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孔雀東南飛4
孔雀東南飛4
昭王給了烏棠一個名正言順回京的借口——勤王救駕。
烏棠率領京畿道六萬大軍自大明宮左右銀臺門而入,接着兵分南北兩路,武力控制了宣武門,紫宸門,宣政門,包圍了紫宸殿和宣政殿。湯娪率領關內道四萬大軍自丹鳳街突襲丹鳳門,随即控制住左右金吾衛,把守含元殿,與烏棠裏應外合,很快就占據了整個大明宮。
只是時間有些不湊巧,剛好與皇帝一前一後。
烏棠身着甲胄出現在宣政殿,衆臣皆是一驚。烏棠這架勢是救駕呢,還是逼宮呢?不過五十多個朝官被昭王幽禁了近乎兩月,不少人都精神恍惚。雖然昭王每日都命人提供飯食,但是這樣的日子還不知什麽時候是個頭,人人自危,哪裏還會顧及朝綱。
烏棠就立在烏桓身後,“兒臣救駕來遲,請母皇恕罪。”
烏桓轉過身,盯着烏棠。一年半了,她就籌謀出了個這?身為儲君就是要狠,不可徇私,否則日後如何服衆?“救駕?朕看你是想造反吧?”
“兒臣不敢。”
烏桓眯着眼,質問道:“不敢?天下諸事,你何事不敢?”
“兒臣愚鈍,不知母皇此話何意?”
烏桓冷哼一聲,“也罷,前塵往事朕過往不咎,如今你救駕有功,要何封賞?”
“兒臣所求之物,母皇怕是不允。”烏棠沉聲:“兒臣鬥膽,恭請陛下殡天。”
“放肆——”烏桓暴怒:“金吾衛何在,還不将這叛臣逆子速速捉拿!”
“母皇何必動怒,若是您不肯,兒臣自然也無可奈何。”
烏桓咬牙切齒,怒極:“百官在此,你想落得個弑母之罪,為天下人恥笑嗎?”
烏棠聽罷不由地嗤笑一聲,“母皇都不在意,兒臣自然也不甚在意。”烏桓當年逼宮逼迫先皇禪位,此事人盡皆知。至于名聲……她兇名在外,哪裏還有什麽名聲可言,又何須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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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桓高喝一聲:“羽林衛何在,将這逆子拿下——!”
圍在宣政殿的禁軍對皇帝的命令恍若未聞,個個嚴陣以待。方才烏棠從外面走進來時,這些軍士也未加阻攔,反而讓其通行無阻。
烏桓閉眼,無奈嘆息,也不再言語。果然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南北衙禁軍恐怕早就落到烏棠手裏了吧。烏棠當了二十五年的太女,十四歲就随軍歷練,上陣殺敵,多年來在軍中頗有威望。京畿道一半的常備軍都跟随烏棠打過仗,她積威甚高,憑她的手段控制南北衙禁軍也不足為奇。烏桓懊惱,她早該想到的。
烏棠看着烏桓一副無計可施的模樣,覺得好笑,皇位權力是她一生所求,如今她就親手毀了她之所求。
“母皇莫急,今日百官齊聚,兒臣有一事還請母皇解惑。”
“八年前突厥敗兵,兒臣丢失隴右道玉門關以西疆土,不得已退踞肅州……”烏棠仿佛在回憶當年之事,“可母皇卻并未苛責兒臣,不知其中緣由?”
當年黃河水患她調動安北都護府駐兵,就被皇帝廢黜。而八年前她敗兵被西突厥攻占隴右道大片疆域,皇帝都一言不發。
烏桓緩緩睜眼,“往事已矣,朕既往不咎,你又何必再問。”
烏棠攥緊了劍,往事已矣?好一個往事已矣!“隴右道安西都護府的兩萬四兵馬,北庭都護府兩萬人馬,在母皇眼中,不過是往事而已?”她雖不是什麽好人,但那些軍士也是跟她一起出生入死的戰士,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死了,憑什麽?多少年了,她對此一直耿耿于懷,這就是埋在她心裏的一根刺,她勢必要求一個緣由。
“那你想如何?”
“兒臣想知道當年突厥為何會得到的我軍的排兵布陣圖。不知母皇可否為兒臣解惑?”
烏桓冷聲呵斥:“孽障,你這是何意?”
