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天子劍16
天子劍16
清晨,涼州城內各街道騎兵往來巡邏,步兵嚴密把守重要街道和路口,城內的氣氛異常緊張。
君幽、裴司簡和郭汲兵分三路分別趕往玉門關和涼州北部各隘口設防,伺機擊退陳兵邊關的突厥大軍。烏文簡、趙絮寧和韓菱都已被押入大獄,将于今日午時三刻問斬。祁晟因包庇烏文簡夥同其謀反已被烏棠革職,現囚禁于刺史府中。
祁晟靜靜地坐在牆角,悔恨的淚水緩緩滾過臉頰。“吱吖”一聲,大門打開,兩條人影逆光站在門口。祁晟擡起頭來,哽咽道:“陛下。”
“當年祁家大難,你僥幸逃出又得康王賞識,後被她提拔做了幽州牧,此等大恩如同再生父母,你定是誓死相報,對吧?”
祁晟的眼圈濕潤了,她緩緩點了點頭:“是。”
“你不分是非,不辨善惡,夥同敵人內外勾結,不擇手段,不惜挑起邊境戰火。枉你身為一方父母官,竟然棄兩國百姓的死活于不顧,棄國家利益于不顧,棄江山社稷于不顧!如此行徑與禽獸何異!”
“臣罪該萬死。”祁晟垂着頭,一副心如死灰狀。
過了許久,烏棠才開口:“你還有什麽要交代的?”祁晟搖了搖頭,她很清楚現在不管她說什麽都是無用的,皇帝不會相信。“罪臣無話可說,任憑陛下處置。”
烏棠閉了閉眼,曾經那個愛民如子的人,怎麽會變成如今這般模樣?
腳步聲漸漸淡去,祁晟這才擡起頭來,她看着皇帝的身影越走越遠,遠到仆役閉了門隔絕了視線,那一剎那她心裏竟覺得十分解脫。
康王對她有再造之恩,恩情不可以不報;可是她身為一方父母官百姓也不可以不保,她夾在其中也是萬分為難。因為她遲遲不肯松口險些延誤烏文簡攻城大計,烏文簡一夥視她如最大的障礙欲除之而後快,而另一頭因她包庇烏文簡又被皇帝視為不忠要清理門戶……祁晟嗤笑一聲,自古忠義兩難全,忠義兩難全啊。
沒多久,合上的門再度打開,千牛衛端着一盅酒遞到祁晟面前。祁晟端起酒杯,杯中印着她滄桑的容顏。她不肯開門獻城,硬生生将時間拖到黜置使視察涼州之時,讓這幫亂臣賊子的滔天陰謀化為泡影,至少她沒有對不起自己身上的這套官袍,她自問無愧于心。如今,她便再用自己這條命為子孫後代換一條活路吧……
君幽臨行前回禀了王冬和阿貍一家的遭遇,烏棠準君幽所谏敕封王冬為三品诰命,追封阿貍為毅仁郡主,并賜郡主府。
另一頭馳援邊關的禁軍并未與突厥大軍陷入激戰,雙方僵持不下一月,突厥大軍悄然退兵。此時正值早春,雙方對峙之地又是荒野戈壁,本就補給不足又加上大雪肆虐,突厥大軍無法長期作戰,只得退回本部大營。突厥退兵最重要的原因自然是因為內援缺失,邊關這才幸免一戰。倘若此時烏文簡已經夥同內敵拿下涼州,策反鄯州,整個隴右都盡歸其所有,雙方裏應外合之下,大軍作戰的勝算也更大些,但如今內援不再,突厥無利可圖自然不會替烏琅賣命為她差使。
西北邊關戰事告一段落,烏棠這才啓程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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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途中,烏榕同烏棠共乘一車。“喂——”烏榕瞥了瞥一旁的烏棠,欲言又止。烏榕躊躇了許久,終是問出了口,“先前你夥同阿染欺瞞我的那番話,究竟是不是真的?”
“你覺得的呢?”烏棠并沒有擡頭,只是翻書的手停頓了一下,“此事你最好守口如瓶,否則我不介意幫幫你。”
“怎麽,你想殺人滅口?”烏榕冷嗤一聲,複又神情低落起來,她寧願相信是君染移情別戀愧疚于她,也不想相信他是永遠地離開了她。
“你說,他還會回來麽?”
“不會!”這兩個字幾乎是從烏棠齒尖擠出來的。烏榕忽然無聲地笑了起來,只是那笑有些難看。要是她的君染回來了,那她的君染肯定就要消失了。
淚落在她的手背上,烏榕打了簾子臉瞥向窗外,沒再說話。
三月初,皇帝儀仗到了長安,烏棠回京了。君染抱着弘祯立在紫宸殿門口翹首以盼,終于一道朝思暮想的身影印在君染面前,“烏棠。”這一次他沒有再避諱,只想這麽大大方方地喚她。
烏棠瞥了一眼夙和,後者垂着腦袋帶着一幹宮侍齊刷刷地退下。
“有沒有想我?”烏棠貼着君染在他下颌處落下一吻,又自然地接過君染懷裏的弘祯,抱着小家夥擡腳往內殿走去。
烏棠見人沒跟上,轉身往後看了一眼,“傻站着做什麽,還不快進來。”聽到前面那人的催促,君染臉上的笑意又深了些,大步跟了進去。
“你去了這麽久,那邊怎麽樣了?”
