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當燈第三日

第1章 當燈第三日

長幸感覺身上有點晃。

她被晃醒了,打了個哈欠。

眼眉一低。

看着那廣袍綠深衣的宮女在她袖口下将那連着的筒子點着,撥劃了兩下。

長幸就這樣看了三天宮女。

這也是她當燈的第三天。

還是那個有名的長信宮燈,長幸其實有看過自己,還是那鼻子那眼,因此她斷定自己是魂穿,且從自帶的服裝判斷,跟長信宮燈這老奶奶是一個時代,大漢宮。

以前她真的設想過如果文物能複活,那是不是會愛麗絲夢游仙境一樣瑰麗。沒想過,老天也有開眼的一天,讓她死後夢想成真。

長信宮是皇後禦用的盥洗室。她被擺在這長信宮澡池邊,現下見宮女們忙碌這架勢,知道是皇後要來了。

皇後是個保養得體的三十幾婦人,丹鳳眼、鵝蛋臉,一身精細發光的粉皮泡在水裏半柱香時辰,邪風一吹,稀碎腳步自垂簾後來。

長幸多少是嗅到點兒不尋常的氣息。

宮女們埋頭自覺退去,皇後目殷殷看男人脫衣下水。

男人鬼祟得出現,她是見過來後宮的皇帝的,一臉絡腮胡,不茍言笑,根本不是這個一身肌肉的俊俏小白臉。

雖然閱文無數,但長幸沒有看現場直播的癖好,打仗眼觀鼻,鼻觀心,目不斜視。

眼閉了,這耳朵便分外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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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雀,你今日做什麽來,要這樣晚?”皇後嗓子懶而帶鈎,有點抱怨,擡手激起半片漣漪,攀上男人的脖。

聲音拉絲,長幸一身雞皮疙瘩。

“皇帝找我談催谷稅的事,這才絆住了腳,”手于她下颌貼摸,“這麽一會兒都不能等,就如此想我了?”貼在她耳邊,低低切切又耳鬓厮磨的,估計說了些火熱情話,惹得皇後嬌羞笑起來。

*

夜黑風高時,她已經等的望眼欲穿。

她在等打更聲。

按照她穿來這裏的規律和機制,只要報更一到零點零零分,她就能動了。

“噔踜——”

手腳立馬變輕,呼嚕嚕從空心燈中飄了出來。雙腳剛落在地上,手裏已經自動生出燈杆,一盞火苗自她袖下竹罩平白燃起,跳躍的火苗印在澡池旁的銅鏡中,勾勒出一條詭秘秘的白色倩影。

那袅影長發及腰,先是虛的,燈跳了幾跳,再轉看,就變實了,細看是個年輕女子,地上卻沒有影子。

她仰着頭大跨步大刺刺走了出去。

剛穿來那會兒,除了跟做夢一樣,剩下的就是激動。

父母沒有去世以前,她總是跟着他們後頭,打量抄理新考古來的文物清單,考古系的父母會把放學的她接到博物館去,作業寫累了就在博物館裏逛一逛,在長幸的成長環境裏,燈下櫃中的文物,就是她最好的玩伴。

父母去世以前,長幸還未被限制人身自由,十幾歲逛遍全國博物館,也猶愛這只古老的長信宮燈。

可能真的上天憐憫吧,經過四年多的精神控制和折磨,她死後變成了它。

手中的燈,打在路塹,經過一個個守夜的宮女小官,卻沒人對她做出任何反應。

重活一世,她第一個夜裏就發現了自己不餓不渴,幾乎透明,成了一種能量分子,具體的屬性她自己也說不上來,畢竟無法用現有科學解釋。

想想這樣未免不是神仙日子。

脫離社會內卷,手邊的一切都是古沉又鮮活的,那些櫃中的青銅面人,鐵樹銀花,全都觸手可及。

漢宮,這裏是漢宮,她最愛的漢朝。

宮內白日挖新池,引井水,因此腳下咯吱響的老木板混着沙土,也被她的雲履踩帶。

長幸走了一路,拐進池子後的吊梁殿宇。

她昨日就是探險到了這兒,打算再繼續走走找找古董,

殿宇之間有個依山傍水的長廊,也沒見有人守夜,是必經之路,裏頭每隔幾米便墜着一片片的麻布格擋,風一吹變飄來飄去,很像老版電影倩女幽魂裏的鬼屋。

她此前沒有來過,打了個哆嗦給它撩開,撩一步,才能走一步。什麽人能把要住的地方設計成這樣,叫她一個鬼都瘆得慌?

一邊走了百十步也沒得盡頭,正不耐煩,腳下像踩到了什麽東西,方低頭呢,頭就撞上了。

“哎呦——”她捂着額頭退後。

怎麽回事,她一個阿飄,不用吃飯,不用喝水,感知是麻木的,之前在燈裏被扔來扔去,全然不痛的。

正滿臉問號擡眼看是哪一堵牆,下秒便更震驚住了——

怎麽是個人呢。

不對,是人還是鬼呢?

那不知是人是鬼的東西比她高一點,年紀跟她差不多,也在打量着她。

長幸預感不妙,戰術性後仰,屏住呼吸。

“......你見了孤,還不跪?”

