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扶蘇與桃夭
第1章 扶蘇與桃夭
孟常乃開國将軍孟古之子,少年習武從軍,虛長窦矜幾歲,窦矜武師從孟古,與孟嘗為君臣,又為師兄弟。
窦矜與他混在一處,是皇帝少數能唯一放心的時候,因新到一批粟特賣的高腳馬,中原罕見,窦矜相約孟常觀賽,二人中途還賽了兩場。
寶馬脾氣就是大,将窦矜甩了下去,孟常勉強控制住了,卻也是半斤八兩。
兩人汗泥混在一處,好不邋遢。
孟常問,“痛快嗎?”
窦矜大笑,“痛快得很!”。
回東宮時,窦矜邀孟常一起。
孟常早習慣窦矜衣衫不整得到處亂走,跟他相處,就不能用正常人的标準來要求他,不然會絕望到含淚望天。
皇後看見太子這般衣衫不整,還想訓斥。
一張嘴,不知情的孟常跟了上來,看母子倆有話要說,鞠手跪地,“卑臣先告退。”
待他走,端着鳳儀的皇後就如換了一個人,變得脆弱而蒼老。
“陛下會殺了我的。”
她無非是擔心自己的安危。
“母後怎會如此認為?”窦矜不冷不熱道,“兒還在,父皇總不會下殺手。”
“他會軟禁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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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句話,皇後一遍遍得說,窦矜就一遍遍不厭其煩得道,“兒不會讓父親那麽做。”
一個三十多歲的少婦,需要十六歲的少年來安慰。
窦矜是她的兒子,也是她唯一的保命符,陛下不廢她,只因窦矜不能無母,哪怕是名義上的,哪怕是一具空殼。而窦矜這種歇斯底裏的性格,不可能認別人當媽。
眼見皇後冷靜下來了,窦矜提道,“只有一點。”
皇後淚眼婆娑地看向他。
“永遠不要在和那個男人見面。”
皇後的臉一下子刷得白到褪色。
半晌,她哭出聲。
因悲痛,牽動身上的環佩,紅綠的玉玦叮當響,“聒兒,母親現在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看皇後痛,窦矜也痛。
但在這種痛苦裏,他找到了一種近乎是自虐般的快感。
皇後沒有看見他安慰時背後的笑容。
——這世上,背叛他的,無論是誰,都別想好過。
*
臨近秋末,旱了三月的中原大地慕然迎來一場酣暢淋漓的傾盆大雨。雷聲交錯将黑空劈開一道裂縫。藏書樓的木門被人大力推開,吱呀一聲,一時塵封已久的灰塵被雷雨暴洗。
窦矜披頭散發,光腳進了門內,廣袖口留下的黑水滴在石板,一道痕子。他這兩日碰見不得了的事了。也就是俗稱的撞鬼。
他翻找架上的竹簡,“孤倒是要瞧瞧,你是個什麽東西。”
燈油擦亮了,搖曳不定的,那竹簡上的字本就模糊腐蝕,又沒找文官修繕過,沒看一會兒就弄的他眼睛疼。
一氣之下幹脆将所有油燈都點着,把灰撲撲的竹簡筒子全翻出來,嗆得口苦淚流也不放棄。
藏書閣的燈,亮了一整晚。
第二日,木門一開,窦矜身邊的宦官已經帶着洗漱漆盆守在門外。
那宦官頭子全則熬了一晚上沒敢睡,頂着黑眼圈伺候,窦矜接過布帕擦了把臉,朝他勾勾指頭。
全則能看出窦矜心情不錯,為他披上外袍,遮住屁股墩上尴尬的兩瓣灰。
殷勤笑,“太子?”
“你去陛下那守着,等陛下下朝傳個話,就說前些日子給孤引薦過的那幾個文鄒侍郎,孤想同陛下一起見見。” 又繼續溫聲道,“都是哪幾個管這書閣的灑掃?”
