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天子劍9

天子劍9

月亮被雲遮住了,只閃閃爍爍有些星光。現下正是正月半,魏昶從成都府出來時僅帶了不到二十人的衛兵,餘下兩百輕騎均駐在成都府轄下的天回鎮,魏昶手下的不良人也繼續隐于市井暗中打探消息。

費清和孟姡能在節度使的眼皮底下逃脫,且從種種情形來看這幾人關系匪淺,魏昶不得不防範。令魏昶想不通的是,皇帝讓她們兵分兩路擒拿孟姡,先前武苳一直藏于暗處按兵不動,可最後又為何會與趙詣攪合在一起?原本計劃是讓費清引出孟姡,武苳帶兵再一舉拿下,可是最後一切行動卻都是聽武苳命令行事。武苳是怎麽找上趙詣的?或者說,趙詣是什麽時候發現的武苳?二人又如何達成了共識一齊圍剿孟姡的?

變故途生,魏昶擔心困在成都府局勢會更加膠着。節度使把控着劍南道三萬常備軍,其中光成都府就駐紮有一萬四千兵馬,一旦趙詣有反心,就會威脅到京都。遲則生變,魏昶必須立刻把成都府的情況禀報給皇帝。

魏昶之所以将餘下兵馬安置在天回鎮,是防範趙詣臨陣倒戈對京畿不利。西北有突厥,西南有烏蠻,要是夾在中間的劍南道也反了,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天回是蜀道之金牛道進入成都府的最後一個驿站,天回鎮又是成都府與京城,以及與蜀北諸地通道上的重鎮,也是成都城北外的三大關隘之一,向來是鎮守府城的重關和兵家争占之地。一旦趙詣有異動,至少隘口駐兵能迅速警示,引關內支援。

驿道遠方不斷傳來馬蹄聲和車輪聲,越近越響。馬車上的燈籠光漸次馳近。一個隊官,八個騎兵,都挎着刀,前面四個,後面四個,中間馬車上便是衆人緊護着的武苳的棺椁,為首的領隊赫然就是魏昶。

魏昶騎在馬上,慢慢擡起了頭,烏雲遮月,星光閃爍,天也快亮了。

魏昶往後看了看,一個晚上的奔波,都人困馬乏了,“停下歇息會兒吧,天亮前我們是趕不動了,天亮後再走吧。”說着對其他幾個兵:“把馬拴好了,喂點草料,人也都歇一覺。”

“是,大人。”魏昶身後的四個騎兵都翻身下馬,将馬牽到一側。

“誰——?!”突然,前面為首的騎兵發出了大聲喝問。魏昶順着聲音注目望去,驿道前路邊的樹林裏幾十騎人馬走了出來。八個兵都抽出了刀,嚴陣以待。

對方一人牽着馬在前,兩人牽着馬在兩邊随着,打着兩盞燈籠走了過來。

“站住!”方才那騎兵又大聲喝道。

“渾叫什麽?燈籠上這麽大的字看不到?”對方那人依然牽着馬走來,竟是柏語。這邊的兵都盯着望向燈籠——燈籠上赫然印着“金吾衛”三個大字!

魏昶拱了拱手,“柏大人。”後頭幾個人也把刀慢慢插進刀鞘,讓開路站在那裏。柏語是右金吾衛右翊府中郎将,這次奉皇命接應魏昶護送武苳棺椁回京。

“下官魏昶叩見侯爺。”待人走近了,魏昶這才發現柏語旁邊的冠軍侯君幽,後頭幾個兵也趕忙跟着跪下來。

“起來吧。”君幽往後看了眼車架上的棺椁,目光一沉,“皇上派了柏郎将前來接應,歇息片刻便速速啓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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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魏昶察覺到君幽話外之音,“侯爺可是要往隴右去?我等剛從興州趕來,沿路百姓都在傳說朝廷要打仗,各地都人心惶惶,有些地方強制征兵還激起了民憤……情況不容樂觀,侯爺一路當心。”

君幽點點頭,同幾人道了別,君幽便趁着晨曦駕着馬繼續趕路,争取到日中趕往下一個驿站。

魏昶目送着君幽一行人離開。

柏語瞥了一眼魏昶,微微拔高了聲音,“魏大人,咱還是繼續趕路吧,陛下正等着呢。”

魏昶看了眼剛歇息沒多久的衛兵,沉默了一瞬,還是發了令,“都上馬!”

