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砝碼

砝碼

39「砝碼」

淩晨四點半的天空是一種沉靜的純淨的深藍，從窗口望出去，視野中的下半部分被樹枝分割成無數碎片，上半則跨過居民樓、高架橋，延伸向遼遠地平線。兩棟樓中間能看到一段市政路，昏暗澄黃的路燈下，偶爾有車輛打着遠光駛過，像一顆漂浮在空曠宇宙中的孤獨星辰。

每到進組，打卡上班規律作息的日子，王俊凱習慣性拍一些相片記錄光陰流逝，比如朝陽、落日、圓月、玉玦、雲霞、雨絲，待到數個月的拍攝結束，從頭翻過這些朝夕陰晴，像是封存了一段時光，從角色的精彩人生中走回現世的瑣碎無趣。因為職業需要，他也時常出入名利場，身處觥籌交錯衣香鬓影的熱鬧中，卻只反襯得自身愈發寂寥。每當這些時候，王俊凱錯覺自己是一座漂浮島嶼，漫游在一望無際的蔚藍海洋中，風浪為伴，星光在頂，只是漂流，漂流。

布料窸窣，身後的人擁被起身，睡眼惺忪地啞着聲線問：“唔，幾點了？”

“還早，再睡會吧。”

盛天翊沒聽他的，摸索着打開床頭燈，支着下巴打盹。

王俊凱遮住肩上抓痕，整理好袖口，一擡眼在鏡子裏對上盛天翊的視線。她張開雙臂，“抱抱。”

他單膝跪上床沿，把人摟進懷裏，柔軟的發絲滑進他的領口。

“這麽早就要走啊。”

王俊凱從鼻腔發出一個單音，用唇輕觸她的耳垂。“上午有通告。”

愛河裏可能有另外一套時間規則。明明大多時候見面都沒什麽正事，卻從前一天晚上就開始想，可到了分別的時候，照樣不舍，好像坐在一起只是上一秒的事情。

“我前天就在想，昨天吃飯要穿什麽衣服。”盛天翊一邊說，一邊無意識地把玩他袖口的裝飾繩結。

“嗯。”劇組這兩天有個小朋友和他搭戲，拍攝間隙也喜歡玩他的繩結。如果告訴某人她大概要炸毛，王俊凱勾勾唇角。

“今天就，随便吧，這個世界上沒有姐在乎的人了。”

他笑得很沉，胸腔的震動貼着脊背傳來。“前一天才想嗎？我從分別的下一秒就開始想下一次了。”

盛天翊從耳根熱到後頸。“扣分警告。”

“還扣啊，盛老師，”身後的男人懶聲道，“我不是畢業了嗎？畢業證都拿到了。”

“什麽畢業證？”

“在垃圾桶裏，要不我給您拿出來檢查一下？”

盛天翊欲以唇舌止言語，半途想起自己沒刷牙，換成擡手捂嘴，被結結實實舔了一口掌心。

“洗漱去！”惱羞成怒。

時間太早，腸胃還沒蘇醒，王俊凱喝了點熱水就準備出門，被她穿着睡袍從身後抱住。

他任她抱了一會，問：“怎麽？”

“不怎麽，”盛天翊沒話找話，“感覺你腹肌好像沒以前明顯了。”

他最近确實太忙，疏于鍛煉，但男人怎麽可能嘴上認輸。

“昨晚服務不到位嗎？”

“哎呀你沒完了。”盛天翊佯怒攥拳。

又說：“再親一口。”

她此刻的粘人讓王俊凱非常受用。他嘗到她嘴裏和自己一樣的清新味道，淺吻很快變了味。

王俊凱勉強叫停，把人托上玄關隔斷櫃，給她暖腳，又在她鎖骨上留下一個牙印。

“嘶，狗啊。”

“蓋個魔法戳，閑人勿進。效力消失之前我就回來，再蓋一個。”

盛天翊不說話了，和他抵着額頭，傾聽彼此的呼吸。

他脖子上金屬鏈的反光一閃而過，她猛然想起什麽，跳下來，把王俊凱“穿鞋”的叮咛留在腦後。

很快，她端着個盒子從廚房出來。“枇杷膏，中醫院自制的，一次一條，随飯服用。我跟小馬說一聲，讓他提醒你。”

王俊凱坐上車，在小馬欲言又止的目光中把盒子遞給他，“少了一個唯你是問。”

