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雪夜一雙人

第1章 雪夜一雙人

長幸撿起方才撞下地的那只梅花,慢慢站起來。

辛姿不知何時已經退得遠遠的謙卑垂着頭,在窦矜等人走來時,便曲身簡拜。

“……”

窦矜隔着人群看她。

街上人山人海,除了兩邊簡服的騎兵和暗衛無形中在人群隔開屏障,他們與旁的富貴大家庭也未有什麽區別。

待一行人逆着人流走近了,窦玥率先笑道,“陛下今日與大臣微服,攜同家眷出宮過節,女君子可還好?”

長幸剛喝過酒,淺紅暈在胭脂上比梅花更豔麗,“我很好呀。”

窦玥餘光瞥見窦矜走近,一語了然地帶過,“公主們喜愛糖果,我帶她們去瞧瞧。來,咱們走罷——”

驸馬自行去與大臣們攀談,擡手指點左右景致,相聊甚歡。

窦矜一身玄色長袍,頭戴了簡冠,他身姿似乎比分別前更高大,披霜帶雪,走來時翻滾的繡金大氅甩開腳邊的一些雪粒。

在他距長幸一步之遙時,長幸忙轉過身去往前走,好似落荒而逃。

後邊響起輕微的腳步,踩碎了玉瓊與她前後一致,與人群中其他腳步都有所區分,一下一步,敲在她耳膜之上……

他在慢慢地跟着。

她未曾轉頭,“辛姿是你的人麽。”

“……是。”

Advertisement

不怪她們混在人群也能和宮裏碰上,只有辛姿傳了話,他們才知道她今日會去哪裏,她哼一聲。

不防窦矜将她拉住。

在燈籠裏,二人面對着面,一黑一紅看去似一雙壁人。

他身後是火樹銀花的不夜天,面容也還是熟悉的面容。“你……”長幸手辇着梅花的花苞,眼轉了一轉,“真巧啊。”

“不巧,我是來找你的。”窦矜平直道,“長幸,你該回宮了。”

她又開始走,急于擺脫這種糾纏要命的氛圍。

窦矜追上來與她共行。

窦玥等人都知趣的遠遠在後,不曾上前來打擾。

“窦矜,我誤會過你。”

“我不介意。”

“聽聞丞相罷官,你請了一位張老先生來朝中坐鎮,也說了這話。”

長幸所說之人是個耄耋之年的老者,生于亂世,對先帝有知遇之恩,一度官至宰相。

後面卻因太過直言不諱而使得君臣生疏,窦矜當太子時言行不善,也被他屢次彈劾請求廢太子。

大臣們提起張平的過去,窦矜一句“朕不介意”打動了張平,三顧茅廬後,張平再次出山,以高齡輔佐朝政。

她一直左顧而言它,而今日的窦矜一反常态十分耐心,他陪她拐進另一條街道,侍衛遠遠跟着。

“他是司馬的老師,丞相黨羽張梁的叔叔,只要他說話,司馬丞相不會當面反駁,我要當一個有實權的皇帝。”

說罷,看她怔怔的臉龐微醺,拿過長幸已經在這怔怔中捏碎了的花,嗅了一把殘香,“你的期許是太平世仙人廟,來人間二遭,想明白了?”

雪越下越大,他垂下的濃密眼睫上也落了霜,靜止中她竟然看見了一絲眼底的寂寥。

上唇碰着下唇,意識到自己才是對漢宮始亂終棄的那個。

而他長長久久地浸染在圍牆之中,沒有逃脫出這個困局,窦矜,到底也是一個局中人。

出生于黑暗,撕碎黑暗又承認了黑暗,未嘗不是一種高貴又殘忍的人格自裁。

她要的太平世......

微微轉頭看向四周,商販在兩邊吆喝不止,各種吃食在爐子裏冒着熱氣兒,食物香味彌漫,聲色味兒俱全,商品滿目琳琅。

每個人臉上都有過節的笑意,百姓安樂,萬家燈火闌珊。

腦海中浮現出那句話,“精靈壁峭中,粉黛紅煙裏,仇雠不為匹夫謀,生殺不由天子出……此為仙人廟,太平世。”

“好。”他的笑一瞬即逝,“你跟不跟我走?”