語氣平靜,可全則忽然驚起冷汗。
果然,下秒窦矜要他們自去受刑處斷掉右手,“既然這手無用,就不要了。你另去找十人将這裏打掃幹淨,孤今晚還來。”
全則聽完臉色慘白,那裏頭還有他的妹妹。
或是瞞住,可上個被發現的人,以化了灰。全則只在窦矜背後撲通跪下,把牙咬碎了吞進肚裏。
他要那幾個六郡來的侍郎,是為了修繕和抄錄藏書閣裏的舊書。這只是一件小事,且因為漢帝武夫出身對藏書并不重視,滿屋竹簡随前朝一起荒廢了許久,沒人記得了。
如今窦矜不記前仇來請安,還說要重整書簡,漢帝黝黑的臉上胡子挫動,以為他忽然轉了性子,開始潛心修學。
自為粗陋白丁,大字不識幾個,對于文化記書這塊兒,這個大男子主義爆棚的帝王有點不容觸碰的羞恥心。他想流芳百世,又怕那文化人識破他,糊弄他,只好依靠兒子,盡管不親近s,終究為父子。
試探道,“太子也一同監那司馬史官寫《征帝傳》,适時來同我報三四。”
窦矜知道他是不可能把宣揚自己的豐功偉績這件事忘記的,“兒臣自當攬,父皇放心。”
*
修革整棟樓的木片卷簡,是個大工程。因此長幸很早便被那地鐵施工一般的搬運聲吵醒了。
呆在燈裏的時光漫漫長。婢子門正在聊這些,她便成了聽衆。修書啊?修書好,以後她有時間也能去看看不是?這可都是考古的第一手資料!
如此想着半睡半醒到了半夜,自打帝後争吵,桃夭慘死,長信宮不再燈火通明。
那些吳侬軟語的情話,已消散不見影了。
她循着白日聽聞的好奇心與指引,慢慢走過去藏書閣。沒想到,倒是有人提前在那裏守株待兔了。
那人适時轉過身來。
長幸冷漠臉,“你到底想作何?”
窦矜審視長幸,她的軌跡跟他猜想地一致,還是那般提着燈,如豔魅穿梭在宮牆之下,人群當裏,似有又無,像團煙霧,穿透衆人而過,留片刻嘆息。
鬼神可常視世間萬物,萬物卻無法觸碰她一星半點兒,這般特立獨行,何嘗不是一種睥睨衆生。
“我知道你會來。”
長幸昂起下巴,倨傲地越過他,走進心心念念的藏書閣。
“憑什麽知道?”
窦矜跟了上來,“憑我之前能遇到你。”
書樓飄來灰味兒,地上歪歪扭扭堆着一箱一箱的竹筒,正等着明日繼續分門別類地排放。
在長幸的眼裏,它們那麽古樸,又那麽閃閃發光,是活了,呼吸了幾千年的生命。
文物,是她和故去父母唯一的連接。
置身現場,她放慢了呼吸。
死後,她很少想前世的遭遇。如果這裏是個夢,那麽一度主動抛棄掉生命的自己,真的要謝謝它。
窦矜望眼她沉默的背影,娴熟從其中找到了一卷文錄,丢過來。
長幸下意識想找雙藍膠手套,沒那個條件,只好隔着袖子捏住。從小耳濡目染,認識一些古文,眼前的大概就是最早的隸書。
窦矜不理解這女人在幹什麽。“你墨墨跡跡甚?還不快翻?找洛女賦。”
她借着光才看清了上頭模糊的文字,看完她大概明白眼前這咕咕的意思了。
對上窦矜了然的視線,她微張嘴巴,“談何如此?”
“前夜你離去即降大雨,是日風條雨順,黃門外的樹秋長新芽,而大漢已經旱了兩個夏秋,那顆樹也早死了。”
“所以,你覺得我與水有關?”
長幸覺得他非常扯,但她也沒準确的辦法解釋自己的存在。
窦矜踱步,“洛女為伏羲後,其得一徒名幸,相傳轉世為女将,助王掃六合,”他瞥向她,“你說你為前朝亡靈,還記得自己從哪裏來嗎?”
長幸皮笑肉不笑道,“你猜錯了。”指着那落款處,“連載人都不詳,沒準就是瞎編亂造。”
“是,孤也不信。”他忽然笑道。
她在內心翻了個白眼,“那你還拿給我看?”說罷,自己将那竹簡團起,擱在一角放好,尋寶性質全無,“若無其他貴幹,我先走了,不用送。”
卻被他堵住去路大門。
“喂?”
“但,孤希望你是。”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