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明燈變為人
第1章 明燈變為人
窦矜的聲音很低,估計也累得不輕。
長幸輕輕攏了攏他的手,聊以慰藉。
這裏安靜的,只有聽彼此的呼吸來證明生息,兩人的臉上,一般的疲憊和麻木。
她仔細地環顧四周,陰暗的高樓宮闕,明前的冷寂寒涼,從前幾次走過,只覺得歷史的深奧幽遠,城門前的兩座大饕餮石像莊嚴壯闊,令人望而生畏。
沒有哪一次有今日這般深刻的,不知何去何從的寂寥和孤獨感。
想到今夜所發生的種種,不禁悲從中來。
她一直痛斥窦矜的冷酷和殘忍,以一種上帝視覺站在制高點上去評判他的所作所為,覺得無可救藥。其實,從未要試圖真正地去走進他內心的生活。
今日之後,她想去思考,這座王城,到底是怎麽泯滅人性,又帶給了在這裏的人什麽。
思緒紛雜之時,眼底模糊,被水所囚,搖搖欲墜的一輪紅日燃遍肚白的天邊,染紅了長幸的眼底,天亮了。
長幸在東宮正殿與他分別。
窦矜要去正屋換裝,而她,則該回燈裏去。
“去睡一覺。”窦矜放開她的手,借着日光,彎腰,仔細觑了眼她的臉色。
第一次以白日看她,連眉毛的形狀都清晰無比,她的呼吸溫良。
窦矜喉頭滾了滾,偷偷地放下心來,“死不了。”
“我,有話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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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子夜時見。”
長幸得了回答,才肯自己回了書房。
王索弑君,消息一出,即刻震驚朝野。
因此發生在卯後,稱“卯後之變。”跟竄變之事有關之人上至丞相下至馬侍,七連八核,共三百八十多人下了監獄,哀嚎一片。
不奈王相雀卻跑了,士兵去逮人時,他已得了王索失敗被殺的訊息,早已人去樓空,只剩後宮待産的王美人驚恐垂淚。因着身子特殊,皇帝只将她軟禁,并未如何她。
王相雀此前借征帝之手,得以獨攬大權,結黨營私,已是一顆毒瘤,招致朝堂其餘勢力不滿。
無論地主散客,背後坐莊的終歸是皇帝。王相雀不過是做黑、背鍋的鷹犬,歸根結底,如若不是王索這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私自刺殺,王家的如日中天,斷然不會戛然而止。
王家掉馬,群臣在朝上唇舌交戰,探讨如何處置王氏犯人,吵得不可開交。
窦矜也在旁,卻好似處身事外,漫不經心地聽着四方老兒們的聒噪。
王索,要怪就怪哪個都不把他當人看。
如若那夜,突發奇想的征帝殺子可成,征帝必然是要嫁禍給唯一在場的他,如若窦矜弑父可成,王家倒了血黴,他也不能自保。
怎麽都是死路一條。
唯有按照王相雀的謀劃,先殺了皇帝,嫁禍給太子,這樣一來,皇帝死了,窦矜也會被朝廷送上火架,他才能逃出生天。
王索要自救,推進了計劃,可注定只是個政治鬥法的犧牲品。
窦矜腹中所想,是王索謹慎了一輩子,十幾年忍辱負重,不到萬不得已,怎會铤而走險,他要弄清王相雀所謀之事,是不是真的準備刺殺皇帝。
“大卿們都先歇歇,”簾後,征帝頭疼欲裂,他輕啓唇角,“就按姜相的來辦。”
殿內變得鴉雀無聲。
姜公的辦法,是所出方案中最嚴酷的酷刑,劉相異議,可征帝立挺姜公。
“弑君之罪,千刀萬剮,亦不足以,寡人心意已決,退朝!”
大臣們面面相觑,彼此會意。征帝放棄鷹犬,要改讨好自己的老丈人家,與太子破冰。
“諾!”
“諾!”
*
晚間,窦矜走進書房,室內彌漫一股濃郁的藥苦。
長幸手邊有一耳瓶,天春漸暖,東宮露天閣不僅除樹無花,三裏內都寸草不生。
他撚起瓶內的纖細花枝,知道她溜去了未央宮附近的園林,“臘梅還沒謝麽。”
“還未至四月,臘梅可開至三春底。”長幸手不停,“我在那邊,還看見了一只三花的野貓,長得彪悍肥美,埋在自挖的洞裏,很聰慧。”
紙包裏已經擺了些紅棕的藥丸,都是她讓窦矜找人拿了中藥,自己實驗熬制,曬幹成粉,再搗碎了加水捏制。
窦矜默了一會兒,制住她動作的手,“你的藥,真能救?”
“試試。”長幸遞給他一丸,“你聞聞,有沒有腥甜之味兒。我聞得多了,鼻子已經不靈了,聞不出來。”
窦矜坐下,一只手随意搭在單立起的膝上。那藥丸才湊近鼻尖,他五官登時皺在了一處。
“惡心。”搶來一丢,扔回了紙包中去。
長幸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得呵笑,“就是這個味兒。”
窦矜看了她一會兒,輕扯嘴角。
又很快平複,桃花眼轉了幾轉,“你不是有話問我?“
長幸點點頭,“是啊。”
她花一日時間調整好情緒,把自己拉扯進這制藥的一方天地裏去,此刻已經平複了許多。
雖然只是昨夜之事,好似隔了一個春秋,頗不真實。
她平和問,“昨天,你讓我和你一起跳,是逃跑的意思嗎?”
