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西出陽關有故人3
西出陽關有故人3
君染現在心裏很亂。以現在的局面來看,謀反成功的概率是很小的。如果勝算很大,還用得着謀反麽,直接逼宮禪位不就好了。既然勝算很小,那就更應該提前制止,扼殺在搖籃裏。
其實對君染來說,不管是誰謀逆,只要不波及到他,他都無所謂的。這些不過都是當權者的游戲而已,他們這等小人物如何左右得了?能獨善其身就已經很不錯了。
可是,現在涉及到了慕容雪,甚至還會牽連到慕容宣。別人他都無所謂,但是慕容宣,他不能不管。慕容宣是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對他好的人,他不能置之不理。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真是既荒唐又好笑。
君染起身下床,就看到烏棠立在陰影處,陰恻恻地盯着他。“烏棠?”
君染吓了一跳:“你大晚上不睡覺,立在這幹嘛,吓人啊。”烏棠這眼神,怎麽仿佛他做了什麽十惡不赦的事情一樣,怪滲人的。
君染走過去,确實是烏棠,她怎麽還沒走?“烏棠,你趕緊去休息吧。”
烏棠眼神暗了暗:“你這麽着急趕我走,是想做什麽?”她就知道,君染先前所為不過都是在逢場作戲罷了。他倒是大膽,還敢只身留下,以自身為餌,誘她入局。
君染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喝了一口,腦子稍微清醒些了:“那好,你且自便。”
就算要給慕容雪通風報信也不能讓烏棠知道。萬一日後東窗事發,烏棠追究起來,勢必會對慕容家不利,此事還是要悄悄進行才行。
烏棠看了君染一眼,推門離開。
君染已經琢磨好了,明日晨起,他就先寫好信箋,再讓闕三立刻出發送去給慕容雪。慕容雪剛走一日,闕三快馬加鞭,很快就能追上的。
雖然現在慕容家和雲中府談好了生意,但是還沒開始……不對!君染頓住,這顯然不合邏輯——如果是謀反的話,怎麽可能現在才開采鐵礦石?等冶煉出生鐵都猴年馬月去了,還談什麽鍛造兵器?而且雲中府臺還這麽大張旗鼓的,難道他們就不怕別人知道麽?
慕容雪臨走時囑咐他收好玉佩,莫不是在暗示什麽?
——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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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雪知道玉佩!那她是不是早就已經知道雲棠就是烏棠了!所以他們根本就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他們的目的是烏棠!“烏棠——!”
君染慌亂起身,奔向門外。剛推開門,就發現烏棠立在門口,君染愣了一秒,“我們現在就走。”
“去哪兒?”烏棠冷冷地看着君染,他又在耍什麽把戲?
“別管了,先出城!”君染拽着烏棠下樓,“随便去哪兒都好!”
現下正是夜半,客棧中靜悄悄的。
君染摸黑從客棧後門來到馬廄,牽了馬遞給烏棠:“烏棠,你走吧。”
如果這是一場針對烏棠的局……他卻莫名其妙卷入其中,可他又算什麽呢?他和烏棠也不算有什麽交情,只是一個見過幾面的陌生人罷了,他又何必自作多情。
“剛才不是說要和我一起走麽,怎麽忽然改了主意?”烏棠看着君染,突然露出匕首抵住他的脖子:“你出現在雲中城,不就是為了我?”
“烏棠,你混蛋!”君染委屈,他一開始根本就不知道烏棠在雲中城,他也不知道烏棠其實還活着。“随便你怎麽想,不過我好心奉勸你一句,如果不想死的話,現在就走!”
“是嗎?那還得勞煩你跟我走一趟了!”烏棠一把拽過君染手裏的缰繩:“上馬!”
“我不!”君染厲聲拒絕:“要走你自己走,我不走!”他們的目标是烏棠,跟他有什麽關系?他不想死。
“不想死,就上馬。”烏棠抵在他脖子上的匕首用了些力道,君染感受到一陣痛意,他真是好心沒好報。
“烏棠,你帶着我走不了多遠的。”君染看着街道兩側倏然出現的火把,心裏涼了一截:“你別跟我廢話了,還是趕緊逃命去吧。”
烏棠瞥了街道的亮光一眼,收了匕首,踏步上馬,“上來,別讓我說第三遍。”
君染看了看越來越近的火光,忽然咬牙上了馬,他真是上輩子欠了她的!
