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內傷

內傷

36 「內傷」

唐凜來電時,王俊凱正坐在沙發上抽煙,煙是三個煙盒裏的最後一支,煙盒淺青色,是他昨天開車回家是臨時起意,在路邊便利店買的。

他戒煙有一陣了,家裏自然沒有煙灰缸,一旁用來盛煙灰的瓷碗裏,煙蒂冒了尖。

唐凜被他嘶啞的嗓音吓了一跳,“怎麽回事?昨天複查不是還挺好的?”

“恩,查完就這樣了。”得虧唐凜看不見,不然更要被王俊凱布滿紅血絲的眼睛吓一跳。

“沒事,那換個醫院再查一次?”唐凜嘴上安撫,心裏想着小凱的嗓子真是撞了邪,哪天得找個靈驗的廟拜一拜。

“再說吧。”

“別不當回事,我叫小馬陪你去。”唐凜說,“律師函拟好了,我審了覺得沒什麽問題,微信發你了,你看看?”

那邊沉默了一陣,是那種靜到落針可聞的沉默,連呼吸聲都沒有了。

“不用發了。”王俊凱撂下這句,挂了電話。

啊?

唐凜當了一回丈二和尚,還沒等他再打過去問清楚,那邊回過來了:“發吧。”

要是王俊凱不回這個電話,唐凜還真想苦口婆心勸說一番發律師函的好處,但偏偏他回了電話,看着這個變卦速度,唐凜反倒猶豫了:我的藝人,是不是,從決定發律師函開始就不太冷靜啊。

正猶移着,電話那邊說:“李楠……

又是半晌沉默,“我是不是做得不太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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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聽不出來不對勁,唐凜這些年白混了,“你喝的什麽酒?”

“是不是其實不用我出手,憑你和張天的關系,也能弄清她們和李華到底有多少牽扯?”

唐凜嘶了一聲。醉鬼就是麻煩,哪壺不開提哪壺。

“她生氣了,現在都不回家,還說了好多不冷、不冷靜的氣話。”

“你在哪?我叫小馬去接你。”

“……都是氣話。”

“你在家嗎?我……”唐凜看着忙音的手機,震驚又無語,“又挂?嘿!慣的你。”

黑暗中,王俊凱低着頭,宛若一尊雕像。手機咚地一聲砸在地上,他被驚醒,撿起還剩半截的煙,一邊抽,一邊笑,笑得直抽氣,煙嗆進喉嚨,很快咳嗽起來,逼出滿臉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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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連續兩天和徐琳深夜吃燒烤,罪惡感讓盛天翊中午點了沙拉。扒拉菜葉子時,她聽到路過的員工在讨論。

“他發律師函了你知道嗎?告了一堆營銷號。”

“正面硬剛,不愧是我凱哥。”

“律師函算個屁啊,娛樂圈常規操作而已。”

“你聽說了嗎?”中間的話聲音太低聽不清,“……那個女生還是他的學妹。”

“不會你也磕過他倆吧?”

“我磕過的可不光他倆,王俊凱是cp大戶……”

沙拉果然是人類大敵,盛天翊感到難以下咽,她蓋上飯盒,到窗邊抻抻腰背,一邊盤算着晚上和徐琳繼續約飯,一邊自我開解:今日教訓一,心情不美妙時應該吃好點,身體和靈魂不能雙雙承受生命所不能之重。

周董和馬鑫見了面,現在馬鑫算是正式入夥。拜他給的資料所賜,盛天翊工作量大增,因為公關輿論不是她熟悉的戰場,很多材料需要和他們私下外聘的律師、以及公關老手馬鑫本人,商讨如何使用。

誰能想到,馬鑫的企鵝頭像居然是他的成功人士西裝照,看到穿着正常裝束的馬鑫,盛天翊只覺得很不正常。

馬:合作愉快。[握手]

馬:作為感謝,如果看到緋聞會幫你們壓下來。當然,如果是不相熟的娛記而對方要價又太高,那我只好報給你,你們自行決定。”

怎麽又是王俊凱?他是什麽,無産階級的幽靈嗎?