小馬還是盯着他不放，王俊凱笑笑，“放心，我有分寸。”

小馬嘴裏嘟哝着最好是，轉過頭。

王俊凱習慣性靠着頸枕半阖起眼，習慣性感受後退的一盞盞路燈在視網膜留下的絢爛的影，微信震了震，他還沒打開已經知道是誰的消息，于是笑了笑。

TY：一路順風~

孤獨星辰會被引力捕捉，漂浮島嶼也有了它的椰子樹和海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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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天翊睡了個舒服的回籠覺，伴随着清晨第一縷陽光，手機推送頭版新聞：警方宣布對李某立案偵查。

點開相關資訊，她這才看到CYC昨晚發了聲明，稱經過內部調查，挪用公款、收受賄賂屬實，CYC決定解除與李華等涉事高管的勞動合同，并啓動民事追償程序。同時，公司在內部調查中發現，涉及的事件遠遠超出了商業受賄本身。為還社會一片公平公正，同時也保護當事人隐私，本司已經将所有證據移交警察。

聯名書沒有被公開。

不用看都知道，公司群肯定一片寂靜，而匿名聊天群必定沸反盈天。

公司裏氣氛沉重，每個人都低着頭神色匆匆。

劉悅打內線彙報：“盛總，有個人來找您，說是李總、李華的律師。”

“不見。”

五天後，警方發布調查情況通報，李某強女幹确有其事。兩周後，檢察院批準逮捕。

一場沸沸揚揚的、由爆款文章引起、數個利益相關方陸續加料、吃瓜群衆圍觀助威搖旗吶喊的社會性醜聞事件，至此被公檢法系統蓋章定性。

博多少喝彩，引多少注目，聚光燈下熱熱鬧鬧一場，總是幾方歡喜幾方愁。

水面下的牽動絲線的手們都沉寂下來，隐入更深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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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凜之前一直為大事四處跑動，警方通報出來後倒是沒事可做了，但心裏總是惴惴，生怕有什麽變故，到今天，一切塵埃落定，他終于能定下心來飛到劇組酒店，唾沫橫飛地表達自己的不滿。

“我忍好多天了，今天非吐不可。”

“凜哥，別急，從頭慢慢說。”王俊凱剛洗完澡，正用毛巾擦頭，豐沛的水汽從浴室飄出來，帶着一點男士香。

“好，那咱就從頭說。陳元這個事情，哪一個環節不是我們完成的？從發掘、到溝通、到公關稿的切入角度、到聯系那些匿名受訪人，哪一個不是我和你喝了那麽多大酒，一點一點疏通的關系？”他在房間裏走來又走去，恨不得四個鼻孔出氣，大掌一揮，“憑什麽那個姓馬的小子得了便宜？”

小馬無辜被波及，蹲在牆腳縮了縮脖子。

“小馬，”王俊凱喊他，“去街口那家買兩碗馄饨，四十串牛筋，兩瓶啤酒。”

又扭頭問唐凜：“哥，四十串夠嗎？啤酒要青島還是雪花？”

他穿着棉質運動褲光腳蹲在椅子上，胳膊松散架于膝蓋，腦袋上的青茬比之前長了一些，微微帶笑地看人時，眉清目秀的俊朗。

唐凜一拳打在棉花上，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沒好氣地說：“我要tiger！”

“小馬，兩瓶虎牌。你看你吃點什麽，一塊買回來。”王俊凱向外揮揮手。

“嘚嘞。”小馬如獲特赦，轉身就跑。

周大立最初的計劃是就李華挪用公款、收受賄賂的情況召開董事會，最好的結果是把舊派徹底踢出CYC China，最不濟也能開掉對方一兩個實權高管。但商業受賄畢竟是公司醜聞，需要想辦法減少商譽損失。他一開始找上王俊凱，也是得知他和李華有矛盾，希望能借用他手裏的娛樂圈資源，不動聲色地傳播一些李華的私生活問題、待人接物傲慢等負面消息，來沖散聚焦于商業受賄的視線。

王俊凱沒敢讓唐凜知道，是他要求用陳元的事打頭槍，并且主動出讓給CYC的。

聽完盛天翊介紹他們手頭的資料後，他連夜拿出了一套詳實方案，從切入點、釋出的證據、到時間節點、輿論把控，每一步都達到可執行的顆粒度。

如果跟在CYC後面，只添把柴，固然輕松，但王俊凱想要收益最大化，利用這個機會讓李華徹底社會性死亡，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再不能掀起什麽風浪。要做到這樣，就要讓事件熱度和關注度越高越好。這與周大立的利益不謀而合——其他事件越沸沸揚揚，李華的商業受賄就越容易被輿論忽視，将李華開除的CYC的形象就越正面，從而減少公司損失。

