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愛人
愛人
37「愛人」
周大立抿一口咖啡，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坐在對面的年輕人。
他想到炮仗一樣質問自己的弟弟，心裏分外好笑。一眨眼，虎頭虎腦跟在他屁股後面的小男孩早已長成大人模樣，舉着手機瞪大眼睛，“這要是真的，哥，你真的是我哥，玩的可比我大多了！”
大公司有大公司的優勢，也有不可避免的弊病，尤其是像CYC這種跨國級別的投資集團，大企業病一個不落，金字塔式管理機制帶來信息傳遞滞後，進而幹擾決策，各國行業環境的差異導致機構冗餘，人浮于事，百年歷史醞釀出派系鬥争，帕金森定律在CYC得到完美驗證。
周大立是技術新貴的中堅力量，CYC China就是他外派的第一個戰場，升任的重要基石。CYC China從辦事處升級成公司，因為傳統派系對亞太市場的輕視，讓周大立搶了先手，把控改制的大方向。但因為前身辦事處是傳統派系一手建立的，明裏暗裏的阻礙自然不少，需要一個個克服或拔除。
“上次見面是在酒桌上，多少有些倉促，這次終于有機會好好聊一聊。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周大立，是周大至的哥哥。你是小至的朋友，我說話也就直接交底了。”周大立放下咖啡杯，架肘在膝，“我在CYC任職，目前……”
對于扳倒CYC China中以李華為表面力量的對立方，周大立從沒指望盛天翊一個人完成，甚至盛天翊本身也只是他整體布控中的一個兵。除了在公司內安插的人手，周大立也一直在暗中搜尋外界盟友。盛天翊發掘的馬鑫算一個，另一個就是上次在包廂見到的年輕影帝。那天本來是李華做東，卻被這個半路闖入的年輕人怼得當場離席，最妙的是，一桌人還能吃得主賓盡歡。周大立看在眼裏，也就起了接觸的心思。
一番調查，還叫他機緣巧合發現了手下排頭兵的戀情進展。本來周大立是打算讓盛天翊來拉他入夥，哪知小年輕鬧了不愉快，轉頭弟弟又找上他興師問罪，周大立當機立斷，決定自己出手。
王俊凱一眼就确定了眼前人就是視頻裏那個男人。約他來的是周大至，進了房間卻不見他人影。等男人做完自我介紹，王俊凱心裏已經烈火熊熊。試問，同時被愛人和兄弟背叛，還是因為同一個人，誰能不怒火攻心？
王俊凱是這種人，越憤怒頭腦就越冷靜——除了面對愛情。他擡手叫一壺茶，聽對面的長篇大論。
“……我這邊是很誠懇地希望能得到您方的加盟助力。”
王俊凱在袅袅茶香中開口：“周先生确實說了不少，但論合作，單憑一張嘴可是不行的，我首先得看到您方有分量的東西吧？不然免不了空手套白狼的嫌疑啊。”
“給資料可能不太行，畢竟這項工作還是要暗中進行的。”周大立語氣溫和，态度卻不容置疑，“但如果有這個意願，盛天翊是我手下具體負責執行的，我可以讓她在有限的範圍內解釋，也算是一種擔保吧。”
他怎麽敢提她？王俊凱的面具幾欲碎裂，射出的目光如利劍。“那我提點現在就能兌現的要求吧。想請周先生解釋一下您和盛天翊的關系？如果能讓人滿意的話，我考慮考慮。”
“嗯？”周大立的疑惑一閃而過，說道，“小盛是我手下的員工。她、小至和你是高中同學，大學也在一個學校，想來感情深厚，她出面比我空口白牙的可信度要高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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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到時候我們先出手，你們後動，如果真的覺得效果不滿意，是有按兵不動的機會的，達成這項合作對你們來說沒有損失。”
王俊凱仍然聚焦于剛才的問題：“我說的是男女關系。”
“我有未婚妻。”周大立展示手上的戒指，笑得很禮貌。
頓了頓，又說：“我聽說小盛回國後和初戀再續前緣了，但上次彙報工作結束，我向她提起之前碰到你，她卻避開了話題。現在看來，你們是情侶間鬧矛盾了嗎？”
彙報工作？
情侶間？