盛天翊嘆口氣,放下手機。

最近品牌部在推聯名合作,謝昶烨不知道從哪聽說戰投部最近跟了個順義區度假村的項目,要來借場地。

“最近有一支廣告片要拍,我們得跟。其實拍攝場地是一方面,另外也想讓品牌方的人在度假村開放前就優先體驗一下。”

“場地沒問題,我跟上面打聲報告。那邊有片靠山的森林,确實很大自然,謝總眼光不錯啊。”盛天翊說,“但土建才剛結束,讓品牌方體驗什麽?如何吃灰嗎?”

謝昶烨無奈地笑,“Sophia喜歡露營,天然的。”

之前開pitch會的時候盛天翊和Sophia打過交道,确實是個不好搞的甲方。

“啊,大概明白,越艱苦越喜歡?”

盛天翊遞了一個同情的眼神,謝昶烨聳聳肩。應該是感覺到她拒絕的态度後,謝就退回了普通同事的位置,還是蠻好相處的人。

他推門出去時,盛天翊敏銳地捕捉到了飄過的肉桂氣味,果然,下一秒手機又震起來。

馬:附贈一個免費消息,之前那些匿名群聊的發源,IP是品牌部。

品牌部。盛天翊消化着其中的信息,表情複雜地看了眼剛關上的門。

她再次嘆氣,忍住拉黑馬鑫的沖動,心想:今日教訓二,有些人就算成為了同伴,依然很會讨人嫌。

因為心氣不平,從抽屜取文件時難免動作幅度太大,意外帶出了一片玫瑰花瓣。一抹深紅被揚至半空,又飄飄悠悠落在桌上。略微褪色的花瓣幹裂又削薄,一碰就碎,似乎比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更脆弱一分。

盛天翊靜靜看着碎裂的花瓣,睫毛輕顫。她想騙自己的,想說真奇怪怎麽會有花瓣,可她清晰地記得當時的場景,記得那一捧熱烈的玫瑰和卡片,她甚至記得自己當時劇烈的心跳和難以自抑的喜悅。

盛天翊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了。

不想見一個人可以躲開,不想聽的閑聊可以忽略,不想看的消息可以屏蔽。可是回憶怎麽辦?它不受控制,不聽指揮,在你最不設防的時候突然進攻,像是一把扯掉遮羞布,在鏡中清晰映出無力又軟弱的自己。

言語傷人,也傷己。結束的話出口的瞬間,盛天翊也如同挨了一掌,綿密的內力把心口拉扯得血肉模糊。她在腦海裏抑制不住地回放,不斷地情景模拟,

——是不是有更溫和的方式去表達同樣的意思,是不是能體面一點。

是她放不下,放不下高中寒假在路燈下說要考L大的王俊凱,放不下當年出租屋裏讓她開心惹她掉淚的王俊凱,她甚至放不下如今堵在徐琳家門口說要談談的王俊凱,手腕上似乎還殘留着當時的溫度,連皮膚都在可恥地懷念。

長痛不如短痛,可是短痛也好痛,如剜心剔腐,如刮骨療毒。

紅日西斜,富含長波的秋日陽光給辦公室鍍上一層暖色,盛天翊像被抽了軸心的木偶,枯坐原位。外表風平浪靜,內心掀起一場海嘯,而她像沙灘上一尾小小的無力的魚,任由自己被情緒沒頂吞噬。

劉悅打卡下班時心裏還在犯嘀咕:本來說今天下午四點出一份文件讓我找總助蓋章,結果居然告訴我沒完成,盛總推遲工作,還真是頭一遭。

-

作為影壇新生代獨一顆的明星,或許是得益于經得起大熒幕放大推敲的優越的臉,或許是由于近年來愈發成熟卻不減鋒銳的氣質,王俊凱雖然甚少展示角色之外的自己,互聯網對他私生活的關注度卻有增無減。當天夜裏發律師函,第二天一早上熱搜,微博持續飄紅,堪稱熱度炸彈。

