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銅劍穿身過
第1章 銅劍穿身過
這叫皇後頗為吃驚。
窦矜一向不近女色。
去歲也曾尋覓鄰國的适婚公主入主未央宮,可聽聞他暴名無人肯出,他也甚是無意,送來的妖嬈女姬被他随意發配,甚至給了宮城外的乞丐。
他平日裏不僅不叫人近身,更是厭惡年輕女子。
“你方才說,是母後宮裏的?”皇後怪道。
“嗯,長信宮。”
“是誰?”
窦矜面無表情,“長幸。”
皇後與貼身侍婢面面相觑。
“聒兒是否弄錯?母後宮中可沒有這個人。”
“你倒是不必保她?”窦矜道,“我不是要殺她才讨。”
皇後愛惜羽毛不假,但他已想過,前次沒死成今次也沒死成,權當天意。
先不死了。
那婢女愛走夜路,且手裏的燈火總不滅,不如用來伺候他失眠時引路,待心情不好再殺不遲。
“聒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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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想到蔡春禀報窦矜時常夜半夢游,且上次在前殿追着空氣對話,不禁悲從中來。
兩目有擔憂有愧疚,“聒兒若是想要女婢子,明日,盡管來母後宮中挑挑,可是确沒長幸這位了。”
窦矜看懂皇後的憐憫,“母後這是覺得兒臣瘋了?”淺笑,自答道:“那便是瘋。”
往後幾天都瘋狗一般掃蕩宮內,勢必要将這天下第一膽大妄為之狂徒揪出來。敢騙他,五馬分屍?大切八塊?
還是做成人彘會更合心意些!
窦矜畫了此女,道教水陸畫裏的仕女風筆,畫裏的人着長裾藍袍,薄衣出水,有點神仙的初晨之氣,發派下人各處去找。
足足一周,也還是沒有消息。
他實在是太無聊了,加上失眠,又開始走起了老路,一些破敗的,不堪的無人過道。城牆綿亘,牆頭悄無聲息一只武軍随身伺候,怕的是當朝的瘋太子再鬧自盡。
靜可掉針的氛圍裏,某人散心到路口,忽而有模糊遷徙的闌珊燈火。
窦矜眼睛眯起,瞳孔印上火苗,點星挂在目間。
身後人見他猛地停下,有些膽顫。“太,太太子?”
“噓......”他作勢噤聲。
宦官忙将手捂住嘴,眼若銅鈴。
“孤叫你找的陶缸找了嗎?”
“找好了找好了。”
“滅燈。”
燈滅了,着玄衣的窦矜徹底隐入暗色。
“她來了。那個人彘。”窦矜又揚起瘆人的笑,“叫牆頭裏的侍軍準備好,孤要活捉。”
和窦矜撞上時,她剛剛穿過了人口密集的禦道,開始漫無目的地行走了一會兒,覺得星空不錯,有點想試試夜黑風高登登城頭的滋味。
黑衣黑臉,等她後知後覺走到人面前時才發現,她的第一個反應還是跑,于是長幸僵在了原地。
她跑不過的。
窦矜的目光睥睨一切,冷笑,“敢騙孤?!——動手!”
長幸還有點懵的時候,左右兩排弓弩手黑壓壓從牆頭冒出,他後頭更是竄出了齊刷刷的小隊,一個現代法治社會的公民何曾見過這種架勢,她當即吓傻了。
慫得蹲下來抱頭,“你放過我好不好?”一句軟話化在風裏,不知窦矜是否聽清。
她還想試試來這趟人間之後做一本漢宮文物的劄記,想象着兩千三千年以後自己的作品可以被發掘,她還不想草草結束這場幻旅。
但弓弩确實遲遲不發。
窦矜一把拽過領頭人的衣領,怒斥:“還不動手?!”
那人面露難色,抱拳跪下,“此處無人吶......太子殿下......”
