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鬼人互不識

第1章 鬼人互不識

時隔半晌,他負手而立來俯瞰她,像俯瞰一只随時碾死的螞蟻,桃花眼亮晶晶的,像狐妖。

怪笑,“孤放過你,這裏是孤的地盤,下次再敢不召而入,一律殺無赦。”

“走吧。”

他猛然揮手,袖子砸在長幸臉上,甩過去。

長幸顫巍巍地爬起來要跑。

被他一個跨步擋在身前,“在孤面前跑的人,是該死的。你忘了孤剛剛的話。”

她心一緊剎住了腳,盡量優雅美麗地與他擦肩而過,走前不忘回了個認知當中的漢禮。

聽得那上方一聲輕嘲,人已經大步拂袖而去,隐入白麻屏障。

風聲鶴唳之中,她百步化五十地飛回到長信宮,這才脫力靠到了宮殿的粗糙椒牆上,撇了眼打死不滅的燈,只有等太陽一升起,手中的這盞燈才會自動滅掉,她也才能自動飄回燈內。

真可謂,燈在她在,燈滅她無。

方才一幕幕如幻燈片放映般,在長幸腦裏腦前重現。

她拿出做數學題抽絲剝繭的理性精神仔細複盤。

來到這裏是因為精神壓力過大,過勞死的, 連身體都化作了虛無,根本沒有半點人影兒。

但方才她沒有眼花,和他靠近時會有影子,那是不是證明她一靠近他就隐形失敗?

總之,既然送她來了這裏,又沒有什麽所謂金手指可以看穿一切,那就走一步看一步,至于那個怪人.....盡量避開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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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獲一世,她感興趣的只有這座古城,她想的不過是徹底和過去的內卷告別,安安心心地逛一逛這座巨大的博物館。

等着天亮的間隙,長幸自覺敲定——她和他,絕對沒有下回了。

*

現實一向都很骨感。

第二次撞見窦矜,她感慨兼顧懵逼,這裏明明和那陰森森的長廊八竿子打不着邊的,對面的窦矜光着腳,站在一口狹小的水井旁,一直往內看。

很難說,那不是一種躍躍欲試的目光。

好在突兀渺小的燈火送影闌珊,拉長的人影打斷了他俯瞰的視線,讓一切都戛然而止。

他還沒跳。

兩人昨晚才見過面,窦矜顯然記得她,眉頭緊鎖站在原地,不具一絲善意。

長幸:......

想到自己在現實中曾被動死去,被動死去之前,她也試過自己要這樣結束人生。

當下心直口快地道了一句,“太子先下來吧。”

畢竟她親測,死了也不一定就自由了。

很有可能和她一樣,不是生者,也算不上亡靈。

窦矜怒氣沖天地跳下來,光腳到她面前。

高喝,“你敢命令孤?!”

她還沒說什麽他先惱羞成怒,提手摁在她腦袋上,下秒,那手将她那還沒成年的小小身板猛力壓了下去。

長幸的腦殼子,瞬時感受到一種被爆的力度。

她一而再再而三被羞辱,現代人的反刺兒也上來了,忍不住要上手反擊,都是同齡人誰贏誰還不一定。

下秒,卻發現自己被他死死摁在地上動彈不得。

......這個人看着不壯,手裏的力氣跟那千斤頂一樣。

“放手。”

“你忘了?見孤,要跪。”他嗓音帶着沙啞,喘着粗氣……

“你先放手。”

“你?”

“……太子,請放手。”

她梗着脖子。

窦矜再次匪夷所思。

她為何就是不怕他?也因她不懼怕,窦矜煩悶無比。

千斤重的大石松了。

長幸的頭皮火辣辣的,她這下可以确定自己在他身邊是有知覺的,惱火地看着他。

——冤家路窄!

他挑挑眉,“你是第一個不怕孤的人。”思考,是殺了她呢,還是放過她呢。

恍約一陣密集的腳步聲,“太子!太子!”

火把瑩瑩,打頭是宦官的臉,他帶着大隊人馬,見了他還完好,一時涕淚縱橫爬到他身邊去,大哭,”奴可算找着殿下了啊!“

後頭禁衛也跪了一地。

窦矜被兩只手扒着腿,皺了皺眉,低眼瞧出是皇後身邊的親信大太監蔡春。

今早皇後自永樂宮與皇帝大吵一架,殿內用具碎了一地,鬧得不可開交,皇後一日閉門不出,晚來忽然要喚親兒問候,卻找不見窦矜人了。

宮內大亂。

四處在尋。

他可是太子,是漢宮皇後如今唯一所出,也是皇帝衆多嬌嬌女中唯一的兒郎。

當着人上人,卻對下人口出自盡二字?

有福不享,當真瘋癫。

可甭管是瘋是傻,當今陛下愛子如命,甚為看重窦矜。只要皇後還握着這麽個太子,他自己也才能活喽。

因此蔡春的眼淚一時也不是假的。

窦矜甩了甩蔡春爬蟲一樣的兩只手,不耐煩,“蔡翁莫急,孤只是睡不着而已。有個宮女剛沖撞了孤,幫孤處死—”

蔡春抹着淚,“殿下只管吩咐,奴效勞着呢。”與他一同環顧,可園中落敗,除了他們哪有半點女子身影?

“是哪個?”蔡春語氣和動作都小心翼翼。

窦矜咂咂嘴,冷笑,“跑了!好大的膽子!孤非抓住這個膽大包天的賤婢——”大聲命令侍從,“将門堵上!園子裏搜一遍,孤要親自動手!”