“兒臣倉皇出逃,本欲調動隴右臨洮軍,河西赤水軍,合計十萬大軍反攻,收複失地,母皇何故阻攔——?”烏棠請兵的折子被駁回,烏棠也被烏桓強行召回京畿,皇帝以為烏棠所言不過是敗兵推辭,并未嚴查,就将此事擱置。烏棠私下調查時,竟然發現當初涉及此事之人不是被殺就是被流放,朝野上下竟然都默契地三緘其口。
烏桓嘆了一口氣,不願意多解釋。“勝敗乃兵家常事,你何苦執着于此?”
“兒臣每每思及此,便不得安眠。”烏棠嘆惋:“不過功夫不負有心人,兒臣這些年還真尋了些蛛絲馬跡。”
“除了當年葬身火海的使禦大夫,兵部尚書陶姝也辭官自缢,母皇可否告知其中緣由?”兵部尚書下轄兵部司和職方司,負責軍隊調動和邊防警戒。當時安西和北庭與西突厥兩方對峙,雙方嚴防死守,可突然一場夜襲焚盡了糧草和大帳,突厥趁亂大肆屠殺兵士,而後兵部尚書辭官自缢,叫人不得不心生懷疑。
烏桓垂眸,“陶姝與突厥勾結,不慎洩露邊防圖,朕顧及她顏面,叫她自行了斷。”
“一派胡言——!”陶竹在昭王身後聽了半天,“母親怎會與突厥有瓜葛,定是你栽贓嫁禍!”
“此事是昭王親手查辦,你若不信,朕亦無法。”
陶竹愣愣地看着昭王,想要尋一個答案。烏绮點頭:“此事是陶姝無心之失,并非有意為之。”故此并未聲張,只叫她自行了斷。
陶竹搖頭,大失所望:“我不信,我不信——”陶姝高風亮節,怎麽可能和突厥有牽扯,還洩露邊關兵防圖……不會的,不會的!
烏棠冷笑,這種托辭錯漏百出,傻子才會信。“使禦大夫君幽何在?!還不将你調查之事,事無巨細回禀陛下!”
君幽?!烏桓和烏绮默契地同時看向烏棠,君幽還活着?她不是已經死了嗎?
容瑄從昭王身後走向大殿,立在烏棠面前,“臣,使禦大夫君幽,拜見殿下。”
陶竹看着容瑄,原來她竟然是君幽!怪不得,此人武藝高強,身手不凡,絕非山野之士,她怎麽就沒想到呢。難怪她不肯除掉君染,又不肯殺慕容宣,他們都是君幽摯愛,怎麽會殺他們……
“你且将你獲悉諸事,一字不差,統統禀來。”
“是。”君幽坦言:“臣當年護送殿下殺出重圍,重傷下又不慎中了敵軍火矢,臣以為必死無疑,不想夜降甘霖,臣得以茍活。”
“只是臣容顏盡毀,不敢回京,後幸被昭王招募,便侍奉其左右。”
“臣暗訪當年流放嶺南諸官及其臣屬家眷,才知當年敗兵一事隐情。烏琅與突厥勾結,私下聯系舊部陶姝,套取邊防圖冊,這才鑄成大錯。”
烏桓側目,烏琅還活着?!怎麽可能,烏琅分明早就身首異處。
烏棠看了一眼陶竹,她聽到烏琅之名,竟然毫不驚訝。彼時雲中所言‘主上大計’,究竟是哪位主上?
看烏桓和烏绮的模樣,似乎并不清楚烏琅還活着的消息,就算不清楚,洩露邊防圖也是大罪,為何說要顧及陶姝名聲?不管如何,因為烏桓一念之仁,犧牲了邊關四萬軍士和疆土,她難辭其咎。至于那烏琅,終有一日,她定要她為此付出代價。
烏棠諷刺:“陛下縱容臣屬謀害邊關戍兵子民,難道不該以死謝罪?”
“你想朕死,就親手殺了朕。”烏桓走到烏棠面前,“朕不是教過你,己所求,需自取。”
“朕若身死,必叫鳳君陪葬!”
噗嗤——
“殿下——?!”君幽看着刺進烏桓心口的劍,忍不住瞪大了眼。
“朕,已立太女,榕兒……才是儲君……”烏桓忍着痛意盯着烏棠,一字一句,“朕,要鳳君,陪葬——!”