窦矜氣極反笑,“你說什麽,”他手指抱頭懵逼的長幸,“抓了這個賤人,這,看見了沒?!”
那人再叩首,被窦矜踹開。
這麽一會兒功夫,長幸電光火石得明白過來:本來能看見她的只有這個窦咕咕啊。其餘人都是看不見她的。
她硬氣地拍拍屁股上的灰塵,拎着燈杆站了起來。
當着他的面好整以暇地甩了甩袖口,對其他人而言,只送來了忽然不知打哪兒來的,一陣微冷的風聲刮過臉面。
窦矜惡氣滿滿地搶過侍從配刀,要和上次那般來斬她。
那刀刻在皮膚确實冷峭,經受他一揮舞,直接從她身體裏穿過——這下她來不及躲,只瞬間感到一種漏風的疼痛。
針紮一般,下意識往後踉跄了兩步。
手中的燈火被刀鋒斬了一滅,又重新燃燒。
這一刀,斬驚了長幸,也斬啞然了窦矜。
那刀不見血色,而她,毫發無傷地站在原地。
他再斬。
長幸再痛。
痛了幾次,長幸幹脆退到三米以外護住自己,對他怒目相向,“別砍了!”
窦矜不敢相信方前之事,兩目極其驚訝。
他望着那個站在燈火裏的女子,她正與他一同享受衆人跪拜。
看着嬌嫩盈盈,然而百毒不侵。
不不不,窦矜梭巡了周圍一周,視線從劍掃到身後垂頭不敢看他的一對武軍,确保不是再做夢,又回到了她身上。
“你?!”
長幸受夠他了,昂起下巴。
豎了一根中指。
窦矜策略性眯了眯眼,意識到他這樣在這群人眼裏無疑是荒唐的自問自答,劍一丢,立刻斥退了所有人。
漆黑的禦道只剩下一人,一鬼。
窦矜納罕:“.......你到底是何物?”
長幸:“姑且算作幽魂罷。”
“你既是幽魂,為何我卻能視你?”
這個.......她腦筋一轉胡亂編了一通。
“我為亡靈,屬夜陰,避晝陽。誤打誤撞闖入此地,若凡人見的着我,那并非好事,最好是去瞧瞧醫病了。殿下不想折損陽氣,下次見了我,當作沒看見才好。”
窦矜遲疑了一刻,輕聲:“你在唬孤。”
“殿下愛信不信罷,我知道你很想殺我,方才殺了那麽多次,總能痛快了?”
“嗯。”他悶哼。
負手未再靠近。
長幸再說,“生人不該為難陰靈。最近宮中總鬧命案,有人榻上失蹤,有人湖邊暴斃,殿下別總想着對付我,不如查查這漢宮其他,死人多,陰氣重,怪事發,衆心不穩宮內混沌。”
漢宮是她的衣食父母,第二故鄉,她喜愛這裏沉澱的歷史氣息,喜愛這邊的一草一木,對于試圖破壞的當然是一副苦s大仇深的态度了。
這話叫任何一個暴脾氣的小孩聽了都該不悅,但窦矜只是凝眉,他心中忽而疏通了,他往前一步,長幸便立馬退後一步。
她煩他得很:“我為亡靈,你為何不避?”
他仰天大笑,更靠近了幾步,“為何要避?這世上,最可怕的從來都是人心!我非常人,乃天命也,鬼既來則安之,有何好怕?何況是你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小鬼。”
“哼?少狂妄,我活了幾百年。”
“哦?那還是只長生鬼,那你告訴我,我前世是何家子?”
“難民,逃荒餓死的。”
“......”
“說笑而已。我不測前世,只看未來。”
“那我之後——”
“暴君,被手下人毒死的。”
他的表情忽而頓了頓。
長幸見縫插針:“君民同心,遂太平世。怨氣撞鈴殿下可聽說過?殿下此時才看得見我,之後就不好說,會看見什麽了。”她暗示道。
結果,他只是悶笑幾聲。
“太平?也許。”
長幸無語,“殿下身為東宮主,天下心,不該管管?”