盛天翊是我手下具體負責執行的？
那一瞬間很多畫面閃過腦海，她的回避、她的遲疑，種種疑點在此刻茅塞頓開——苦苦隐瞞的又何止他一人。
王俊凱這才注意到對方眼中促狹滿盈，正笑得像只狐貍。
周大立繼續說道：“小盛彙報工作基本是每月一次，地點就固定在那個商場。”
“我的合作方不止你一個，但你是還沒見面就讓我感覺最踏實的，因為我和你之間有我們都信任的人做紐帶。”周大立向他伸手，“那，互幫互助吧？”
王俊凱問：“你打算怎麽幫我？”
周大立笑，“我以為我現在已經幫了大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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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天翊懷疑王俊凱是失憶了。
要談談的微信被忽略，鮮切花每天一捧送到公司，中午的盒飯很快也重出江湖，好似之前的争執和不歡而散都沒發生過。而且這回是盒飯2.0，他那個小助理，青蔥水靈的小孩，每天颠颠兒地來，笑嘻嘻地說他哥特地囑咐他今天做什麽菜，又作揖拜托盛天翊好歹嘗一口，不然他今天任務完不成。以某人對她口味的了解程度，只要盛天翊吃第一口，當天就再不願意點外賣。而她這邊吃着，小助理就開始彙報他凱哥近日行蹤，昨天拍大夜，今天是特訓最後一天，明天要演全片唯一一場動作戲，還要帶傷病妝。盛天翊從沒見過五年後的王俊凱拍戲，可或許是回憶過太多遍早已紮根，小助理一邊說，她腦海中就一邊自動成像，學生時期的小打小鬧換成更專業的設備更精細的置景。這些消息，一點一滴都是雨露甘霖，滋潤着心底的藤蔓瘋長，爬上高牆，腐蝕得心防搖搖欲墜，失守只是時間問題。
徐琳說：“我真的不理解，前兩天哭得稀裏嘩啦的不是你嗎？同樣的地方要栽倒兩次嗎？”
“沒有栽倒，再說只是飯，如果人來我肯定不見。我說真的。”盛天翊強調，“免費午餐，不吃白不吃。”
“有沒有搞錯，搞金融的跟我說免費午餐？這就是糖衣炮彈。你聽過那個童話故事吧？兄妹倆一路撿糖豆吃，再一擡頭，哇——眼前已經是要吃人的巫婆啦。”徐琳恨鐵不成鋼，“攔江大壩的潰敗，最開始也只是一個蟻穴大小的缺口。”
盛天翊把兩顆開心果丢進嘴裏，嚼得腮幫一鼓一鼓，像只小松鼠。她擺出傻白甜微笑蒙混過關，“他哪有那個本事？要是他能讓大壩一瀉千裏，我就能有法海的袈裟。”
可能有些人注定要糾纏，有些傷口注定會結痂，有些路有人注定涉足，有些坑有個傻子注定反複反複，反複踏入。
只因路口的馥郁鮮花和遠方的燦爛天色。
算了，徐琳心想，起碼這是她這些天來第一次有心情開玩笑。
投影儀開始播放午夜劇場，盛天翊把靠墊撈進懷裏，半是自言自語地發問：“你說，到底怎麽辦啊？”
他到底什麽意思。
我呢，到底什麽想法。
她看着天花板，一頭長發順着沙發垂落，電視劇的熒光打在發絲上，明明滅滅。
因為馬上到來的季末總結會，盛天翊忙得腳不沾地，午飯的一口蜂蜜檸檬茶勾得她心神恍惚，小孩還在旁邊嘚吧不停，盛天翊不勝其擾，要叫劉悅把人請出去，遍尋不見——劉悅正給隔壁技術部投喂小零食，被叫回來時比她還懵逼，說盛總不是您買了吃的讓分給大家嗎。再問是誰給傳的話，劉悅指她身後，一回頭，那小助理溜邊站得老遠，揮手說盛姐今天不打擾您了我明天再來。
小助理嘴甜人勤快，沒一周就賄賂了臨近的哥哥姐姐。有一次同事就打趣他，說：“诶，小馬，你怎麽每天送飯，是不是對我們盛總有點意思啊？我怎麽記得之前不是你來着？”
盛天翊搶先回答：“哦，換對象很正常啊。之前那個不行，這個比較乖，我喜歡乖的。”
小孩臉上的驚恐都快要實體化了，第二天盛天翊果然吃了頓清淨的午飯。
結果當天晚上迎接她的就是停車場的不速之客。
羊羔絨外套敞着懷，王俊凱壓着車門俯身，平直的鎖骨隐藏在皮下，像綿延的山脈，大片冷白的皮膚是山頂一抹雪色。盛天翊在狹小的駕駛艙裏目視前方，卻擋不住熱度混着氣息從頰側傳來。
那天王俊凱牛飲一壺香茗，天高氣爽，通體舒暢，像是重活一世一身輕。回想起前幾天的心碎體疲只覺得恍如隔世，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也不覺得是盛天翊移情別戀了，也不自怨自艾說是她選擇放棄了，也自我反省發現自己的混賬之處了。某影帝光速順從內心的聲音，大步回家，制定追愛計劃。