烏棠的劍随着烏桓的話一點一點深入,“陛下安心,父君不會死,兒臣也不會将皇位拱手相讓。”
烏棠猛然将劍抽出,烏桓心口的血頓時噴薄而出,灑在烏棠臉上,血是溫熱的,帶着一絲腥氣。
“兒臣恭送陛下。”
烏桓強撐着立在殿上,靜靜地看着烏棠,緩緩伸出手……
“母皇——”
烏榕先前一直在與叛軍厮殺,此時剛到宣政殿,就看見烏棠弑母的一幕。烏桓擱着烏棠看向她身後的烏榕,想要伸手觸碰,烏榕被烏棠身後手持長槍的禁軍團團截住,任她如何撕心裂肺,也不得踏內半步。
嘭——
烏桓倒在殿上,鮮血染紅了衣襟,蜷曲的手就落在烏棠腳邊不遠處。烏棠瞥了她一眼,移開了腳步。
烏桓看着烏棠決絕的背影,她好像從來都沒有告訴過烏棠,她心裏最疼愛的孩子就是她,她寄予厚望的繼承人也是她,從來都沒有變過。
烏桓和蕭桓有四個孩子,可是前三個都沒有活成,烏棠是他們僅存的唯一的子嗣。因為她一夜荒唐,蕭桓和他離了心。從那以後,宮中子嗣越來越多,烏棠也漸漸和她疏遠起來,她們母女之間,夾雜了太多東西了。她想解釋,卻不知該從何說起,即便說了,恐怕她也不會信。
罷了,這些年的虧欠,就随着她的死一起湮滅吧。
君幽探了探烏桓的鼻息,“殿下,陛下駕崩了。”
烏桓立在宣政殿,望着殿上的龍座,久久不言。
“将逆臣昭王烏绮,朔方節度使陶竹等人押入大理寺,即日問斬。并将其抄家,家眷流放嶺南,其中五代以內女眷不得為官。”
“百官遭此大難,即刻放出宮去吧。”百官不足為懼,現在皇城皆在她手,無人敢置喙。
烏绮被剝奪王位,貶為庶人,即日問斬。因烏绮求情,烏棠網開一面,昭王君馮韬,世女郎張霖都分別收到了和離書,被遣歸家。昭王府家奴皆充作官奴,其錢財、田宅充入國庫,烏岚等昭王嗣女流放至嶺南。
陶竹斬首,其家年十六以上皆絞。十五及以下男嗣、資財、田宅一并沒官。
“是。”君幽得了令,着手安排皇城諸事。南北衙禁軍也依次退出大明宮,駐紮于皇城。
待衛兵退去,烏榕麻木地抱着烏桓屍身,呆坐在殿上。烏榕背對着烏棠,她恨她。烏棠奪走了她的一切,君染,母皇,皇位……可她如今卻無能為力。
“你要皇位而已,皇城早就被你控制了,為什麽還要殺母皇?她是你的母親,你怎麽能殺她?!”
烏棠手上還握着那把劍,劍尖的血已經凝固了。“她是你的母親,不是我的。”母親?她寧願讓她擔上弑母的罪名,這樣的人,怎麽能稱之為‘母親’呢?
“你要是想随她而去,我可以成全你。”
“你這個瘋子!”烏榕覺得不甘心,“你根本就不配得到任何人的愛!”母皇從來沒有想過要她取代烏棠,烏棠從始至終都是母皇心目中的儲君。
“愛?”烏棠嗤笑一聲,烏桓愛她?多荒謬啊。烏棠踏步走向龍座,“帝王本就是孤家寡人,我亦不會奢求任何人的愛!”
烏棠坐在龍椅上,從前她從不覺得宣政殿有如此曠闊,今日烏榕跪坐在殿中,居然如此渺小。
“烏棠,你會後悔的。”她現在希望看到有一日烏棠的子嗣也因為皇位之争殺了她。
烏棠恍惚了一下,後悔?不,她不會後悔,不會。
“我要為母皇守皇陵。”
“滾吧。”
烏榕起身,看了一眼殿上的烏棠,帶着烏桓離開。
禁軍退守大明宮,皇帝駕崩的消息也傳出了宮廷。烏桓遺體安置在太極宮,由禮部安排先帝葬禮一應事宜。
“阿棠。”蕭桓看見烏棠靠坐在龍椅上,一副頹然之态,面上還有些許血漬。
烏棠睜眼,看着蕭桓,一言未發。
“我的兒,你受委屈了。”蕭桓抱着烏棠的腦袋,烏桓好狠的心,竟然如此絕情!她該死。
“父君。”烏棠靠在蕭桓懷裏,“我殺了她,你恨我麽?”
