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金榜題名5
金榜題名5
皇帝出游平康坊,喚趙雯随駕。
平康坊位于長安東區第三街第五坊,東鄰兩市之一的東市,北與文人雅士聚集地崇仁坊隔道相鄰,南鄰高官顯貴居住的宣陽坊。這樣天然的地理優勢,平康坊一度成了長安著名的娼寮之地,“京都俠少,萃集于此”。
平康坊不乏王公貴族、官宦人家、商賈巨富之流,其人一擲千金,闊綽非常。平康坊內煙花之地雲集,夜間燈火通明,內設水上小舟、空中飛魚,華麗無比,極盡奢華。
可就是這樣平平無奇的一天,平康坊卻經歷了一次浩劫。
皇帝游街遇刺昏迷,趙雯救駕身負重傷,刺客逃匿青樓楚館。鳳後震怒,發鳳令命京兆尹協同左右金吾衛封鎖平康坊,搜查刺客下落,将其逮捕歸案。
平康坊內的煙花之地一夜之間被朝廷封鎖,于青樓狎妓的官吏統統被關入大理寺。朝廷一早就明令禁止官員狎妓,這些出現在平康坊青樓的官吏罔顧皇命,無視禮法,罪不容誅。而且今日皇帝遇襲,這些人也逃脫不了幹系。
平康坊的青樓楚館多是官妓,以及私妓。官妓,顧名思義就是朝廷承認且合法存在的娼妓。朝野上下狎妓之風由來已久,官吏上行下效,狎妓風靡,而屢禁不止。
官妓是“奴隸娼妓”的變體,後被朝廷設置了專門的機構進行管理,官妓經歷了由“太常”到“教坊”再到“樂營”的管理變遷。其職責主要是侍奉官吏,在各種正式場合負責公關接待,提供歌舞表演,為其助興取樂,私下裏還要無償為官吏解決生理需求。
朝廷出資供養娼妓,對他們進行訓練、培養、管理,這些被精心培養的官妓大多都有很高的文化素養,不僅精通音律,還是文人追求情調與藝術交流的精神寄托,俗稱‘藍顏知己’,備受文人追捧。著名的登科詩“昔日龌龊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便是以逛青樓楚館作為自己人生第二大喜事。
武宗時期,因官員狎妓出現了嚴重的社會問題,朝廷便從法理上限制士大夫階層狎妓,但卻并沒有廢止“官妓”制度,而是向商賈開放以此獲得高額利潤。朝廷所謂的‘禁止官員狎妓’不過流于表面,并沒有對官吏有多大處罰。是以流于形式的明令禁止并沒有多少人忌憚,久而久之其風頭又故态複萌,只是不再像之前那般明目張膽而已。
君染只覺如此行徑行令人作嘔。
為了迎合文人與士紳階層,被自小精心培養的高級娼妓不僅需要容貌出衆,還要精通琴棋,能歌善舞,既會填詞作賦,又能寫書法作畫……其高雅的才藝為文人墨客提供了精神上的愉悅和慰藉,填補了傳統倫理下男女之間所缺乏的精神溝通與藝術文化交流。高級娼妓的存在比起滿足文人雅士基本的生理層面需求,審美情趣與文化情愫的作用似乎變得更為重要。
而這一切則是因為高才八鬥的文人騷客們認為,傳統倫理下的良家公子除了傳宗接代外一無是處,只能做個賢夫良父,基本上沒有多少文化藝術修養和情趣,實在是找不到任何可圈可點之處。他們更像是單純的生育工具,而非一個活生生的人。
在“男子無才便是德”的倫理教育下,大多數的傳統的良家公子都是文盲,既不懂詩情畫意,又不懂詩詞歌賦,甚至認為玩弄絲竹、養花弄鳥有傷風化,敗壞道德。即便是大戶人家接受過教育的公子,也不得有太多學問。
文人深受儒家入世精神的影響,向來懷有兼濟天下的情懷,為萬世開太平的士大夫豪情。“三從四德”的公子難以理解這種情懷,也無法與妻子溝通這種複雜的情感。因此,很多懷才不遇、抱負難以實現的讀書人,想尋找異性抒發感情,獲得同情與認可來安慰撫平她們受傷的心,首選便是青樓內的高級官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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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不得不提到高級娼妓對于文人騷客之存在的意義了:傳統的夫郎不具備傳情達意的能力,但是那些青樓楚館有較高文化素養的娼妓具備這樣的能力。文人騷客心目中的合适傾訴對象舍他其誰?只有他們才能夠理解文人們心中這種難以言說的特殊情懷。
除此之外,才女佳人二者文化素養相似,高雅的娼妓不僅更容易理解文人墨客們的作品,他們還有着共同話題和語言,他們才是真正的天涯知己。數不盡數的大文豪都曾經在青樓中找到過自己的夢中情人,并收獲了那份刻骨銘心的曠世愛戀,更何況她們呢。
追随文豪偶像的步伐,又能有什麽錯呢?
這些高雅的文人的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沒有感情基礎的婚姻唯一的目的就是傳宗接代,延續香火。枯燥又壓抑的婚姻生活讓具有浪漫情懷與藝術情操的文人雅士們難以忍受,她們要沖出世俗的束縛,跳出婚姻枷鎖,去尋找那份讓人渴望的溫馨與浪漫的絕美愛情。久而久之,這樣的追求變成了文人士大夫階層心照不宣的共識,并得到了社會的普遍認同。
所以這些有着藝術浪漫氣息的文人騷客迫于無奈,逼不得已,只能從高雅的娼妓身上尋求精神慰藉,以此來彌補其在傳統婚姻中失去的愛情,訴說仕途的坎坷,抒發內心的抱負,還能夠在他們身上獲得創作的靈感,寫下傳世佳作,流芳百世……何樂而不為呢?