長幸終而鼻子一酸,什麽氣都消了,“我以後還為各種事同你怄氣呢?你被我誤會了,為何不解釋?”

“做了便是說。”

“不,不是這樣的。”

她雙手交疊置于心口,昂着頭與他對視,“我們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甚至你我都不在一個朝代出世。你有委屈,你有苦衷,你有隐情,要通通告訴我,我才能看見——”

她将其中一只手提起,輕輕放在他的胸口之處,垂頭低語,“你的內心,是什麽樣的一種景致。”

話語剛落,窦矜腦中一熱。

抓住她的那只手反握住了,不容置喙道,“随我回去,長幸。”

她還在想,要不要現在就答應他呢.....下秒便是一陣強烈的暈眩。

被他扶住,頭狠狠磕在他下巴之下。

她搖搖晃晃,揉揉腦袋道,“定是小公主們方才将我撞暈了,我頭好疼……你是不是長高了不少。”話還未落,身體已經不受控制地軟了下去。

被他接住,慢慢半躺倒在雪地裏。

車馬水龍擦肩而過,公主們的笑語尚在她附近圍繞,紅彤彤的燈籠挂在交錯的枝幹上,襯得窦矜抑郁戾氣的神色,也有幾分接地氣的柔和。

可很快,那些燈籠都成了一個個模糊的光點……

“窦咕咕,我看不大清楚你了。”

“……我知道。”

他拖住她的腰身,讓她盡量有所依靠。

“我好像全身動不了了,沒有力氣。”

“嗯,不用怕。”

她開始恐慌起來,“我到底怎麽了?”

“你只是生病了,很快會好的。”

他的聲音尚且算得上溫柔,對她是一種安慰。

在昏沉中她失去了聽覺,周遭的煙火聲遠去,慢慢閉起了眼。

一枚六角雪花打轉,打轉,飄落下來化在她的眉間,在她眉心點了朵花,卻遲遲沒有融化。

她沒有聲音了,窦矜就看着她臉頰兩旁的紅潤迅速消退,只剩下微弱的呼吸。

窦玥見窦矜一直蹲在前方的雪地裏便走過來探尋,發現他抱着悄無聲息的長幸。

她在他懷中成了格外清瘦的一團,化在這場大雪裏好似一個永遠睡不醒的人兒,已經沒了人氣,面容凄清而詭麗。

心一怔,窦玥無措道,“她,她這是怎麽了?”

窦矜沒有回答,手伸至長幸膝下,連着披風等瑣碎的衣物将她打橫抱起,抖落了二人身上的雪花。

“公主們就交給你跟驸馬了,照顧好她們,逛完了便帶回宮。”

他喊來今日出宮當值的宮廷副總管嚴賦和侍衛總管陳鸾,讓他們兩個務必按時護送窦玥一行人和幾位一同游玩的大臣們回去。

又立馬讓人喊來騎兵侍郎李涼。

陳鸾,還有李涼都是他自六郡中選拔的良家子,是他在內廷的心腹,嚴賦也很可靠。

李涼踏步而來,半跪聽命。

“給朕騰輛馬車,速去你的衛隊裏挑選二十人,要騎馬快的,由你帶頭随朕一同去昆侖山。”

昆侖山?

窦玥不知道長幸怎麽就成了這般快死的模樣,也不知道窦矜帶她去那裏能幹嘛。

看長幸的手垂落在外,就去握了握,那手同樣冰涼,她幫窦矜放到了披風裏,又把長幸的衣服整理好,不至于漏風。

“之前都還好好的……陛下放心去,這裏交給我了,一定要治好她。”

窦矜聽到最後一句,眼睛從長幸身上挪來看着窦玥,“朕不讓她死,她就不會。”

“陛下,車馬都已備好——”

他不再多說,抱着人上了馬車。

車輪在雪中壓出兩道深深的褶子,兩邊各有十個侍衛開道,地面紛亂,又很快消失在大雪的覆蓋當中。

馬車不眠不休行了兩天一夜,他在車內探着她的鼻息,越來越微弱。

緊趕慢趕,在日出之時得以到了昆侖山腳下。

姜皇後住在昆侖山半山的無追觀中,出來迎接窦矜時穿了一身素色道裝,已經是束發帶冠的女道士打扮。

窦矜風塵仆仆,還帶着一隊侍衛黑壓壓地碾過來,腳步和盔甲武器之聲陣陣,就如忽然闖入的外客打破了這裏的安詳平靜。

他前幾次來探望都不會這般興師動衆。

事異必有因,姜皇後一眼就看見他抱着懷中的女子。

那女子緊閉雙眼,脆弱地讓人心悸。

“她是?”

