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父子捅心結

第1章 父子捅心結

正旦過去,大雪足足下了六七日,北方積雪半腿深,一片銀樹梨花色的天地。

幾個帶帽的宦官領着禦醫,匆匆往禦道上去,兩邊一排掃雪的宮女內侍,一人背着身去撿那兜雪的簸箕,打頭跟宦官撞了個正着。

那宦官一巴掌劈下去,将他搡開。

“不長眼的東西,滾一邊去!”

內侍一哆嗦,還沒待跪下去,宦官頭子便攜着後頭幾人匆匆走了。

掃雪幾人等人走了才敢擡眼。

望着那些青衣背影,一宮女瞪眼,“今個看來是有急事,算你好運。往日裏要是沖撞了,指不定怎麽罰你!”

皇後去修道之後,蔡春跟着一塊出了宮,宮內換了一批人馬,這正是新晉的黃姓總管太監。平日咄咄逼人的,甚愛打罵底下比他低微的奴才。

“這麽急,估摸是主公們的事。”

“看那方向,不是往陛下寝殿去的麽?那禦醫——”

內侍垂下頭繼續,“趕緊幹活吧,少猜主公們的事,說錯了話舌頭就沒得保了。”

黃常侍領着人一路到了未央宮正殿,垂簾後頭,躺着交手痙攣的征帝,臉色因為呼吸不過來已經昏聩至紫,看上去甚是吓人。

皇帝求仙,今早跟往常一般,飯後服食那些道士鍛煉的丹藥。忍者腹痛上了朝,下朝後尚不及走過百步,一頭紮到地下,止不住地癫痫。

幾個禦醫上前,嘴唇也繃緊了,連忙把脈,一旁的年輕女子本是坐在床邊,最年老的禦醫指計自己的藥包,“還請劉昭儀暫且避讓,臣要立即給陛下施針。”

“母親。”劉昭儀的女兒連連來扶她起身,讓給禦醫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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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倆個都面寫焦心。

昭儀含着淚,怯怯問她,“太子殿下可說要來了?”

“有金候國的外臣求見,陛下病倒,他先去應付,稍稍便趕來。”

劉昭儀以帕子擦淚,怔怔盯着太醫手下的征帝,心下茫然。

她是征帝尚青年時,父母做主之下明媒正娶的發妻,生下了長女窦玥,征帝奪權,發妻出身平民,且膝下無子,很快納了姜女為後,将她封了個昭儀。

一晃,也這麽多年過去了。

皇後走後,諾大的未央還散着各處五十多位年輕姬妾,這管領後宮的擔子落到了份位僅次于皇後的劉昭儀手裏,劉昭儀小家碧玉,沒有當主母的手腕,征帝命長公主窦玥協她打理後宮事務。

一陣緊鑼密鼓的紮針放血,終于逼出了皇帝堵在心口的一股氣,豬肝色的兩頰s漸漸恢複了紅潤,痙攣的肌肉也開始放松了。

劉昭儀松口氣,大哭得撲在征帝身邊,窦玥挂笑,深深對禦醫一鞠,“有勞岑夫子!”

禦醫忙去扶她,“不敢不敢!公主之禮老兒堪能承受?!”岑禦衣實情道來,“這陛下乃為中毒之症,雖保住性命,體內五髒六腑皆殘有餘毒。”抓了把胡子,“臣僭越,想借那丸藥仙丹一看,才好對症下藥啊。”

窦玥思索了兩瞬,側頭對王索道,“你日日伺候父皇,這丸藥,平日都是誰在掌管?”

王索弓着腰,“是由賤婢保管。陛下每日早晚,都要喚奴婢拿來服用一顆的。”

窦玥:“那你去拿來,給岑夫子瞧瞧。”

王索那肚皮下的心一時打了百個轉,連連道,“諾。”

正要弓着身跑去偏殿,窦玥留了個心眼,“慢着。”她使喚自己的貼身婢子盤盤,“你跟着他一道去。”還特意囑咐,“當心拿好,可別撒了。”

盤盤立馬會意,行了個禮,跟在王索身後。

王索的臉上有點繃不住的愧澀,“那奴去了。”

“去吧。”

待王索跟盤盤去偏殿,窦矜踩磚大步而來,過了門檻,迎面的窦玥跟他颔首,“禦衣妙手回春,父皇已平安了。”

窦矜點頭。越過臺階,去裏頭瞧了眼皇帝老兒,意識還不清醒。

床邊喂藥的劉昭儀見了他如見了救命稻草嚎來兩嗓子,昭儀平時有些怕他,雖知道父子關系不好,但沒了男人她便沒了主心骨,且窦矜與窦玥關系倒還和諧,偶然會來殿內坐坐。

“你父皇....”她泣不成聲。

窦矜絲毫不可憐她,實話道,“昭儀若不想他有下次,就勸勸他停用那黑白不分的金丹,本來沒病,愣是吃了出來。”

如此随意不得體的話,禦衣都不敢妄下定論。

窦玥趕緊過來,“還是待驗明了那丸藥,聽聽夫子們的立論。”邊給他傳了傳臉色,低聲,“太子還是少說幾句。”

王索和盤盤手腳不敢耽誤,很快拿了裝藥丸的镂空金盒,那盒金燦燦的,沉甸甸,竟然有十幾層,層層夾了純冰,用來保鮮。

岑夫子碾起一顆,碾碎了放到鼻尖,遞給其餘醫使,幾人湊在一處讨論了片刻,這旁窦玥等人便坐着等。

“奇怪,奇怪啊。”