網上熱鬧紛揚,衆說紛纭,有說他勇的,“一次告這麽多營銷號,這一波六啊”,有挺他的粉絲,“一直知道那些謠言都是在博人眼球,我凱哥不回應是不在乎,一旦處理就是雷霆萬鈞”,有酸他裝模作樣的,“王俊凱玩咖業內皆知,現在突然做什麽秀”,有陰謀論的,“娛樂圈水都深得很,明面上能看到一點波瀾,背後肯定是大額的利益分配不均,把公衆當槍使而已”,李楠的宣傳還在其中渾水摸魚,明裏暗裏給自己的藝人引熱度。

唐凜忙得恨不得長出三頭六臂。他對電話那端李楠的工作人員态度強硬,“起訴書已經提交了,申請加一個被告很簡單,你們家的證據簡直太好搜集,上一波暫且不提,現在光新鮮出爐的通稿就一大堆……是,咱們的藝人還在合作,都不想搞得太難看,不然方導也不高興……所以各退一步,你撤通稿,發微博澄清,我這邊不起訴……”

正說着,另一個手機有電話進來,律師告知法院蓋章的受理通知書到了。唐凜一拍桌子,“發!馬上發!我想想,你用律所的賬號發?行,我一會轉發。”

李楠那邊換了張天說話,面對前妻,唐凜的氣勢不自覺的弱了些。“從李楠發完合照,你們水軍就安排上了,這事由你們發微博收尾,不是很正常?”

“我的藝人是發了微博,那王俊凱評論幹什麽?你們沒享受到熱度嗎?現在裝什麽清高。”

唐凜一邊在心裏罵王俊凱淨會惹事,一邊回嘴:“我的藝人回應那是情分,是表示合作電影的友好姿态,誰能想到你們要煽風點火?”

“我們發微博是給方導的電影預熱,這次律師函和我們根本沒關系。這兩次點火的是誰你心裏清楚,不跟你扯皮,就說今天的事。行,說的是各退一步,你不能讓我們退兩步。”張天說,“這事冷處理,你不動我不動,可以,但微博我們不會發。”

憋憋屈屈地完成了協商,唐凜鼻子冒火,給小馬撥電話:“王俊凱人呢?還沒找到?你脖子上長腦袋出氣的是吧?平時都跟着他,不知道他常去哪?把地址列出來一個一個找!”

是的,互聯網旋渦中心的人已經失聯兩天三夜了。

唐凜咬牙切齒地罵:“癡情種都是大煞筆。”渾然不覺把自己也罵了進去。

小凱要真是風流玩咖倒好了,唐凜心想,現在哪會有這一堆爛賬要我處理。

相比于他的電影作品,王俊凱唯一的話劇作品可以算是鮮為人知了。去年夏天開始排練,到年前演完最後一場。編劇是新人,但劇本很有靈氣,導演是話劇屆的前輩了。排練的地點就是L大附近的劇院,那時師母還沒有生病,陳涵也還擔任着劇院主理人。

更鮮為人知的是,王俊凱買下了住過兩年的那個出租屋。

他本意是反正自己常年單身漢極簡生活,排練期間可以就近住在那裏,但住了沒兩周就搬走了,極少再過去。周大至嘲笑他:“我就知道會這樣。你買的時候要但凡跟我商量一下,哪怕告訴我一聲,我一定不讓你花這個冤枉錢。這就是沖動消費的後果。”

“就是不想聽你逼逼才沒告訴你。”

此時此刻,周大至站在四面寂寥的客廳,有意嘲諷,又不忍心開口。王俊凱倒有幾分主人意識,掀開沙發的防塵罩,招呼他坐下。

“小凱,你這兩天沒消息,電話也打不通,唐哥、小馬都挺着急,擔心你,”周大至說,“開業也是。”

王俊凱撇他一眼,從牆腳的紙箱裏拿出兩瓶啤酒。“她根本不在乎。”

鑒于架子上積灰過厚,周大至不由得檢查起玻璃罐上的保質期,冷不丁被提問:“一直想問,你為什麽不喜歡她?”