“s她就是曾助母親脫困的青女,”窦矜一臉疲憊,“母親,兒請見師尊一面。”

昆侖山為道家聖山,聖人有規非準不得入,包括天子,只有姜皇後引薦,無宗法師才可能應他所求出面一談。

姜皇後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先将她帶到我觀中去安置,母親即刻去請師尊。”

無宗法師年過半百,而面容至多不過四十,他見了窦矜,平和道,“陛下。”

窦矜請他免禮,“朕有一事相求,救救她。”看着床上的人,口述了一段過去。

“她第一次暈倒,是在仲春之時,五月五日的惡日......”

是她以手擋刀、送他五彩絲,又懇求他放過王美人的那次,那日她暈倒之後,體溫也漸漸流逝。

窦矜無法,将禦醫岑大夫請來。

岑大夫恍然一碰,竟穿過她體內,他被吓的連忙抽出,那處恢複如常,只有一點點像是螢火蟲的粒子因這外界的動作在她周身舞動。

岑夫子湊近了,發現她周身都萦繞着一圈光芒,全是這種小小的粒兒,自她的體內釋放而出,籠罩着她,她在光中面容若隐若現,似乎就要馬上散開。

“這……這這……”岑夫子指着長幸,望向窦矜,一臉的不可置信。

而窦矜神色凝重,“大夫有無對策?”

“老朽行醫五十餘載,從沒碰上這樣的古怪之事啊。”

窦矜未說前事,只簡略複述神女在文德臺的來歷,岑夫子恍然大悟,“這麽說她本來就是個夜間所化的陰魂體魄了,待老朽想想。”

他道是陰久則必衰,于人間不可長存。

“老朽可為陛下開一固神思之方,或對神女有些成效,但最遲也只能維持半年。半年之後,就要看這神女造化如何了。”

邊寫方邊道,“其有陰無陽是衰之根本,遂要多多施加陽氣,除了服藥以外,陛下可讓神女多多接觸男子,男子之陽剛,對她之陰柔有緩和作用。”

既然是神女,來去本都不可幹涉,可見窦矜态度強硬,岑大夫也只能照做了,畢竟窦矜也是天子。

那日之後,他将長幸帶在自己身邊寸步不離。

後宮哪兒都是閹人,除了他哪有什麽陽剛之氣。

窦矜說完這事情的經過,“這是她第二次暈倒,在冬至寒冷時節,過了六個月,十一天。”

無宗法師點點頭表示了解,随即接觸了床上的人半晌。

他轉過身,“陛下,此女神思已散,形容已去,只剩一絲餘魄在體,尋常之術已回天乏力,貧家請用道符還魂,尚可一試。”

“還魂?”窦矜撇他一眼,“這是巫術,還是邪術。”

無宗并未否認,只說,“她之僻病必須以邪巫來攻,以最後一魄來引回三魂六魄,以毒攻毒或許能将她喚醒。”

“如若還是喚不醒呢?”

“那便魂魄盡散了,于三川五海中消失,永不能醒。”他如實道來。

“……”窦矜陷入了沉默。

他解了身上的那件大氅,踱步片刻坐到了昏迷的長幸榻邊,手搭在一只半曲起的膝上,不知在想什麽。

姜皇後在一邊旁觀許久都未曾出聲,直到看窦矜這幅模樣。

他何曾為了什麽事這般猶疑過?

遂開了口,“聒兒,無宗法師是昆侖山道長,整個昆侖山沒有比他修為更高的,既然道長這般說,你就盡快做個決定吧。”

他閉了閉眼,想到第一次碰見這只鬼時,她那雙不露怯的眼睛。

這個世上,唯有她從未怕過他。

也唯有她,捂住自己的心口說他心內的風景。

窦矜睜開眼。

“有勞師尊,為她還魂。”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