這幾天他在劇組，每晚靠小馬講的辦公室邊角料入眠。今天小馬死活不肯去，被他三兩下套出了實話。
這誰還能坐得住？
“你讓我打聽周大立什麽時候結婚，我問他了，他說要送我一張請帖。”他用上目線，純情，直白，是盯牢獵物的姿态。
這一句話裏有太多層意思，一下把盛天翊扯回那晚的慘烈，她喉頭發澀，只假裝沒聽明白。“……那很好啊，恭喜，記得挑禮物。”
“我覺得我該得到一個解釋？”
“麻煩讓一讓。”盛天翊示意自己要下車，王俊凱探手按下開門鍵，指骨有意無意蹭過她的。
盛天翊呼吸輕滞，她忽略手指的麻癢，“解釋就是我們結束了，我很忙，沒空和你玩炮友游戲，另請高明吧。”
糟糕，好像又犯渾了，切記激進，王俊凱快速反省。
鎖車聲在身後響起，他大步跟上盛天翊。“陳涵老師知道你最近回國了，說想見見你。”
“好，地址發我。”
“師母……阿茲海默。她不記得我們分手的事，要我們一起去，蜂蜜檸檬茶我來做。”
盛天翊猛地頓住腳步，複雜難辨的滋味湧上心頭。她來不及傷感師母的病——王俊凱真是無恥，他用師母作借口，故意含混分手的定義，試圖混淆現在和過去。
長輩為大，盛天翊實在說不出什麽無禮狂言，可是也煩躁于王俊凱若即若離的撩撥。
厘清他的心思恰如水中撈月，看似僅一握之遙，可若妄想再進一步，月碎如刀，刃刃見血。于推拉一道她止折半途，既無進攻的銳氣，也缺等待的勇氣，這勇氣曾經來自于一種虛無的篤定。
“你到底要怎樣？每天送飯算怎麽回事？王俊凱，我說了我們沒可能，不要白費力氣做這些無意義的事。”
王俊凱怔愣受傷的表情讓盛天翊心髒猛縮，她旋即勸自己清醒，按下電梯按鈕。
“無意義嗎？”桃花眼底燃起桃花酒，眉目皆沾染瘋狂的味道，王俊凱一步步逼近，口不擇言，“你因為李楠生氣，是不是吃我醋了？小馬來送飯，你明明可以趕他走，但你從來沒有，為什麽？又為什麽要提醒我制片方吃飯沒叫我？”
他盯着她烏黑的發旋，“這些都無意義嗎？”
隐秘的心思被痛陳于聚光燈下，盛天翊的難堪到達頂點，混同委屈和不甘從心底湧上鼻端。
“你，就永遠要優勢占盡，是嗎？所有的這些，都是你的資本，你的籌碼，平時只裝作不知道，在關鍵時刻可以拿出來反将我一軍。
“你敢讓小馬告訴我你和李華有矛盾，不就是仗着我、仗着我……”
仗着我還沒放下你，不會說出去嗎。
她氣到嘴唇顫抖，不知何時已雙目淚流。
我會放下你的，只是需要一點時間。
可是，
“你憑什麽視以往為無物？又憑什麽這樣一再招惹我？”
長睫濡濕，襯得眸色更純，水洗般攝人的黑亮。
這雙杏眸，在雨後校園讓他心動，在重慶江邊将他擁抱，在香港的悶熱潮濕裏把他安撫；讓他在說出分手時不敢直視，讓他在送機的前夜失眠到天明，讓他順着網線又甜又痛地窺探，無數次；讓他陷落無度，讓他理智盡失，想再次抓住一縷天邊的月光。
最終，竟是他讓這雙眼蒙霧，如同明珠蒙塵，寶石失澤。
王俊凱用手臂把她緊箍。“我後悔了，很早就後悔了，後悔對你有所遮掩讓你誤會，後悔不敢表露我的真心，後悔答應炮友合約，後悔用最愚蠢的方式和你在一起。你的心意不是籌碼，從來不是。是我，我是怕輸的窮賭徒，對別的事情我可以無所謂，但對你，我輸不起。
“我後悔當年說分手，後悔讓你離開。你不在的每一天、在你身邊醒來的每一天我都知道，我一直愛你，我愛你，開業，我永遠愛你……”
他吻去她的淚水，她揪住他的衣衫。
日光不會為我降落，月亮不會入我懷中，可是我的愛人會。
愛情讓人卑劣，愛情讓人盲目，愛情也讓人共同成長，長成更适合彼此的模樣。
人吃五谷雜糧，患百樣疾病，生七情六欲。你我皆凡人，誰能愛欲置于眼前而色不改心不動。
也沒有人天生就懂如何用愛意讓彼此過得更幸福。道途崎岖萬千，鐵鞋踏破，膝痛腿腫，看不到終點時誰能确信，走過的路是否作數。
無人指引，黑暗中摸索，一路上跌跌撞撞，磕磕絆絆，有過頭破血流，有過至暗時刻，幸好，我們都沒有放開彼此的手。
終究是，掬得月光一捧。
皎潔如昨，清亮依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