蕭桓無聲流淚,壓抑住哽咽聲,“阿棠,都過去了。”
……
君幽派人接了慕容宣和君染出宮回了君府。聽了慕容宣的解釋,君染這才知道容瑄的真實身份,沒想到她居然就是君幽。
真好,慕容宣終于可以和君幽團聚了,有情人終成眷屬。
先皇駕崩,靈堂設于太極宮。國不可一日無主,百官擁立烏棠為帝,靈前即位。按照禮法,新帝要經歷二十七個月守孝期,但考慮到皇帝的特殊性,于是便有了“以日易月”,新帝的守孝期變為二十七天。
先皇葬入皇陵,烏榕自請守陵。大行皇帝喪期一結束,禮部便開始着手準備登基大典。一月後,烏棠在含元殿舉辦即位大典,昭告天下,登基為帝。次年改年號為開元。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封鳳君為皇太君,遷居慈寧宮。其餘成年皇女皆封王賜府。
君幽被封為三品冠軍侯,食邑千戶,賜侯府。烏榕被封為順王,食邑五千戶,并賜王府邸。其餘人皆論功行賞。
……
除夕夜,宮中并未設宴,君染也不用進宮問安了。自烏棠登基,君染就一直在躲着她。宮中傳出烏棠弑母奪位的消息喝退了君染靠近烏棠的腳步,再怎麽說,烏棠也不該弑母,他接受不了。
“公子?”青竹看着君染郁郁寡歡,心裏也不是滋味。烏棠盯着左手上的玉镯發呆,沒有聽到青竹的聲音。
今年的冬天沒有下雪,但是卻格外的冷,青竹灌了湯婆子遞給君染暖手。
“公子!”雲初快步從門外進來,“陛下來了。”
君染猛地擡頭,烏棠來了?!
烏棠披着大氅立在君府後門,君染跑過來的時候,就看到烏棠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門口,不遠處停着一輛馬車和一隊士兵。
君染放輕了腳步,沒走兩步就立住了。自從鹿城一別,又是五個月了,他其實很想念烏棠,可是這一步,他卻怎麽也跨不過去了。烏棠聽到了腳步聲,她等了許久,也沒等到君染開口。
烏棠轉過身,看到君染垂着眸杵在門口。
“烏棠。”
“去年你說等我娶你,如今還作數麽?”
烏棠的眼中沒有欣喜和期待,仿佛只是在等一個答案。君染讀懂了那平淡的眼神裏的意味,忽然有一絲心疼,還夾雜着莫名的委屈。
許久,君染平複了心情,“若是不作數,你就不娶了嗎?”
“你若不願嫁,我不會強迫你。”烏棠知道,她吓到他了。她能看出來,他怕她。
君染的淚不自覺地落了下來,“烏棠你知不知道,我們這樣,我很辛苦,你好像每一件事都在問我的意見,可是你每一次都在逼我做你想要的選擇。”
“我想要聽你的解釋,聽你的意見,我想知道你到底在想什麽?我不想猜你的心思,你能明白嗎?”
烏棠幾步走到君染身前,伸手抹去他臉上的淚,“對不起。”
君染偏過頭,避開烏棠的手,他不想聽這些。烏棠沒有對不起他,用不着說對不起。
“我想娶你,但我害怕你不願意嫁給我。”烏棠抱住君染,“我想你嫁給我,是因為我,不是因為聖旨。”
君染回抱住烏棠,嘟囔道:“我願意嫁給你,但我需要一點時間。”
“阿染,陪我一會吧。”
不待君染回答,烏棠牽着君染的手,往馬車走去,烏棠的手很涼,只虛虛地握着他。
馬車裏倒是很暖和,君染一上車,就被烏棠摁倒在寬敞的小榻上,“阿染,嫁給我吧。”
君染張嘴,卻被烏棠吻住了,烏棠撕咬了一陣,“阿染,嫁給我好麽?”
烏棠沒有聽到君染的回答,就發了瘋似的咬他,君染忍着疼,“我答應你,你別欺負我了。”
烏棠趴在君染身上,“我不信,你是不是在騙我?”
“我沒……”烏棠重新堵住君染的唇,君染抱着烏棠,熱情地回應她,他沒有騙她,他真的願意。
“阿染,我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