了一把變幻無常的世事。
楚軍在岳州被李由桢拖了近三個月,尤其以數倍于對方的兵力久攻城不下,還折損了大量兵員,氣勢大不如前。此時攻守易位,楚軍看着被自己摧毀的尚未來得及修補的岳州城牆心情頗為複雜。
七月初三,楚軍棄城而逃,岳州城複歸大周。
三個月艱苦卓絕的堅守、連日擔驚受怕的逃命,耗損了他的精力,他睡得不分晝夜,餓了醒來吃飯,吃飽了繼續去睡。等岳州重新歸周,李由桢才從被窩裏爬起來,終于感覺睡飽了,身體的狀态已經恢複如初。
他端着一碗雞湯吃得很兇,卻并不粗魯,袖長白淨的五指托着碗,漫不經心的,問大頭:“你為何才來,沒有收到我的求救信麽?”
大頭答道:“我一直在朗州等你們,沒等到你們來,倒是把吳将軍等來了。我看久未收到殿下消息,心中着急要回岳州,吳将軍便撥了我一只船幾個人同來。”
李由桢一哂:“他倒還有幾分好心。日後饒他一命。”
李由桢最後一句說得含混,大頭沒聽清,怕被說蠢,便沒再問,見李由桢喝光了雞湯,問:“殿下,我們接下來要去哪兒?”
李由桢沒有回答,因為他也沒有想好自己的退路。
夜深人靜,李由桢才能安安靜靜地回想此前發生的一切。耳邊能聽到嘩嘩的水聲,船被波浪推得輕輕搖動,似乎回到了幼年時的搖籃中。
李由桢閉上眼,看到的是年少時的二哥,對自己微笑,手中總會攥着小禮物來看他,是一朵花,一塊石頭,總之都是哥哥對幼弟的偏愛。
可他一睜開眼,只能看到空空的黑----他們的船停泊在江心,沒有點燈。在黑暗中似乎有錯綜複雜的怪獸-交纏着身體,窺視着他,伺機張開血盆大口把他吞下或是撕成碎片。他奮力想沖破這層黑障,累得筋疲力盡,卻無能為力。
陽光下是滿面的笑容,黑夜裏卻是冷血的儲君。李由桢覺得自己心裏也住着另一個李由桢,兩個李由桢所見都是真的、又都是假的,讓他徹底混亂。
李由桢再也難以忍受這像一團濃墨包裹的窒息感,沖出沉悶房間,就在邁出門的那一剎那,迎面一陣夜風拂來,稍稍安撫了他痛苦的內心。
今日無月,只能看清眼下一點泛動的波浪,再遠便看不清了,只剩黑洞洞的夜色,零星幾點漁火太遠,看上去只是一個發光的亮點,難以照亮周圍的景物,恰如此時李由桢的迷茫的內心。
江上風難歇,輕巧地鑽進他的衣襟,來去游走,像女人溫柔的手,很自然的,李由桢想到了宋瑤----他急需一個溫柔的懷抱。
他們所在的這艘船是一艘兩層的戰船,将臺寬闊,李由桢睡在将臺左邊,宋瑤的房間則在将臺右邊。他弄不明白大頭為何要這樣安排,若是青藍,早已把兩人房間安排在隔壁----不,青藍大有可能不會給宋瑤安排房間,還會作出房間格外緊張的假象。
想到這裏,李由桢心中微沉,青藍的音容笑貌在他腦中噴湧而出,令他毫無防備,他越發急切地摸索到宋瑤房前,叩響了房門。
宋瑤在床上聽到他的聲音,心中即驚訝又歡喜,害怕李由桢鬧出更大的聲響驚動旁人,趕緊點了蠟燭披衣起來。
她打開門,冷不丁李由桢竟然像那日暈倒時一樣,整個人朝她撲來。宋瑤吓了一跳,本能的伸手抱住了李由桢,蠟燭一晃,燭淚滴在她手上,燙得手一縮,她卻顧不得,借着燭光掰開李由桢的腦袋,看清李由桢的神色轉而鎮定下來,母性是女性身上與生俱來的天性,她抱住李由桢,把他扶到榻上,讓他躺在自己腿上,輕輕撫摸他的脊背,看着這個驕傲霸道的男人睡得像個孩子。
燭火一跳,李由桢沒有來心煩,擡手捏滅了火苗。
房中徹底黑下來。
靜了許久。
李由桢忽然開口說:“你知道麽?我一直以為我們是不同的,跟其他皇家兄弟不同,是真正的手足。可以彼此信任,相親相愛,永不背棄。”
他仍然閉着眼,輕嘆了口氣,說:“可沒想到,我們也不是例外。在岳州城頭的時候,我一直讓自己恨李由桓,不敢停下,因為我怕我停下,就會想到二哥,吳恪就在朗州,三個月時間,整整三個月時間,他做了什麽?”
李由桢本來很平靜,此刻突然爆發了,他睜開眼,跳起身,怒道:“他什麽都沒做!他眼睜睜看着我被圍在岳州城彈盡糧絕,他在幹什麽?他在眼睜睜看着我死!李由桓想方設法要殺我的時候,他在做什麽?他還是沒動。倒是心心念念讓吳恪攻下朗州,也沒給我這個同胞弟弟、親弟弟,為他出生入死、丢下京城好日子不過來送死的弟弟一封信!”
李由桢紅着眼問:“我其實什麽都不想要,我已經是親王了,榮華富貴,我還求什麽?我把……我把一顆心都掏給他了,可他是怎麽對我的?他從心底防着我,他希望我跟那些,那些詹家的餘黨一起死在岳州。難道我在他眼裏就值這麽點兒?就只比得上岳州軍中詹家的那些逆黨?”
李由桢再也沒有忍住,淚水滂沱,他說:“為什麽?就因為我跟他一樣是嫡出?就因為父皇對我好?最最可笑的是,這麽多年,我一直以為他把我當成親愛的七弟,原來是我太天真,在他眼裏,我也是他登上皇位的一個絆腳石,這麽多年來,我就是個被人愚弄的傻子!”
他大笑起來,笑累了,複又把頭枕在宋瑤膝上,淚滑落在宋瑤腿上。
李由桢問她:“你說,我能去哪兒?我怕我在路上就不明不白被人給弄死了,連屍骨都找不到……”
宋瑤只是用力将他抱進懷中。
李由桢張開雙臂回報住宋瑤。
兩個人在這個擁抱中汲取溫暖。
在這黑夜裏,所有世俗的一切都難辨,只剩下兩個渴望溫暖的年輕男女。
忽然,李由桢停住了,在一片黑暗中,他低下頭,尋到宋瑤的臉頰,輕輕地靠上去,一不小心就滑進了她的脖頸間,他想:這就是耳鬓厮磨,交頸而眠嗎?
不對,他們是站着的,沒有“眠”。
李由桢口中喚了一聲:“宋瑤。”見她沒再推開自己,一彎腰将人抱了起來。
房中沒有光亮,黑暗中只聽到二人的呼吸。
李由桢不再猶豫,憑着記憶摸到床沿,抱着人滾倒上去。
宋瑤沒有反抗,可她也不知如何應對,幸好有李由桢主導,她默默地躺着,覺察到自己身上越來越涼,又越來越熱……
最後那一刻,宋瑤忽然想到:“他應該是愛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