他的嗓音沒有起伏,卻夾着陰恻恻的怒氣。

長幸心想,為什麽他看得到她?

第一次在架空的異世界遇見一個能交談的古人,長幸感到新奇,想知道到底何方神聖,還挑燈去他臉身仔仔細細瞥了幾眼,确實是個大活人。

少年人長相三四分眼熟,尤其是那雙能傳情的丹鳳眼,被迫天天看人洗澡的長幸想起來,他像皇後,咕咕咕的,大概是皇後的兒子。

也就是太子了。

“你,看得到我?”她試探。

白簾在兩人間左右晃來晃去,燈影映在人前,将二人融在一處,成了黑白映畫,長幸這下不免呆住。

她從前可從未曾有過影子?

對方看到這樣一個無視自己的她,似乎大為震驚。

“你覺得孤瞎了?”随後猛笑,踱步,大喊,“來人,拿劍!孤要砍人!”

一個內宦哆哆嗦嗦地提刀來。

那人在他面前扒伏到腳尖去,細胳膊舉起那盞刀,已經兩股戰戰抖如篩糠,代他抽刀,那宦官竟然抱着他腿開始哭道,“求太子饒奴命,饒奴命!”

“哦?不是要殺你,我砍的,是這個傻子。”

冷笑,先用劍挑飛她手裏的燈,燈打在地上,還沒有滅,再用劍鋒直指她眉心。

“哪個宮的提燈宮女,敢闖孤的寝殿,該死。”

長幸目測那青銅劍比她淨身高都多,出于一種本能反應,立馬腳打後腦勺地跑了。

但頃刻間,冷呲呲的青銅已經架在了脖子上。

沒了博物館的那層玻璃罩子,幾千年的歷史感貼在她的皮膚,冷氣瞬間竄進毛孔,冷酷沉重。

文物,也是有攻擊性的,長幸硬着頭皮:“這位仁兄,有話好說。”

她腦子嗡嗡嗡的,确定自己受不住這一刀。

正考慮要不要表演求饒,卻瞧那将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人興奮地笑起來。

他的笑,是皮笑肉不笑的。

他說,“孤,最喜歡看臨死的人跑,跑的是最快的,最醜的,也因此就最該死了,因污了孤的眼睛。”

一雙輕佻的丹鳳眼在白布前晃來晃去,比鬼都滲人,他長得像他媽,方正的臉型像他爸,可沒皇後的風情萬種,也沒皇帝的呆板嚴肅。

"怕不怕?"

長幸懂了,他是個病嬌。

“怕不怕?“他再問。

長幸沒吭聲,腿一軟擱倒在地。

他挑挑眉,揚起一個邪笑,可下秒便手起銅劍,而後目裂青筋,勢必要砍下她的頭。

那刀刮起一陣邪風,穿透她打擂的心跳,揮了下去來。

她才來這個異域世界三天,一時接受不了自己忽然靈魂被分屍,卻來不及跑,刀鋒簌簌,只能來得及死死閉起了眼,最後景象是這個瘋批的醜惡嘴臉。

咚,

咚,

咚,

嘗試着睜開眼,眼前是一片灰黑。

反應過來,是她的發落在她的臉上。

長幸懵了幾秒,才發現那根後辮的紅發帶被挑開。

劍擦過了脖頸,支棱在地板上。

她的那頭便宜長發被風吹起,跟麻布簾子一起,在四處亂揚。

而自己已經渾身發軟,直接攤在地上了。

長幸松了一口氣,卻下秒被口水s嗆到,在地上猛烈咳嗽,好不狼狽。

他拔劍的時候,長幸也反射性地縮了縮,她穿着灰藍的棉曲裾,就很似一只卷曲的舊藍海螺,被人抛棄了的那種海洋垃圾。

劍被扔給了照樣哆哆嗦嗦來的宦官。

“不必聲張。”這瘋子道。

那宦官頭也不敢擡,立刻馬不停蹄地消失了。

“你擋住了我的去路,本該死的。”他蹲下來歪頭看了看她,将長幸的驚惶收入眼底,又見她很快恢複了鎮定,落寞道,“你為何不怕孤?”

怕你個頭。

變臉比翻書快,想跑又跑不了, 長幸決定迂回。

埋着頭,喏喏顫聲得護住自己,“我怕的。”

“不,你不怕。”他也假笑,“你是怕死,不是怕我。”

“我不認識你,所以不怕。現在怕了。”

“你确實是不認得孤,不然.......”他又仔細盯着她,往她臉上打量。

打量的她發毛。

“告訴孤,你是哪個宮內的提燈小婢?”

她思考兩秒,“.......長信宮。”

他若有所思。

回答完,又聽他問,“你叫什麽?”

長發還在空中亂飄,木屋的地板冷森森的,她的腦子也渾然弄不清情況。

畢竟他一會兒要殺她,一會兒又關心起她姓甚名誰。

“......長幸,或,長信?”

“幸。”她忍不住一臉晦氣。

他嗯了聲,“孤,乃窦矜,大漢太子,你下次見了孤,先要作甚?”

“先下跪。”她很快說完這三個字,就聽得他一陣悶笑。

長幸忽而感到手腳冰冷。

人的知覺再一次猛烈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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