……

正月末,武苳的棺椁終于入了京,一路往将軍府駛去。武苳身故的消息宛若晴天霹靂一般打了朝野一個措手不及,将軍府被一股沉重悲痛的氣氛籠罩着,都仿佛失了主心骨一般,越發頹靡。

這頭魏昶回京的消息也傳到宮中,倬奚得了信兒立刻去禀了烏棠:“主子,魏昶帶着武将軍棺椁已經到朱雀大街了。”

“立刻叫她進宮見朕。”

倬奚弓着身:“是。”

接到信兒的魏昶此時仍然穿着那身風塵仆仆的便服,兩千裏快馬奔波,已然十分勞累,此時腹中饑餓,站在殿門外閉上眼就能睡着。

“魏大人。”一個聲音在她耳邊輕聲響起,魏昶猛然睜開眼,站在身邊的竟是倬奚!

倬奚可是皇帝的親信,整個內廷的大總管,不可輕慢。魏昶連忙彎腰行下禮去,還不等魏昶開口,倬奚就拖空扶住她的胳膊止住了她,“魏大人,陛下正等您呢。”

魏昶頓了頓,獨自進了殿,倬奚立在殿外,命人關了殿門。

魏昶正正的跪在地上,頭抵着地板,聲音露着疲憊,“臣魏昶叩見陛下。”這次事情辦砸了,不知道自己以後還能不能更進一步,魏昶內心十分不安,她迫切地希望皇帝能讓她将功折罪。

許久之後,魏昶才聽見皇帝的聲音。“費清殺了武苳,又是怎麽在衛兵眼皮下逃走的?”

“陛下,屬下聽武将軍令集結于成都府圍剿孟姡,可拿人的當口,費清聽信孟姡花言巧語突然臨陣倒戈,費清趁武将軍與孟姡交手之時偷襲重傷了武将軍,接着孟姡二人就被一群武功高強的蒙面人救走。屬下無能,并未查獲其行蹤。”

魏昶頓了頓,又繼續道,“屬下察覺此事與趙詣節度使脫不了幹系,唯恐陛下被趙詣一面之詞蒙蔽,這才連夜出了成都直奔京畿回禀陛下。況且,屬下等人一路遭人截殺,屬下猜測這些人就是當初劫走孟姡的那夥人。”

烏棠聽了魏昶的說辭未置可否,這一切都只是猜測并無确鑿證據,并不能說明什麽。“你出成都時帶了多少人馬?”

“武将軍臨終前将調兵虎符交給屬下,屬下領了二十兵馬,其餘人馬皆安排在蜀道上的天回鎮隘口。”

“你一路遇伏,可那蒙面人似乎并未趕盡殺絕?”

魏昶以為皇帝是懷疑她,乍然擡起頭來大聲道,“陛下,那夥人确實像是在拖延時間,屬下派出的一隊傳信之人都杳無音訊,怕是都兇多吉少……屬下以為此事多半是趙詣或者孟姡所為。”

烏棠擡了擡手,示意她繼續說。“如若屬下所料不錯,當初武将軍號令我等圍剿孟姡之事也是趙詣一手策劃,我等先前費盡心力獲悉孟姡與節度使和成都府尹來往密切,不敢打草驚蛇故而一直蟄伏暗處。且那孟姡向來行蹤詭異,不過巧合的是,宋世妍前腳見過趙詣後腳就宴請孟姡,同一時間武将軍也通知我等去成都府拿人,種種巧合下,屬下也不得不懷疑武将軍是中了圈套才為奸人所害。陛下明察,屬下絕無半句虛言。”

烏棠沉默了許久,“起來吧。”

“謝陛下。”魏昶跪的太久,猛然起身還有些不适,“陛下,那費清?”

“此事是朕疏忽。”烏棠也起了身,踱步到魏昶身側,“你辛苦了,回去歇着罷。”魏昶微微弓着身,低迷地應了一聲。

魏昶重跪在地上,從懷裏取出調兵虎符雙手捧過頭頂,“屬下有罪,請陛下責罰。”

“這虎符你暫且拿着,這兩百衛兵往後聽你調令。”烏棠一手扶過魏昶的手臂,沉聲道:“魏昶,可別叫朕失望!”

“屬下定不負陛下期望。”

魏昶離開後,烏棠獨自一人在殿上站了許久。皇帝沒叫人,宮侍也不敢私自入內,大殿的燭火或明或暗,陰影下的烏棠顯得十分落寞。

挨到夜半,烏棠回了後殿,寝殿內外燈火通明。烏棠就立在屏風處默默地望着床榻方向,內殿的燈已經滅了,床上的人似乎也已經歇下。

烏棠招了招手,兩個守夜的宮侍輕手輕腳入內逐一滅了內殿的燭火,室內的光線越來越暗,僅餘了兩盞燭火還閃着微弱的光。

烏棠摸着光穿過屏風走到床榻前,君染呼吸很平穩,似乎是真的睡着了。君染給她留了位置,烏棠解了外衫躺在床外側。

烏棠睜着眼睛躺了許久,身體十分困頓,可是眼睛卻始終合不上。身側就是她的夫郎,烏棠終是掀開了被角,緊緊貼着那道熱源,一手覆在他腹部,久違的溫馨包裹着她疲憊的身心,讓她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君染悶悶地躺在床上,這半個月以來,烏棠一直沒回過寝殿。他也不知道最近自己到底和烏棠怎麽了,都是自己憂思過度了嗎,分明也沒吵架,分明以前和現在也沒什麽不同,可他們現在卻若即若離,貌合神離。烏棠不主動開口,他也沒主動問,他們就一直這麽僵持着。好像誰也沒錯,又好像誰都錯了。

