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章

第 51 章

李常青還不甘心,舉起蠟燭,湊到床邊,細細瞧那女子,的确不是傅遙光,悲涼之意盈滿心頭,他平靜地轉身,離開了這個地方。

彎月西斜,整個院落都籠罩在一片冷輝中,像一副沒有顏色的畫。

李常青背着滿背清輝悠悠地往書房走,他此前便喝了酒,這會子越發想酒喝,索性敞開懷獨飲,越醉越愁,迷迷糊糊間,讓他想起從前夫妻妝臺前畫眉的場景,閃念又想到更年輕的時候,那是千軍萬馬、仗劍天涯的少年夢。

他一低頭,清醒了幾分,捏着肚子上日漸肥厚的浮肉,認定那一切都是遙遠的夢罷了。

雖然已過了重陽,但這幾日太陽格外烈,連夜裏也格外燥熱。

李常青覺得房中憋悶,便去院中散步,不知不覺來到院牆邊。

永昌伯府的院牆比宮牆矮多了,李常青也曾是在禦前做過侍衛,有功夫在身上。他仰頭看了會兒牆,退後幾步助跑,在牆上蹬了一下借力,雙手勾住瓦當便翻了過去。

等人到了牆這邊,李常青卻糊塗了,他為什麽要翻到這邊來?

他悶頭想着,腳下踉跄,不知不覺迷失在周都迷宮般的街巷中。

淺淡的月光照不透逼仄的小巷。

周都雖不宵禁,但到底太晚了,街上已沒了行人。

等李常青又轉過幾個看起來差不多的巷口後,周圍已經靜悄悄的,只聞秋蟲啾啾長鳴。

李常青兩眼發花,烈酒上頭,耳邊似乎聽見風聲,稍一轉頭,一根狼牙棒當面擊打在他的面門,長刺紮進了他的眼睛,李常青痛苦地喊了一聲,旋即又被擊中後腦,直挺挺倒入終年難見陽光的陰冷的巷道中。

微弱的月光照出偷襲他的是個身形魁梧的黑衣人,确認李常青沒了心跳,這人打了聲呼哨,巷口跳出個高瘦少年,見狀低聲道:“你殺他做什麽?主公不是交代今晚不要輕舉妄動嗎?”

黑衣人嘿嘿一笑說:“我看他像個落單的公子哥,沒忍住。沒事,我看過了,周圍沒人,誤不了殿下的大事。我小心着呢!”

少年無語,只得打手勢讓他快些。

黑衣人把狼牙棒放在一邊,扯開李常青的衣襟和袖子,只搜出一點随身的物件,最後看上了李常青頭上的玉簪,索性拔了下來,在腿上擦了擦,收入囊中。

等在巷口的少年正準備離開,突然聽到一聲極輕的響動,他飛快地向後一躍,朝自己的同伴靠去,那黑衣人提起狼牙棒,伸手扶了少年一把,旋即轉身,兩人把後背交給了對方,警惕地環顧四周。

此時,一只火折子被悠悠吹燃,照出一個衣着華麗的戴着圓帽的青年。

黑衣人問:“你是誰?”

那圓帽青年卻笑了,反問道:“是哪位‘殿下’,又有什麽大事呀?”

黑衣人還要廢話,被少年呵止:“他只一個人,殺過去!”

少年話音剛落,卻見那圓帽青年身後亮起兩簇火把,竄出五六人,而他們兩邊的高牆上,埋伏的弓弩手也紛紛現身。

少年和黑衣人又驚又疑:這些人是何時跟上來的,他們竟沒察覺?

那圓帽青年卻笑嘻嘻地說:“不着急,請二位回緝事廠慢慢說吧。今兒晚上忙着呢!”說着手指一動,牆頭的弓弩手射出一張大網,将二人罩在了下面。其餘人一擁而上,從後腰掏出一尺長的長釘,将兩人四肢皆釘在地上,從容審問。

圓帽青年問:“是哪位‘殿下’,又有什麽大事呀?”

那狼牙棒黑衣人痛得語無倫次,只是大罵。

那少年卻說:“是懷王殿下,他讓我們來刺殺皇帝。”

不料那圓帽青年卻哈哈地笑了,說道:“今兒晚上你們不是第一波了,咱家也這是給你們留條生路呢!還不說實話!殿下怎是懷王?分明是榮王、如今的趙王啊!還刺殺皇帝!刺殺皇帝用得着你們倆這三腳貓功夫?人家已經都招了,是分批進城,等到明日三更,殺入宮去!”

那少年一聽,頓時咬牙不語。那狼牙棒一聽,卻漸漸沒了嚎叫聲。

“說吧,還有什麽可以補充的?”圓帽青年說。

那黑衣人一聽,說:“我說了,你能放我一條命?”

圓帽青年說:“得看你說的是什麽了。”

那黑衣人說:“我們有內應......”