蔡春只怕他又鬧幺蛾子,連忙再磕頭。

“這事交給老奴,怎能髒了殿下的手,還是先回宮,皇後娘娘和陛下可都還等着呢!"

窦矜面色沉沉,他不肯服從,一甩廣袖欲掉頭離去,立刻就被衆人圍了去路,堵個水洩不通。

衆人趴伏,“請太子回宮——!”

*

這一幕,都落在假石後的長幸眼裏。

她以為窦矜又要嘶吼,或者喊打喊殺,提前堵住了耳朵保護自己的鼓膜,但是沒有。

窦矜的臉上是冷,他在一陣陣地冷笑。

蔡春悄悄示意,那幫人便上來将他架走了。

可以看得出來沒人覺得窦矜精神正常,和她一樣人都拿他當瘋子。

長幸心中沉默,這熟悉的感覺......

自長幸父母去世,她被接到外公家,與舅舅周成朝夕相對。周成,愛她的母親,愛自己的妹妹......不是個正常的長輩。

外公過世後,周成直接變成了長幸的監護人。

沒了外公制止,周成更加歇斯底裏,最壞的時候直接囚禁她。

這過分的控制欲滋養了她的叛逆,她清醒又冷漠地像一個外人一樣看着自己堕落,能落得個猝死解脫的結局,也和周成對她的行為有直接關系。

望去窦矜的身影,她想到電影《霸王別姬》那句最有名的臺詞——

不瘋魔,

不成活。

*

漢帝是草根為王,登基後才中年得子,取征服之意,號征帝,此為征元十六年。

獨生子窦矜七歲就被立,另辟東宮為殿宇。

皇後住西宮,卧房永樂殿,在浴室長信殿旁邊。

窦矜來時,皇後和皇帝跪坐在兩邊,隔着天涯海角的距離,互不理睬。

但聽窦矜來了,二人冷若冰霜的面部才有了松動痕跡。

皇帝心中一時大慰。

皇後屏退下人,自己先撲到窦矜面前将他摟住,“我的兒,你又做甚要半夜出走?可急壞了母後,”

話沒說兩句,已是落淚連連。

窦矜對皇後的态度比對蔡春要溫和一點,不過還是冷冷的,和皇後的激動全不在一個頻率。

拍了拍她背,“是下人們胡言亂語,兒睡不着出去散散心罷了,叫母後擔心,是兒的錯。”

他說這話時,眼睛一直望着後頭僵在那裏的皇帝。

皇帝是個嚴肅的父親,政治上無為而治休養生息,但對子女講究棍s棒教育,非要把歡欣掩飾下去,換了一張面無表情的臉。

踏步上去送了窦矜兩個巴掌,将他還稚嫩的臉頃刻打腫了。

“你是太子!還拿你自己當四歲幼兒?每日尋歡作樂不管道學政治,将來能有何出息!?”

窦矜回以一笑,“不如父皇來教教我,昨時與王美人門窗緊閉,今早不進早朝,那時父皇你可是在研學?”

皇後臉色灰白,“聒兒.....”

皇帝聞後愣在當場,偏偏窦矜還吊着一雙桃花眼,與他那浪蕩的母親十分肖象。

皇帝被他捉短頂撞一時怒火沖天,擡手便來。

窦矜嘴硬卻不還手。

其實方一進宮他便冷靜得很,實在是與方才瘋癫判若兩人。

皇後下意識去阻攔,哭喊,“兒回來了陛下又打,莫不是真叫他去死吧?!”

皇帝将她踹開,“滾開!”

他今日與皇後徹底撕破臉皮,已恨皇後入骨卻無法廢後,這股怒氣化為暴力,再要去踹她一腳。

不料窦矜替皇後擋了。

這一腳下了狠,他給結結實實地挨住了。

皇帝進永樂宮也不曾脫履,睡衣外剛蔡春罩上的外袍,赫然一個明晰的腳印。

“......你?!”

窦矜見怪不怪,叩頭:“事是因兒起,父皇不必遷怒,有什麽都沖着兒臣來便可。”

皇帝走時也怒氣沖沖,但在外人面前極力克制。

他是個及其看重面子的男人,又希望史記寫他的都是粉光高政,享萬年明君供養,因此對誰都好得賣力,獨獨将狠厲留給了身邊人。

愛子?

面對這種腐爛挫敗的倫理,窦矜剛剛真希望他不如就将自己打死了爽快。

他告訴自己,別質問皇後,別問她與王相雀的破事。

“.....聒兒。”皇後叫他的乳名,撫摸他的臉,“疼嗎?”

她眼中亦有小心翼翼。

窦矜一眼看穿她是因為心虛,起了身,“兒無事。母後也回去休息。”

轉身要走被皇後拉住。她張了張口,勉笑,“我.....我和你父親....”皇後鎮日不是偷情,就是精神恍惚,給他的精力也十分有限。

“母後不必解釋,”他道,“父親有句話兒還是贊成的,我确實已非幼兒,不小了,有些事,母後不說,兒臣,也懂得。”

語氣冷淡。

叫皇後一愣。

拍拍皇後的手背,推開了她,吾自下了樓闕。

這場悖逆丈夫的私情也叫皇後良心不安,窦矜因此厭惡,卻也因此明白,也因此,他做不到更好了。

跟在他身邊的下人都不長命,沒人再敢近身,他獨身而去,衣訣飄飛頗似孤魂野鬼。

走至百步,忽而回頭。

皇後還站在原地目送,見他轉身有些驚喜。

“聒兒?”

窦矜重新回去。“沒什麽大事,就是兒差點忘了,是要跟母親讨一個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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