雖然烏棠借口政事繁忙沒踏入後殿,可君染的一舉一動都時時刻刻源源不斷地傳到烏棠耳朵裏。烏棠像空氣,籠罩在君染生活的方方面面。

前朝內廷,所有人都串通起來,上上下下裏裏外外緊密團結如一人,把君染緊緊地看管在宮闱裏,但是又看管的那麽細心、那麽周到、那麽溫暖,逼得他連感覺都要改變:這不是看管,是尊敬、是關心、是照顧。久而久之,君染覺得自己就像是被人操縱的提線木偶,非常孤獨、非常寂寞、非常壓抑,所以夜深人靜時,他偶爾才想到造反,想到逃跑,想到擺脫這無禮的強大的束縛羁絆以及緊密的看管。可是他有賊心沒賊膽。也許他潛意識裏早早就認了命,這份看管裹挾着愛情的名義讓一切都變得合理了起來,讓他因為愛情甘願被套上枷鎖鎖在這深宮之中……又或者他像那風筝,看似能自由自在地遨游在天空,可是拽住風筝的線始終都攥在烏棠手裏,他飛不高,也掙脫不掉。即便有一天風筝斷了線,風雨飄搖後也只會跌入淤泥裏,任人踐踏。

階級使人固化,資本使人異化,糖衣炮彈逐漸吞噬了他的自主意識和反抗能力,他已經被完全馴化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金銀珠寶绫羅綢緞應有盡有,這樣奢靡的生活讓他逐漸迷失,他能憑着特權為所欲為,錢,權,名,利,別人夢寐以求的東西,他輕輕松松就能擁有——而這一切都源于烏棠。君幽的那番話戳破了那道可憐的窗戶紙,他猛然醒悟:他是依附于皇權存活的人,他是依附于烏棠而存活的人。

難道有了愛情就可以解決一切嗎?難道他活着只是因為愛情嗎?除了愛情他還有什麽?

君染睜開了眼,鋪天蓋地的思緒向一頭猛獸将從前的溫存踩得稀碎,他躲在廢墟之下瑟瑟發抖,不敢大聲喘氣,生怕那怪獸發現他的蹤跡再卷土重來。

君染覺得身子有些僵硬,他不敢動作,烏棠依然埋在他臂彎裏安然睡着,這依賴眷戀的姿态與從前別無二致。

……

翌日宣政殿早朝,皇帝追封武苳為輔國大将軍,谥號忠武。另賜伯爵府,加封武苳嗣女武令嬛襲承伯爵,封號永安。與此同時,皇帝召劍南節度使趙詣回京的聖旨正六百裏加急送往成都。

“簡直欺人太甚!”趙詣收到的壓根就不是什麽奉旨入京的聖旨,而是要将她押解回京問罪!“速叫宋世妍過來見我。”

趙詣撚着筆,出神地望着胡亂扔在案上的明黃聖旨,皇帝若是真在興師問罪,又何必要她主動進京,這難道是皇帝在試探她?

正思量間,宋世妍到了。“趙大人。”

趙詣能看出宋世妍的疏離之意,不過此時也顧不了許多,“皇帝命我進京述職,你說我是該去還是不該去?”

“皇帝若有心降罪,進京與否都無關緊要。若是試探之言,那也說明皇帝根本不信任你我。”宋世妍直言不諱,“趙大人若還是想左右逢源,恐怕是不成了。”

“溪雲何必挖苦我,我也是身不由己的。”趙詣身子微微前傾,“皇帝容不下世家,就算我有心投誠又如何?世家針對我,皇帝也對我心存忌憚,屆時我焉有活路?”

宋世妍忍不住反駁,“那祁晟、柳莘之流又當如何?她們哪個不是世家出身,不也一樣得皇帝重用?”

“那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柳莘之前不還追随過昭王,可不一樣爬到朔方節度使的位置?還有那趙家,出了一個趙雯,就在京都混的風生水起,她們可以我們為什麽不行?!”

趙詣搖頭,“你莫昏了頭,狡兔死走狗烹,蕭家和君家就是前車之鑒。”

“那你打算如何?”宋世妍忽然想到了逃亡的孟姡,“我可奉勸你一句,那孟姡之流絕非良善,你可別玩火自焚,禍及家人。”

趙詣一時沉默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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