“駕——”
君染攬着烏棠,一手握住缰繩,兩腿夾住馬腹,大喝一聲,街道上只餘下踢踏踢踏的馬蹄聲。
“駕——”
立于街道兩側的府兵訓練有素,握着的火把火光沖天,照的四周亮如白晝。柳莘騎着馬悠哉悠哉地從中間的街道上穿出來。
柳莘遠遠的望着街道上策馬揚鞭的男子,勾了勾唇角,“愣着做什麽?太女郎為賊人所擄,爾等還不速速捉拿!”
“是,府臺大人。”府兵陸陸續續離場,只留了兩三個人跟在柳莘身後。
柳莘望着君染策馬疾馳的方向,“你去開城門,多帶點人手,動作麻利點。”做戲麽,當然要做的逼真一點了。
“大人,上面吩咐說要活捉……”這要是開了城門,賊寇趁機遁走,不是反而更不好活捉了麽?
“少廢話,多做事。”柳莘摸了摸馬鬃毛,睨了縣丞一眼,“不然我去?”
“是,啊不,卑職這就去。”
柳莘側頭,發現縣丞還沒走,不由地白了一眼縣丞:“那你倒是去呀?”
“是是是。”縣丞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大人,若是日後追究起來……”
“啧,那賊人狡詐非凡,重傷了本大人,偷了本官的府臺令,這才逃出城門。”柳莘話音一轉,嚴厲道:“爾等護衛不利,還不将功折罪,速速将賊人擒拿?”
“……” 哦。縣丞頓了一下:“卑職告退。”
柳莘哈欠連天,扯了扯辔繩,慢悠悠地跟在後頭。陶竹那厮老謀深算,必定還留了後手,她還是跟上去看看吧。
“駕——”
君染帶着烏棠一路疾馳,行至半路才突然發現,城門是關的。“我們出不去了。”
疾馳的馬蹄聲驚動了雲中城守衛,“城下何人——?且速速回城,不得逗留!”守衛看到二人還在城門不走,察覺有蹊跷,立刻将此事禀報于監門将軍。
君染看了看緊閉的城門,一言不發。古代有宵禁,至少寅時才會開城門。可真要等到那個時候,恐怕已經來不及了。
“別擔心。”君染身體緊繃,烏棠安慰他,“有你在,我暫時死不了。”
君染動了動唇,他就知道她是個混蛋,“烏棠,你現在趕緊想辦法出城門自己走吧,我對你也算仁至義盡,你不要再恩将仇報……”
烏棠看了看君染環在自己腰間的手,“這可是你自願的。”
君染撇過頭,“你不要得寸進尺,我只是不想不想背負一條人命而已!”他無意參與到烏棠的權力之争,可現在形勢比人強,由不得他。
“是麽?君染,你可真是一點都不真誠。”烏棠看了看越來越近的城門守衛,一把扯過辔繩,“看在你救過我一次的份上,只要你乖乖聽話,我不會殺你。”
烏棠亮出一枚身份令牌:“我等奉府臺大人之令有要事出城,速開城門——”
還不等守衛查驗令牌真僞,又有一道聲音自遠處傳來,“速開城門——”
“府臺令,速開城門——”君染瞪大了眼睛,這是什麽情況?府臺令,難道府臺是烏棠的人?
監門将軍見是縣丞大人手持府臺令讓其開門放行,應了一聲,便迅速叫守門衛兵移開城門前的拒馬屏障,然後擡起門栓,再用鑰匙開鎖,再由十來人扯開厚重的門扇,放下吊橋,放其通行。
“駕——”見城門大開,烏棠夾緊馬腹,扯着缰繩,策馬出城。
縣丞看着他們順利出城,心裏松了一口氣,剛想掉轉馬頭,就看到節度使大人帶着一隊兵馬疾馳而來。
陶竹看着大開的城門,怒聲呵斥:“混賬!私開城門,該當何罪?!”