“住口!”少年怒吼,舌下一動,竟吐出一粒暗器。

旁邊人反應過來,一棍敲在少年頭上,少年便軟倒了。只可惜少年離那黑衣人十分近,暗器打穿了黑衣人的眉心骨,已經沒氣了。

圓帽青年嘆了口氣,道:“走吧。”

有人指着地上的李常青,問:“大人,這人怎麽辦?”

圓帽青年看了看,撇撇嘴道:“喲,這是李常青啊!那只能怪李大人運氣不好了。不要破壞現場,留給巡捕營好好查吧。”說罷,帶着人匆匆離去。

他有信心,消息都是聚少成多,等到天明,總能摸清楚李由桢謀逆計劃的全部細節。

更聲在街巷中篤篤敲響,打更人的腳步從容,似乎這一夜平靜得跟以往無數個平淡的夜晚一樣。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散落在京城中的緝事廠廠衛驟然收縮,他們已經找到了想要的一切,鮮血和人命彙聚成一張薄薄的紙,直接遞到了李由檢手中。

李由檢一夜未眠,得到這紙确切的消息,他默然良久,終于閉上了雙眼,緩緩倒在榻上,蜷縮起身體,就像一個初生的嬰孩,沉沉地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李由檢被劉榮叫醒。

他睜開眼睛一看,外面天色大明,便問:“什麽時辰了?”

劉榮道:“午時三刻,陛下,傳午膳嗎?才剛慈寧宮來人,說請您去喝茶。”

“又喝茶?”李由檢長眉一挑,不知太後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笑道:“先吃飽飯吧,吃飽了再去喝茶。”

他認真回憶了一下,母後請他喝茶似乎從未有過一次是單純的喝茶。

想到李由檢這裏不禁笑了。

等他到了慈寧宮一看,茶點倒是擺出來了,只是人比想象的多。

太後坐在當中,左手邊是吳國舅,右手邊是向來與慈寧宮走得近的幾位大臣,人已經都到齊了,只給他留的座位空着。

果然。

李由檢心中暗笑,飒然落座,也不言語,任憑左右旁敲側擊地暗示、明示,就是不作聲。

太後倒是沉得住氣,待衆人漸漸收聲,淡淡問道:“皇兒昨夜臨幸了一個宮女?”

李由檢不知想到了什麽,嘴角一揚,帶出幾分微妙的情緒來,爽快地承認:“不是宮女,是個女官。母後也是知道的。”

太後道:“不管是宮女還是女官,只要皇兒喜歡。如今你身邊的人還是太少,能有個喜歡的伺候到身邊是好事。等明年開春,便可大選了,屆時再選幾個好的,好給皇家開枝散葉。不知皇兒想給個什麽位分?若是女官出生,倒可以直接封嫔了。”

嫔不低了。

面對太後的示好,皇帝微微一笑,說:“她本就是二品禦侍,不然直接封貴妃吧!”

吳國舅不知其中緣故,問道:“是哪位禦侍啊?”

這話問得----太後和皇帝都低下頭喝茶,一時冷場了,吳國舅方知問的冒失了。

李由檢低頭見桌上擺了一盤橘子,眼色鮮亮、圓滾滾的十分可愛,便捏起一枚橘子細看,這橘子黃得發紅,有股清甜味,并非宮中常吃的品種。

他剝了皮,掰開一瓣,放入嘴中,牙齒輕輕一碰,果肉就碎了,滿嘴都是甘甜的汁水,香氣更是從嘴中灌滿鼻腔。

“好吃!”李由檢忍不住贊道,“還是母後這裏的東西好些,這種橘子我從未見過。”他突然想到什麽,笑道:“曾看書上說‘淮北生枳,淮南生橘’......”

“皇兒!”他的話未說完,被太後打斷了。

太後端茶平穩了下情緒,對皇帝說:“先帝如你這般大時,都已有你大哥和你兩位皇子了。你一落地,先帝便将你立為了太子。先帝曾說,如今時事未定,萬事要早作打算,太子更要早立,以定萬民之心。不知你如何安排的?”

李由檢心中好像冒出另一個小人,冷笑着說:“看,來了吧!”

他笑道:“兒臣聽母後的話,充實後宮,早生皇子,開枝散葉。”

太後卻說:“即便如今懷上,也得十月有餘。如今與楚國一戰迫在眉睫,說不定哪日就開戰,保不齊陛下要親征,若陛下領兵,朝中也要有人支持,才能沒有後顧之憂不是?”