岑夫子頻撚胡子,最後告訴他們,“這丸藥裏的每味,都是無毒的。但裏頭有凡明,又加了葛根,一擴筋脈,二又增氣血,兩味相沖,服用多了,便如同酒沖頭目,不能呼不能吸,七巧皆被血堵,不及時疏通,便痙攣暴血而死。”

窦玥變了臉色。

岑夫子又道,“怪就怪在,陛下已經服用一年有餘,若是一早就有問題,不該拖至如今發作。想早些時候的藥丹,還未加入這兩計,換藥換出了問題。”

王索在一旁瞪大了眼,有些哆嗦。窦玥笑了笑,細軟如蠶絲,她問王索,“侍監怕什麽?”靠近他一步,“又沒說,是你換的。”

她的腳不知故不故意,角尖踩到王索的衣角上,上頭繡着的饕餮和雲雷紋猙獰地目視他。

王索兩個眼珠不斷轉動,他感覺窦玥和窦矜的目光已經射穿自己,正不知如何回應的緊要關頭,垂簾裏頭傳出了聲音。

“是寡人要換的。”

窦玥拉着窦矜行禮,衆人跪了一地。

征帝借着劉昭儀的胳膊坐起身,簾後顯現一個魁梧的男人身影,表情看不真切。

窦玥沒有擡頭,語氣驚喜,“父皇醒了?”

征帝嗓音沙啞,“平身吧。”

岑夫子叫來筆墨,很快配了解藥,征帝屏退了他們。

窦矜起了身,也拉起窦玥,兄妹二人隔着簾子問候,沒有跨過那道屏障。

“寡人知道,你們對王家有意見。王索,是寡人的人,你們倒不必為難他。”是商量的語句,卻沒有一點商量的意思。

“玥兒不敢。”窦玥解釋,“方才聽聞換藥,王侍監好似不知情,未曾辯解,玥兒才——”

“罷了。都先退下,今日你也還未休息。”窦玥忙應,接過劉昭儀,正要喊杵在那的窦矜一塊走,卻聽征帝道,“太子留下。”

窦矜似乎早已預料,笑一笑。對窦玥道,“公主先走吧,”他走至簾正中,與征帝隔簾而望,“父皇,還有話教導兒臣呢。”

殿門一關,也将那金陽隔在門外,室內靜谧而昏暗。

皇帝自己掀起簾子,捅破這層阻礙,往梯下走了來,邊走邊審視他的兒子。

“你是我的兒子。”他衣襟大敞,露出裏頭粗狂的肌肉和胸毛,“但你有把我當成你的父親嗎。”

不是疑問的語氣,他越走越近,終于,父子二人四目相對,窦矜未及弱冠之資,征帝成熟魁梧,壓迫的感覺緊繞這殿內狹小的氣中。

他把玩窦矜的頭,扯緊頭皮,将他頭扯得歪去,眼中展現捕獵的野性。

窦矜沒有反抗,“父皇,這才是你的真面目。”

征帝大笑,笑止後,變得苦澀難當,看向自己的兒子。

這個打造失敗的兒子,“你怎麽就成了這樣?我一直希望,我的兒子能是一個孝子。可是你看看你,你是我唯一的兒子,可剛剛我快要死了,你都不會緊張一下,不會為我哭一哭。”

窦矜已經懶得回答了。

這個男人永遠會選擇忘記自己的所作所為,然後将罪過轉嫁到他人身上來為自己正名。好像自己走到這一步,他一點問題也沒有。

“你後悔過嗎?”窦矜問。

征帝不解。

就聽他繼續說,“與邱氏女在掖庭白日淫/亂。”

征帝松弛的雙眼皮略睜,眼裏放進了一點光,肌肉開始抽動。

那件事,發生在皇後的次女阿媛夭折之後,害阿媛夭折之人,是當時送點心的邱女,皇帝得知面上大怒,将她棒打放進掖庭獄。

邱女絕色,其聲如莺,此前以舞姿取寵征帝,颠鸾倒鳳至天明,擡位至美人。事發後,帝憐香惜玉,遲遲不肯處死。

他想自己幫母親報仇,要取這嫔妃的項上人頭祭奠小妹,卻撞見了皇帝與邱女在罪後歡愉茍合,二人呻吟啼笑不止。

男女歡愛之音,如針和錘,紮在失去妹妹的窦矜心頭。

“就因為阿媛生時星象異常,有女帝命格。”窦矜的聲色已經浸在陰霾之中,“阿媛是你的親女,死時不足兩歲,尚且咿呀學語,最早學會的便是叫阿父。你卻和仇人慶賀她的死亡。”

這是窦矜擰不開的心結。

那年他十二歲,第一次對自己的親生父親,對上位者的政治權利産生了恨意。如果征帝只是一個普通男子,還會做出殺女抛妻這樣的舉動嗎?

那顆天真渴望親近孝順父親的心,徹底爛了。

自出生起一直崇拜,敬仰的天下霸主,幼小時立志要追随的偉岸英雄,真正的面貌就是一個這樣禽獸的政治動物,他明白了自己這一輩子都得不到尋常的父愛,是父親建造人倫孝常的高塔,也是父親親手推翻。

妹妹和媽媽早被自己的父親抛棄了。

而他,遲早也會有這樣的一天。

窦矜大病一場,于病中割裂掉父與子的血緣,完成對父的光環的祛魅。

醒來後,窦矜便瘋了。

提着劍,到處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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