周大至不用确認就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誰,心說這都什麽破問題。“我沒有不喜歡她。開業一直長得那麽漂亮,是個人都看得出來。”

王俊凱仰頭灌一口啤酒,不太像在聽他說話的樣子。“我其實高中一度把你當情敵,”他勉強提提嘴角,有點自嘲,有點落寞,“我應該是有一天突然告訴你我喜歡她,對吧。因為我覺得你夠哥們義氣,應該不會跟我搶。”

現在想來那時赤誠心事,分外可笑,分外……王俊凱無法描述自己的感受,心髒在微酸的液體中皺縮,肺葉糾結,好像在奮力擠壓僅剩的一絲氧氣。

周大至瞠目結舌,又看不得王俊凱這樣。“我承認她夠漂亮,但主意太硬了。別的女人是帶刺的玫瑰,開業呢,是一株荊棘,頂上開着朵玫瑰。我是自覺消受不起。”

“那你還挺聰明,漂亮女人,”王俊凱晃晃酒瓶子,“都很危險,像定時炸彈。”

又哼唧着唱起來:“老和尚交代他,山下女人是老虎,遇見千萬要躲開……”

荒腔走板,沙啞,粗糙。

“也不一定……”周大至也不明白,摯友的感情路怎麽如此坎坷,他希望他們倆都幸福,卻有心幫忙,無處下手。

“我這兩天也想明白了。”王俊凱打斷他,“分手不是一個人的事情。要結束,可以。出來把話說清楚,丁對丁卯對卯,把我的疑問解答了,當然我也盡我所能把她想問的說清楚。

“沒有她這樣的,一句話,輕飄飄就完了。”

心理學家伊莉莎白·羅斯的“悲劇五階段”理論,憤怒、否認、妥協、憂郁、接受,王俊凱幾天之內遍歷。

圖書館的假花仙,重慶江邊飄揚的白裙裾,出租屋裏的笑鬧,那些少年心動,連帶重逢後的溫存,他一筆一筆翻出來,漿洗,晾曬,收斂,還将要一件一件親手掩埋。

随着思路逐漸明朗,心底最深處的想法也冒了頭:他不想結束。

都這樣了,他居然還奢望能不結束。

就是因為不想結束,他才如此痛苦,才盡力逃避。

分手不是一個人的事情,可是,想繼續,也是兩個人的事情。

“還有,鈴铛……我要要回來。”

人要走,我留不住,但貓是我的貓,我養了五年、從不假手他人的貓。

還說什麽可以結束,王俊凱自嘲,在此之前甚至根本沒想到過鈴铛的事情。

“小凱……”周大至真心實意地慌張了,他情場沉浮,能從字裏行間察覺到這次事态的嚴重性,約炮小王子突然口拙舌笨起來。

“我之前懷疑她有別人,你不信,”王俊凱的聲音不大,像沉而平緩的江南水道,“但她真的有別人,這次不是我猜的。”

什麽分手,說得好聽而已,分明是她選擇別人了。過去這些他都可以不在意不計較,他都做好準備自己只是她的選擇之一了,可她毀約了,她放棄了。

她有一片海,而他,連漁網都沒有。

可是,他又能怎麽辦?

王俊凱拿出手機,才發現早已沒電關機。周大至連忙貢獻充電寶。

他習慣性點開微信,置頂的紅點顯示有一條消息,是中午發來的。

TY:周末談一談吧,你方便嗎

短短幾個字,讓王俊凱剛剛才厘清的思路才下定的決心顯得分外好笑。

她這麽冷靜。她憑什麽這麽冷靜?

當然是痛的,但是筋骨寸斷的時候誰還在意多挨一掌。

他找出小馬發來的、被他自虐一般看了無數遍的視頻。“看看吧。”

又說:“這不是第一次,上個月,我也見到她和這個男的在一起,還是這家商場。”

那天他和朋友喝茶,無意間從包廂百葉窗看出去,正瞧見盛天翊和那男的在上電梯,情态和這次如出一轍。那天的記憶和小馬拍的視頻微妙地互文,一個俯視,一個仰視,好像在全方位嘲笑他的愚蠢和盲目。

周大至猶豫着接過手機,點開視頻。

看一遍,又看一遍,對着手機入定。

直到被王俊凱叫了幾聲他才回魂。周大至,一個順風順水活到二十七歲的男青年,倉促之間崩潰地發現,自己兜頭撞上一個巨大的道德困境:

——站鐵杆摯友,還是站疑似出軌的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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