而李華如此輕易地下場反擊，是他和CYC都沒想到的。王俊凱推測，大概率是因為李華以為陳元的背後只是王俊凱，并且傲慢地認為王俊凱拿不出什麽有力證據。

“哥，雙方合作，才能确保把李華錘死。咱之前不是一直擔心，他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不做經紀換個行當，或者換個市場，回他的香港去，又能風生水起。畢竟他業內混了這麽多年，資本又不在意他有什麽見不得人的癖好。如果那樣的話，我們其實會很被動。”

唐凜仍是憤憤，忍不住打斷：“也未見得多被動。md沒撕破臉的時候他小動作也不少，黑熱搜背後十有八九都是這孫子作怪，之前不是還想卡你的電影。”

李華這持續不斷的惡意，是王俊凱提出要破釜沉舟時，唐凜能同意的一大原因。

王俊凱用掌根蹭了蹭鬓角的發茬。“但如果CYC能下場，就直接斷了他的後路。他的人脈全廢，公司全都不敢用他，制片方不敢跟他合作。我們的目的就達到了。

“我們要的是結果，誰來動手，沒那麽重要。

“現在的結果甚至更好，看樣子是準備把他當個反面典型，幾年局子沒跑。”

看唐凜還想反駁，王俊凱放下一顆重磅炸彈：“而且，哥，說真的，這事髒手，如果有機會不沾，我也不想讓你沾。”

人情練達大概就是，一番話下來，不經意間叫人五髒六腑都熨帖。

唐凜嘆口氣，“确實，這事說到底他們也出了大力，沒有CYC，也就沒有那聯名書，好家夥，二十多個人呢。”

他倆其實有從側面了解到李華的那些□□行為，也聯系到了兩三位當事人，但并沒能說服他們出面作證。到底還是企業路子廣財力厚，在他們提供信息後，CYC很快拿到了聯名書。

等下，聯名書。唐凜終于咂摸過味來了，他從剛才就隐隐覺得不對勁，好像忘了什麽重要事情。敢情王俊凱這小子一直在避重就輕，繞着彎子試圖把他帶偏！

“聯 名書！”唐凜用力之大，仿佛每一個字都在齒間碾過。

眼見着躲不過了，王俊凱在絕望中用力閉了閉眼。

“小凱，你倒是跟我解釋解釋，聯名書關你什麽事？從頭到尾都是CYC在準備，當事人字簽好了，CYC秉着合作精神跟你知會一聲，完事。你摻和啥？”

“我是這麽想的，哥，”王俊凱一只腳踩在椅子面上，另一只腳放下來，悠悠晃晃，“CYC是條大船啊，我們抓住這次機會搭上他，那以後本子還不是随我挑。”

“那簽一部試水就好了，你一次答應了三部！”

其實唐凜說的在理，勢均力敵的雙方，初次合作大都是一個項目，互相磨合。王俊凱之所以一下子應了三部，另有隐情。

李華被開除的事板上釘釘以後，董事會裏李華的背後人極力主張不要揭露聚衆滛亂一事，理由是這可能牽扯出意料之外的事情，給公司更負面的影響，實則想給李華一條退路。這是王俊凱不願意看到的局面，于是他加入了CYC的青年導演扶持項目，用自己的價值在CYC董事的天平上加碼，加在“放棄李華”那一邊。

于是，聯名書會被公開，李華再無翻身的可能。可是，王俊凱想到盛天翊的處境。這種事情，他都不想讓唐凜沾，怎麽可能舍得讓盛天翊沾。發現個導演PUA都能鼓勵他退出劇組的人，三觀筆直堅實得像無縫鋼管，現在要成為執刀人做二次傷害的事情，她怎麽可能過得去自己的道德關？他又怎麽可能放任這樣一個隐患，讓她在未來被心底陰影糾纏？

所以，他和周大立私下協議，無條件出演一部CYC主投的片子，來“彌補聯名書不公開而直接遞交警方所帶來的損失”——周董原話，看看，這資本家的嘴臉。

王俊凱弱弱地辯駁：“電影就簽了一部，另外兩個是和他們的青年導演合作。”