“那你為何不管?”
“鬼魂非同質,鬼為鬼,魂為魂,陰魂不管陰鬼。”
“生人亦無法掌陰鬼。他們下了地獄,自會和閻王讨論辯白,若哪個看我不慣,拉我下去即可,吾心甚慰!”
這是什麽逆天皮厚的思維邏輯,“告退!”
“等等。”
他的語氣少了幾分高高在上的倨傲,多了幾分平淡和冷靜,有那麽一點平易近人了的感覺了,在她不是個人的前提下。
嗯,這個太子有點兒意思。
窦矜往前了幾步,“敢問居在何處?”
長幸,“不便告訴。”
“你魂居長信,信通幸,得名長幸,是否?”
“否。”
他眉毛一挑,“那便是。”
長幸聽得這繞口令,頭大得捂住耳朵,“否否否。”而後跑路了,反正她現在已經犯不着看他臉色。
*
同窦矜提點過的翻日,宮中便又吐血而亡了兩個宮女,隔音弱,長幸遠遠就聽得永樂宮內有個如花宮女在偷偷垂淚。
那宮女見了皇後進屋,趕忙拭淚滴。
皇後面色亦蒼白,瞧了眼來奉茶的她,“好了,哭的本宮頭疼,打遠便聽見了。”
宮女為扶蘇,正是每日給長信宮燈點苗的。
此時撲通跪了下來,“求娘娘為桃夭查明,她定是被人害死了!”
扶蘇和桃夭是對親姐妹,正是丞相王相雀的小妾生的一對雙胎,早年就被相雀獻入宮,放在皇後身邊近身伺候。
扶蘇候長信,桃夭在永樂,皇後平時與王相雀如何勾搭,這兩女兒沒少給放哨打眼的,出了不少力。
甚至皇後能和相雀看對眼,起了心思,兩女兒也少不得一邊一個耳朵吹她的風,如今一個竟就好端端地死了。
死時面目猙獰吐血而亡,扶蘇心虛,只怕是報複,又恐慌又恨。
皇後輕食了口茶,苦茶葉跟鹽焗果皮一起入口,硌得慌。
“先起來罷,桃夭是本宮宮裏的人,本宮如何不心疼,不用你說,她要是真被害死了,本宮絕不姑息了。”
說罷,将那茶碗放案,卻撒了一地。
奉茶的宮人進來收拾,被她打了臉呵斥。
皇後情緒差到極點,姣好面容變得兇神惡煞。只因皇後心中實在膽顫。桃夭已經是她身邊最近的,都敢在她跟前動手了,那下一個呢?
傳情的鴿子飛入窗沿,定是相雀,死了女兒,他跟皇帝讨要屍體扶棺......想到皇帝,皇後心大震,連忙叫人将養了一年多的鴿子刺死,信紙燒了。
她哪敢調查呢,要是那個人是皇帝,她也是萬萬動不得的。
扶蘇被這架勢吓哭,皇後一把推開有些哭喪的扶蘇,起身喚內宦蔡春,“太子呢,太子在哪裏,都午時了,怎不來同我問候?”
“......太子早來過,皇後未起,說是跟孟小将軍去了軍馬場觀賽馬呢。”蔡春早時也說過一遍,是皇後忘了。
她落落坐下,喃喃,“軍馬場......”
又熱螞蟻一般地站起來,“本宮不要在這裏呆,擺架,擺架,本宮要去東宮!”
衆人只好跟着她一起暈頭轉向。
出行隊路過閉門的長信宮,長幸又聽得皇後在大罵擡轎的男婢子。
皇後越來越神經質了。
聽最先發現她的洗衣女使說, 寅時瞧桃夭從水裏浮出來,而桃夭是不會游泳的,古代有種說法,在水中溺死之人是橫死,戾氣下沉不能投胎轉世,不是恨的狠了,也做不了這麽下作陰險的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