“是。”
“能逃去哪兒呢?”長幸說,“你喊我跳的那一刻,我都不知道我們能去哪兒。”
窦矜表情平淡,“我不會讓自己死在他手上。天大地大,總有我的容身之處。至于他,以後是死是活,都跟我無關。”
“但你不會殺他。”她道。
“他今日不殺你,明日不殺你,卻指不定。哪日又改變了主意。你為什麽昨天,就不下狠手了呢?若是跑了,你會得天下口誅筆伐,成為一個殺父未遂的混蛋。”
“你希望我殺了他?”
“我可沒這麽說。”
長幸看到了皇帝老實面目下的殘暴不仁,他确是一個虛僞至極的老人家。
征帝要殺他在先,按他的脾氣,他很可能選擇殺了皇帝,再殺了王索,但是,他一直都在防守,沒有主動出s擊,甚至要帶她跳樓逃跑。那一刻,她覺得他是寧可不當這個太子了,也不會拿征帝怎樣。
窦矜笑了。
“不會。”
他的笑裏,帶點一了百了的味,長幸愣愣看着,一瞬即逝的笑,有苦澀和嘲諷。
“我不會殺他的。他不是我,我也絕不會成為他。”
成為一個,抛妻殘子的懦夫。
長幸被他口中所出大大震驚了,原來,他有自己做人的準則。
意識這一點,她順勢勸解,“既然你都懂,放下吧,你為了和他作對,随便殺人也是沒有意義的,将那柄刀劍放下,從新而行,向死而生,都還來得及。”
“不可能。持劍持刀,立身立道。我放不下怨,也放不下劍。”
“可人生在世,終有一日會死,會消逝,你若将立身立道綁架于他人之上,是沒法永久的。”
“你錯了。我之立命,無關于我父。”他問,“ 長幸,你生前就無怨?死後亦無悔?”
這倒把長幸問住。
“不過是七情六欲,人之常情,何人能免俗?”窦矜看着那些藥,“你現在,尚且有七情六欲。可見死了,這怨恨亦然不可化解。”
長幸搖搖頭,“還是不同。至少我放下了,珍惜可以擁有的東西,我選擇了站在你這裏。”
這回,輪到窦矜沉默。
他們都有彼此還不能共情的領域,觀念各站一居,不可融合。
沉默了良久,長幸情緒低落。
窦矜看她歪着頭扇藥下的柴火,在為沒能勸解開自己而苦悶,尋思說點什麽。
便說,“王相雀逃前盜走虎符,是要謀反了,皇帝老兒重病不起,正是好時機。”
此話一出,長幸當然顧不上繼續跟他吵架。
“什麽?!虎符被盜?”
他颔首。
虎符乃是調兵遣将的唯一兵符,形狀似虎,上有相同的銘文,左右兩半相成,左在統領軍将領所存,右則在中央。調兵時,須得左右兩半相合,方能聽令。軍隊見虎符如見君親臨。
此等信物被盜,無異于朝廷将門敞開,腹部露出,毫無防備。
“嗯。只有極少數人知道。皇帝老兒已經派人加緊重新刻符,但虎符失效會亂軍心,史上從未有過。是君主之過。除了禦軍,其他皆要死守秘密,不可宣章。”
“那這幾日,豈不是更兇險?”
“禍福所兮,逢兇化吉。”窦矜道,“你不必多慮,盡快将藥研制成,交給我就是。”
煙香和藥香一起燒着,水沸了,她忘了看火,将将去掀蓋。
卻因方才談論忘了墊帕而被燙,“斯!”手下意識折返了一下,衣袖拂上蓋子,害的藥撒了不說,鍋還飛了一半摔在地上,“噗噔“一聲,砸的半碎。
她很懊惱,忙裏慌張地去收拾,被他隔桌伸來摁住了手。
長幸:“......”
她自他握住的手腕處和一地殘片污漬,看向他的臉。
“你在乎這裏,我清楚。”他說,“既然如此,就一直站在我這裏。”
“我不是從一開始,就一直站在你這邊了?”長幸掰開他的手,抱膝嘟囔。
他笑笑,自己起身,“我讓人過來打掃,不用你弄。”
長幸喊住他,“喂。”
“怎麽?”
“幫我弄一些地鼠過來,我要試藥了。”
窦矜扔下二字,“等着。”
待人離去,長幸托腮嘆息。
他們總是如此,在一次一次瀕臨冷戰前不斷割據,拉扯,別扭而和諧的交流方式。
她不該再以現代人的眼光去馴服,他是屬于這裏的,不能改變他,正如不該改變歷史,改變遠古時代。
但可以挽救,讓本走上歪路的事情,回歸正軌。
她方才想要告訴的,是人這一輩子,無論和誰,終究還是跟自己相處,建立的信仰也好,準則也罷,也都是要從自身出發的,方為長久。
如果,窦矜能夠和自己的父親和解......他未必,不是一個明君。
帶着滿腹焦慮,她用地鼠實驗了一次又一次,終于,那服了藥後,本不算活潑的小地鼠,可以慢慢站起來喝水了。
熬了大夜的長幸黑白颠倒,大喜過望,她興沖沖地跑去窦矜寝殿敲了敲門。
“窦咕咕,開門。”
“成了成了,我成了——”
門被敲得砰砰砰響,直到被人從內打開。
她笑臉相迎,卻見衣服松松垮垮的窦矜裸着半邊胸膛,臉上一燒。
長幸還未曾嘲笑他是個野人,倒是他,他表情更加古怪。
“你又吃錯藥了?”
“你……”他看了看天光,“沒有回燈裏去?”
長幸一愣。
也順着他目光,才發現不知何時,已經日照遠山了,光甚至直射到了他和她的身上,暖糖燙如火,這可不是剛天亮那會兒,已經火燒屁股,日上三竿。
她大退一步。
她做實驗做的廢寝忘食,不知今宵酒醒何處。
但,天亮了,這麽久。
怎麽她還在。
難道……變,變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