李由檢說:“朕自幼長在京城,從未領兵,這領兵之事還是七弟、大哥擅長,滅楚之功留給他們吧。”

太後說:“你大哥怎可再去?你只有七弟一個胞弟,我也舍不得......”說道這裏頓了一下,“舍不得你們倆去前線了。”

這話倒是把方才那句給繞回去了。

李由檢有些好笑。

場中一時略略尴尬。

吳國舅與其他幾位大臣幫了幾句,無奈李由檢滑不留手,不接話。

太後有些不耐煩了,索性嘆了口氣,直說了:“你如今膝下還未有子嗣,不如先立你弟弟為太子,等他日你生下皇子,再改立太子不遲。”

李由檢早已料到他們的心思,可真的親耳聽到這句話,心還是仿佛被什麽東西輕輕地敲了一下---他的心涼透了。

他實在坐不下去,也裝不下去了,面上再也擠不出笑容,寡淡着臉,站起來,也懶得再敷衍太後,幾乎是萬念俱灰地站定了好一會兒,心中有很多想說的話,這一刻都不想說了,只想着,離開這裏吧。

太後見他起立,以為必有反應,心中已作好應對,不料皇帝未反對也未同意,就想走。

太後對此事醞釀了許久,卻一直未找到時機開口,今日形勢所迫才鼓起勇氣提出立趙王為太子的事,哪裏肯讓李由檢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走了,忙喊住皇帝,故技重施,蠻橫地對旁邊大臣道:“皇帝不反對,那就這樣吧,即刻拟旨吧。”

被點到的大臣見氣氛不對,只瞪着眼骨碌碌轉,不敢在這風口浪尖上出列。

李由檢停下腳步。

衆人都在他身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見他雙拳漸漸握緊,脊背一聳,昂然立起來,站成一個頂天立地的架勢,似乎望着天邊想些什麽。

太後等他半刻,也不見他回應,已生出急躁之心,剛要開口,卻見皇帝驟然轉身,面色沉靜,眸光冰冷。

他往前走一步,問道:“母後,您當真是我親生的母後?”

太後被問得一怔,蹙眉說:“你這是問的什麽話?”

李由檢又前一步,追問道:“我不是您的孩兒嗎?”

太後見皇帝神情不對,目光瞟了眼左右,斥責道:“皇帝,你怎如此失态?來人,快扶皇帝坐下。”

李由檢微一側身,甩開了兩名上前的內侍,再往前逼上一步,已站到太後面前,問道:“你的心裏可有我一分?你可曾為我想過一分一毫?為何從小到大你都讨厭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李由檢努力克制,想讓自己顯得理智而從容,但是這幾句話一出口,他發覺自己的情緒像潰堤的洪水奔湧而出,難以平靜,他不争氣地紅了眼眶,咬牙繼續問道:“母後,我到底做錯了什麽?我所有的一切你都要奪走,我所有的快樂你都不許留下,現在又來逼迫我,一步步蠶食我的皇位。你到底還想要什麽?想要我命嗎?”

“我一直都不明白,我到底哪一點比不上七弟?為什麽七弟能擁有一切,而我連一個最愛的人、就連一個畜生都不能留?為什麽他就能坐在你懷裏吃枇杷,而我只能等他吃完的枇杷核去種樹?為什麽我就能禦駕親征去送死,而他就讓你舍不得?我的命就不是命嗎?我去死你不會心痛嗎?那我在你心裏到底算什麽?算什麽!”

太後眼見皇帝情緒失控,吓得大叫:“快拉開他!”

周圍人已被暴怒的皇帝吓傻了,呆呆地看着事态發展,尚未反應過來。

李由檢卻在此時擡手抽出頭頂的發簪,臨空一抓,調轉尖頭向外,猛地戳進了太後的心窩,他斑白的長發垂落到胸前,瞬間被噴湧出的鮮血染紅。

“我就想看看你的心是怎麽長的。”李由檢說。

太後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長子,卻只看到一雙血紅的眼睛,眼中的是恨,是不解,是痛苦,還有悲傷和瘋狂。

太後的血一點一點落下。

吧嗒

吧嗒

良久,這宮中才有人慢慢回過神來,驚惶的情緒瞬間傳染開來。吳國舅從未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面,才站起身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有人趁亂往外跑,被門口一隊全副武裝的侍衛堵了回來。

當頭一人是黑甲黑盔的驸馬吳恪,他手持一柄染血的長刀,問:“陛下,這些人怎麽處置?”

李由檢連看都沒看他們一眼,說:“本是太後設宴逼我立太子,卻被我殺了。這樣大的事情,竟沒有一人能出面阻止;到現在為止,也還沒有人敢站出來說一句話。啧啧!可見堂上的要麽是些圖有野心能力不行的;要麽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要麽是見風使舵、見利忘義的小人,不曉得仁義為何物,享受百姓供奉、食君之祿,卻整日蠅營狗茍,弄權誤國,不幹正事,要他們有何用?都殺了吧!”

吳恪剛要領命,又聽李由檢說:“史官留下,他們是看客,朕的天下還得由他們寫呢!都照實寫,朕敢做還會怕人罵麽?”

言畢,他擦幹淨手上的血,去誘殺趙王李由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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