“有任何區別嗎？！還零片酬！簡直是直接把自己賣給影視公司了。”唐凜氣得都開始薅頭發了。

“哥。”

“別叫哥！你是我哥！”

“诶……CYC自己想推新導演，那肯定會篩選靠譜的人，他不可能說為了坑我，故意選個不怎麽樣的。”

“不管什麽情況，我是經紀人，答應片約之前好歹跟我商量商量，這是行業準則。你也演了五六年了，不是什麽青蔥新人了吧。”

小馬極有眼力見地擺開一桌美食，又快速溜走。

唐凜氣哼哼地磕開酒瓶，力氣之大，讓王俊凱為替自己承受怒火的瓶蓋兄默哀一秒。他掀開兩碗馄饨的盒蓋，又拆好筷子，在熱騰騰的食物香氣中，唐凜的臉色總算緩和了一點。

王俊凱舀了兩口馄饨湯，用眼角悄麽麽觑他，在心底斟酌了片刻，還是開口：“哥，這事我不會吃虧的。那個周大立，是我女朋友從中牽的線。”

什麽叫女朋友牽線就不會吃虧？

大概腸胃運動真的減少大腦供血，等唐凜回過味來被自己是被強塞了一口狗糧，已經過了最佳反駁時機。他只好開始說正事：“這沒法保證，小凱。她是好心，但別人又怎麽能知道CYC那邊是什麽想法？”

“他也是周大至的哥哥，他當初就是通過大至聯系到我的。所以，一條私人關系，一條工作關系，周大立只要腦回路正常，就會對這個事上心的，更不可能有意把事情辦砸。”

李華的事情現在算是告一段落，唐凜心裏繃着的弦總算松下來，這一松，閑心思就浮起來了。

“诶，小凱，”他晃着烤肉簽子，沖王俊凱擠眉弄眼，“你這是，換了一個還是？”

王俊凱伸長胳膊和他碰杯，仰頭灌一口啤酒，“換啥呀，哥，我攏共就一個。”

又嘬一口酒，不知想到什麽，眉眼柔和下來，續上剛才的話，“這麽些年。”

嚯。唐凜在心底咋舌，真想見見是何方神聖，能讓我們小凱死去活來還甘之如饴。

王俊凱到底是個內斂的性子，騷氣的話就這麽兩句，又說回正事，“陳元那邊，後續是要錢還是要資源，都直接丢給馬鑫吧，他攬的這個活，讓他收尾。”

“嗯。”甩鍋給別人這種事，再舒暢不過了，唐凜愉快地長舒一口氣。

王俊凱戲谑地瞄他，像是在說：看，把這事丢出去，是有好處的。

唐凜朝他揮手，嘴角擒着笑，又問他：“姚闖那邊，你怎麽想？”

姚闖是李華的最後一個情人。當時王俊凱在飯桌上用姚闖落了李華的面子，李華轉頭就踹了姚闖，還斷了他的資源，王俊凱和唐凜趁機把他拉攏過來，成為匿名受訪者中的一個。

在拿到電影推廣曲之後，姚闖那邊又提出想要在電影裏加個角色，最不濟跑個龍套。

像王俊凱這種沒有靠山又在娛樂圈打拼的，不可能情緒上臉，即使看不慣什麽也總是藏得很好，畢竟，越少的個人喜惡意味着更多的合作機會。獲獎爆紅之後，很多眼睛明處暗處盯着，一言一行就更得注意，見到人總是和氣笑臉。

但也不是真的沒有雷區。

姚闖就中了頭彩，精準踩中一個。

倒不是科班鄙視鏈那一套——王俊凱從不覺得跨行演戲有什麽不好，還很鼓勵演藝圈有更多新生血液——而是這種想要不經過面試就入組甚至加塞入組、不考慮個人特質與電影基調是否相合的強買強賣，是對劇組全體人員的不尊重、透露出一種藐視整部電影的傲慢無禮。

“加角色，我開不了這個口。”

王俊凱手指在桌上輕敲着幾下，說：“他上次是不是說自己也玩GMX？我過兩天約他打幾局，只要水平不太離譜，表演賽給他一次曝光？”

唐凜點頭，“行，我先跟他經紀人透個口風。”

算是個順水人情。那邊只要不太笨，就能明白什麽意思，自會安排加急特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