監門将軍與縣丞面面相觑,不知該如何回應。監門将軍是聽令行事,縣丞也是聽令行事。
陶竹側目瞥了一眼柳莘,“守城衛兵玩忽職守放走賊子,這就是柳大人所說的萬無一失?!”節度使雖掌管軍務,卻無掌管州縣內政之權,就算是柳莘成心放走賊寇,只要她矢口否認,一口咬死不知情,她也無可奈何。
“大人息怒,賊人已逃,速速擒拿要緊!”柳莘誠惶誠恐,立刻翻身下馬:“大人,都是本府禦下不嚴,才叫那厮有機可乘,且教本府捉住賊首,将功折罪。”
“哼,少裝模作樣!”陶竹一鞭子甩在馬臀上,馬受驚吓立刻向前狂奔。立在一側的柳莘差點遭受無妄之災,堪堪穩住身形後又騎上馬背,奔着陶竹而去。
烏棠一路疾馳了兩個時辰,後頭的追兵也馬不停蹄地追了他們兩個時辰。
天還是蒙蒙亮,空氣中還夾雜着些許霧氣,冰冷刺骨。
君染心裏發寒,忍不住一陣抽痛,這就是亡命天涯的日子嗎?烏棠這段時間也是這麽過來的嗎?可她不是太女嗎,為什麽也落到如此下場。他仿佛在烏棠身上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不,烏棠和他不一樣,他只是一個普通人。
他只是一個平凡的普通人啊,他對她們這些勳貴的權位之争并無興趣,為什麽要把他也牽扯其中呢?他只是想平平安安好好活着而已,為什麽就這麽難?!
他死而複生茍存異世,本以為是上天給的一條活路,他都已經險些接受這命運的安排了,可命運卻仿佛跟他開了個玩笑,要讓他再體驗一次衆叛親離的滋味……他都為此死過一次了,難道還不夠麽——?!
難道上天真的非把他逼到絕境嗎?
“籲——”
“烏棠——!”烏棠一個立馬打斷了君染的思緒,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他失魂落魄,只茫然地緊緊勒住烏棠的腰,仿佛是他能抓住的唯一的救命稻草。
君染穩住心神,平複下來後正想問烏棠為何突生變故,一擡頭就看到前面嚴陣以待的慕容雪。她不是昨日就出城離開雲中趕回京城了麽,怎麽又突然出現在此處?
君染眉頭緊皺,他早該想到的。“表姐,何故如此?”君染看得出,慕容雪在此已經守候多時了。
慕容雪也沒有想到君染居然還和烏棠在一處,她沒有回答君染的話,直接看向烏棠:“賊子,速速放了阿染!莫傷他性命!”
“你既然留他在我身邊,難道想不到會有今日?”烏棠一手覆在腰腹處緊箍着她腰的君染的胳膊上,“我死了,他也別想獨活!”
“你——!”慕容雪被氣得說不出話來。
君染也說不清自己現在是什麽滋味,自作自受麽?他不該輕信于人。“烏棠,你不怕死麽?”君染一早就知道烏棠不是什麽好人,如果她非死不可,那她死之前,他大概也會死吧。
“死有什麽好怕的,不是有你陪着我麽?”烏棠二話不說,一把勒住缰繩,斥着馬奔着小路馳騁。
追在後頭的柳莘看着二人共乘一騎奔往回頭崖,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大人——前方便是回頭崖。”
陶竹仰着頭,冷哼了一聲,“繼續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烏棠身後追着的是朔方節度使陶竹和雲中府臺柳莘,擋住去路的是慕容家少東家慕容雪,而這裏的岔道,唯一的小路通往回頭崖,那是一處絕境。
“籲——”
前方已無路,到此請回頭。
君染呆呆地看着前面的斷崖,一時間驚得說不出話來。這算什麽,天要絕人之路?
烏棠下了馬,兩步走到斷崖前,崖下亂石嶙峋,崖底是萬丈深淵。
“染兒,前面危險,你快回來——” 慕容雪先柳莘一步趕到,看到君染一人騎在馬上,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君染聽到慕容雪的聲音,慢慢下了馬,一路的颠簸讓他險些站立不穩。他不懂,為什麽突然就變成了現在這樣。
“表姐。”君染看着慕容雪,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分明昨日他們才剛剛分開,而慕容雪仿佛是換了一個人似的,竟然變得如此陌生。
他到現在也沒想清楚,究竟是為什麽?慕容家世代經商,財富堆積成山,富可敵國。財,勢,名,利,慕容家哪一樣沒有,為什麽非要和皇權有牽扯?!富貴險中求是不錯,可是天家的富貴是要拿命換的。一着不慎滿盤皆輸,跟命比起來,權勢沒什麽了不起的。
回頭崖兩邊早就已經埋伏好了弓箭手,皆滿弓待發。陶竹和柳莘立在一側,叫吩咐弓箭手聽令行事,不可輕舉妄動。
慕容雪朝着君染伸手,“阿染,快過來。”
君染不知道該怎麽辦,他進退不得,難以抉擇。不常常說‘退一步海闊天空’麽,為什麽到他這裏就變成了萬丈深淵。當年他也是這樣,可今時今日情景重現,他卻不想烏棠重蹈他的覆轍。他後悔了,好死不如賴活着。
上天似乎給了他一個機會,一個可以挽回過去的機會,他不想放棄。就好像,就好像只要烏棠選擇了另一條路,他就能釋懷,就能寬恕過去的自己一樣。這個借口如此拙劣,他卻願意這樣麻痹自己。
“烏棠,你想活下去嗎?”