呸——!典型的又當又立,無恥至極!
官妓是怎麽來的?《男則》《男戒》是誰規定的?誰讓他們變得‘三從四德’?是誰束縛了良家公子不識詩書,不通文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又是誰把他們馴化成生育工具的?!
狎妓之資千萬,嫖資從何而來?是誰在為她們潇灑恣意又紙醉金迷的生活買單?是朝廷報銷?還是商賈自己合法所得……她們的錢又何處而來?
依着她們的詭辯之言,若是不出閨閣的公子也可以獲得和她們同樣的社會資源和地位,讀書識字,同事農商,不見得比這些酸腐文人差。
這群人享受着這個時代最優越的地位與資源,踩着底層普通百姓的骨血,用搜刮來的民脂民膏,去欺壓那些流落風塵之人,還以此标榜自己附庸風雅,何其可笑。這群酸腐之人的文人‘風骨’,不過如此。
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還有誰能‘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還有誰能真正做到‘但得衆生皆得飽,不辭羸病卧殘陽’?
這群人沖突束縛的手段是追求自由,沖破倫理綱常,可她們自以為是标榜的一切都只是迎合自己的私利和權欲,她們只看得見紙醉金迷,聲色犬馬,卻看不見那些真正需要自由和解放之人在泥澤中的痛苦與掙紮。
所謂風骨,舍生而取義,縱千萬人阻,吾恒往之。所謂文人風骨,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事開太平。
食色性也,千古未變,但從克制己欲到以“聲色之好”暗自高标,此消彼長之間,變的是人心。鐵肩擔道義、讀書以報國,這些傳統士大夫的志向去了何處?取而代之的竟是玩物喪志,淫詞豔曲與紙醉金迷。酒妓暖身,詩畫暖心,原先讀書人以天下為己任、武死戰、文死谏的風氣呢?文人不理政治,國家又由誰來治理?
君染覺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個巨大的旋渦,他想做些什麽來改變現狀,可是卻無從下手。
他想,若是憑借他的力量取締青樓楚館,似乎有些異想天開。但是,在其位,謀其政,他可以通過自己的身份做點什麽。也許他決定不了自己的命運,但是如今的他有權利決定別人的命運。
君染下令關停平康坊的青樓楚館,并着五十親兵駐守大理寺,若是有官員在暗中運作從牢裏撈人,他可不介意抓點把柄,使點手段。
皇帝重傷昏迷一月,朝野一片嘩然。不少衆臣聯袂禀報太君,提議恭請順王烏榕回宮主持大局。蕭桓自然不可能同意,便命蕭臻和君幽主持朝中大局。
烏棠在床上躺了半個月,還沒有蘇醒的痕跡。君染衣不解帶伺候左右,身心俱疲。
“烏棠。”君染依偎着烏棠。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兩年就過去了。從前有烏棠在,他萬事不必操心。他說要做生意,烏棠就在京城選了酒樓聘了廚子。他說要發展自己的勢力,烏棠便将先前給他的那兩百親兵調入宮中任他差遣。好像他沒有什麽不滿意的,他仿佛什麽也不必做,一切都有她操持,可是,現在他不想這樣了。
五月中旬,順王回朝,入主宣政殿,暫代國事。
宣政殿順王臨朝,忽然間一陣緊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千牛衛身着甲胄團團圍住宣政殿殿門,君染從千牛衛列陣後出現在衆人視線之中。
宣政殿文武百官分列而站,君染一手持鳳印,一手執劍,自殿門緩緩踏步立于龍座。
“鳳後這是何意?”兩年不見,烏榕看着君染,竟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
君染聞言頓了一頓,将鳳令呈于禦案上,複又擡眼盯着烏榕:“本君是陛下親冊的鳳後,夫妻一體,如今陛下有恙不得專擅國事,自當由本君為陛下分憂。”
烏榕立在殿中,聽罷搖了搖頭:“後宮不得幹政,鳳後……這可是越俎代庖!”
“順王奉命守陵,無召不得回京!如今私入宣政殿,擅宣百官早朝,究竟是何居心?莫不是以為宮中無主,想趁機謀權奪位?”
烏榕理了理袍袖,漫不經心道:“鳳後此言差矣,百官聯袂上書,本王這才得知陛下遇刺一事,快馬加鞭回京救駕。本王可不似陛下那般……本王回京未帶一兵一卒,怎麽談得上是逼宮謀反呢?”
“還是請鳳後移駕回宮,莫耽誤我等商讨軍國大事。”
“哦?本君竟不知是什麽樣的軍國大事要順王出面才能商議得了?”君染眯了眯眼,烏榕這些年仿佛成長了許多,不似先前那般咄咄逼人,有勇無謀,如今倒是越發不好對付了。
“後宮不得幹政,本君自然心知肚明。只是今日順王有言,要商讨軍國大事,本君不得不替陛下聽訓一二。”
烏榕臉一沉,也沒了心情和君染打太極:“本王無可奉告,請鳳後移駕——!”
千牛衛手持長戟長槍齊刷刷地自殿門湧入正殿,立在衆臣身後。烏榕惡狠狠地咬着牙盯着君染,她不明白他怎麽能調動宮中禁軍。
君染幽幽地開口:“順王這是何道理?怎麽,本君說不得,還聽不得不成?”
君染眼珠左右掃了掃殿下衆臣:“衆卿以為如何?”
百官噤若寒蟬,無人敢置一詞。鳳後既然能驅使千牛衛,那中央禁軍沒準也在他操控之中,她們哪敢多說一個不字。
“順王且看,百官并無異議。”
烏榕攥着拳盯着君染,倏然一笑,“也好,既然如此,鳳後便垂簾聽政,與我等共商軍國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