“如今我還有選擇的餘地麽?”烏棠立在崖邊,看着崖底的萬丈深淵,仿佛去到那裏才是解脫。現在擺在她面前唯一的路,就是死路。
“他們這麽追殺你,肯定不僅是想要你的命,對吧?”君染走到烏棠身邊,像是在勸當年的自己:“如果他們所求之物能換你一條性命,你願意換麽?”
聽到君染的話,烏棠忽然撥出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冷冷地盯着君染,“你果然也是為此而來。”
君染搖頭,“不,我只是想讓你活着。”天無絕人之路,只要活着,就還有機會,還能東山再起。
如果當年他沒有那麽沖動,或許一切都還有轉機。那時候的他太過偏激,就像現在的烏棠一樣,做事不顧後果,只想着一死了之,可是這樣做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只會親者痛仇者快。哈,他忘了,從始至終他都是一孤家寡人。
“他們都想我死,都想要……可我寧死也不會讓他們如願。”
“烏棠——你為什麽這麽固執?!”君染吼她,為什麽烏棠也是一根筋的人?“人死了就什麽也沒有了!想想你父君,你死了,他怎麽辦!”
“你太真了,你真以為,他們得到了東西,我還能活着嗎?”
“可是……”可是什麽呢?君染閉上眼,他無法否認烏棠的話。
“盡量活捉。”陶竹命令左右伺機而動,衛兵呈包圍态勢圍住烏棠,一步步靠近。
烏棠一直留意着君染身後的動靜,她忽然擡眼看了一眼他,“你救過我,我不會殺你。”
“既然父君把那玉佩給了你,你就好好收着吧。”聽到烏棠沒頭沒尾的話,君染猛然睜開眼,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烏棠一掌推開,往後跌去。
“烏棠——”君染伸手抓她,卻什麽也沒有抓到。烏棠跌落了斷崖,甘願赴死。
為什麽烏棠會做出和他一樣的選擇,為什麽非死不可?那是不是說明,他确實該死……可是如果他該死,為什麽又讓他死而複生?難道是要讓他親眼看着和曾經的自己一樣遭遇的人再重複一遍同樣的選擇嗎?這有什麽意義?
柳莘瞪大了眼,搶先一步奔到斷崖,崖底一片湍流,半片衣角都沒有看到。
陶竹看着烏棠墜崖,氣急敗壞,“給我搜,仔細點搜!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她死了。”君染呢喃着,“是你們逼死了她。”君染大受打擊,麻木地坐在懸崖邊,仿佛失去了求生的意志,想好好活着,為什麽那麽難呢?
陶竹斜着眼看了一眼君染,“将他帶回去嚴加審問,說不定能問出點什麽。”
“大人,此事與阿染無關。”慕容雪冷冷盯着陶竹,“陶大人不會言而無信吧?!”
陶竹一噎,“例行審問,若無異議便可自行歸家。”
慕容雪聞言不再與陶竹搭話,轉身去扶君染。她隐約察覺到君染轉态不對,想要帶着他離開,“阿染,沒事了,都過去了,我們回家。”
君染慢慢站起來,看着一米之隔的懸崖,崖底湍急的流水之聲仿佛近在咫尺。“不,這裏沒有我的家,我也不是君染。”
“阿染,你說什麽胡話?!”慕容雪伸手去拽君染,這裏實在是在危險了,可是君染的動作比她更快一步。“阿染——!”耳邊只聽到砂石簌簌滑落的聲音。
柳莘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一旁的慕容雪,往後一扯,“你也想死麽?”
慕容雪心神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