烏棠坐在榻上,瞥着君染反問道:“什麽怎麽樣?你是問我怎麽樣,還是問別的誰怎麽樣?”
君染走到她身邊坐下,笑道:“怎麽這麽小心眼?你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還能怎麽樣?我問的當然邊關。”烏棠輕輕咳嗽了一聲:“邊關無事。”
“放心吧,馬上就結束了。等過一陣我就将你母親調回京都,讓你們一家團聚。”君染歡喜地嗯了一聲,這次君幽一去便是一年,這下終于可以回家與慕容宣團聚了。
“你這麽長時間不在,弘祯都快不認得你了。”烏棠懷裏的小家夥接近一歲了,正是牙牙學語的時候。在君染的教導下,弘祯已經會說些簡單的詞語,只是還不怎麽會叫娘親。
“乖,叫娘親。”烏棠逗弄着弘祯,可是懷裏的小家夥似乎不怎麽給烏棠面子,一個勁兒地叫‘爹爹’‘抱抱’,烏棠聽着他蹩腳的叫喚倒是不生氣,“乖兒子,快睡覺。”
“他才睡醒,那能這麽快就睡着了。”君染眼看烏棠又要把人欺負哭,趕緊過來解圍,“你一身的灰塵,趕緊洗漱去。”
烏棠應了一聲,随即把弘祯放在榻上,任他爬來爬去。不多時,夙和從外間又走了進來,把弘祯抱去了偏殿,屋中便僅剩烏棠二人了。
“不是要我去洗漱?”烏棠細細地打量着君染不懷好意道:“染郎不進來伺候?”君染抿着唇,主動牽着烏棠的手往偏殿溫泉那處走去。
溫泉水霧氤氲,平添一分魅色。烏棠美色在懷忍不住心猿意馬起來,浴湯滾燙,但比這更燙的是君染身上那顆火熱的心。一番溫存過後烏棠才開口向君染解釋整件事的前因後果。
“阿染,你還記不記得當年在雲中遇襲之事?”
“嗯。”君染仔細回憶了一番,“難道當年追殺你的人不是昭王的人?”
“不全是。”陶竹雖然是昭王的人,但不見得她背後真正的主子就是昭王。烏棠向君染解釋,“母皇當年為争奪帝位曾向烏琅痛下殺手,可母皇沒想到這是烏琅假死脫身之計,後來烏琅便一直蟄伏在突厥境內尋求外援伺機反攻中原重奪帝位。”
“那當年昭王謀反也有她暗中指點?”
“或許吧。”當年昭王命陶竹和柳莘秘密在雲中豢養私兵,若是沒有烏棠半路截胡恐怕這支私兵就真的歸烏琅所有了。烏棠一早就命柳莘暗中替換了軍中憑信,這支私兵便是烏棠借着昭王的殼在為自己培養親信。“那時慕容家恐怕早就與突厥那邊有了往來,雲中府她們聯手截殺我只是為了得到我手中的大軍印信。”
君染愣了一下,“印信是你的玉佩?”她們當年為了那玉佩費盡心機,怪不得烏棠那時會那般決絕。
“嗯,你手中的那枚玉佩和我的那枚本是一對,只要兩枚玉佩合二為一便可調動這支軍隊。”
“可,這是鳳君親手交給我的,鳳君知道嗎?”
烏棠搖了搖頭,“父君手中的玉佩早就被我替換了,完整的玉佩就在我手中。”
“你又騙我!”君染想起那個時候他因為丢了玉佩還萬分自責,沒想到這人明知真相卻不肯告知他,真是豈有此理!
“氣什麽,後頭我不是将真的那枚給你了麽。”
“你,強詞奪理!”君染氣不打一處來,“那後來呢,你後來一直不曾對表姐下手,我還當你轉了性子,不同她計較的。”
“我當時只是懷疑她與昭王私下做了交易,并沒有将她與烏琅那邊聯系起來。直到後來我漸漸留意到慕容商行在西北的貿易規模越來越大,且運送的糧食布匹遠超過尋常生意人,我這才意識到不對勁。再後來我派親信暗中查察,但慕容雪行事謹慎,我派出的人多無功而返。直到西南爨氏大亂,突厥那邊也開始蠢蠢欲動,慕容商行同西北的貿易往來愈加頻繁,這一回慕容雪似乎急于将運往西北的貨物脫手。所謂欲速不達,急則生變,也正因此她才露出馬腳。”
“所以她并非外界傳言那般,而是……”
“她死前迷途知返将自己所知之事和盤托出,我這才與烏榕設了局将這些人一網打盡。如果不是她将功折罪,我亦不會就此放過慕容家。”
慕容雪交代了她同烏琅方面存在長期交易的事實,并供出了潛藏在京都的線人——韓菱。韓菱是韓珹之女,當初西南爨氏作亂,安南都護府與之交戰卻膠着不止,就是因其暗中作祟。其實在平定西南之初烏棠對時任安南都督韓珹就已經有所懷疑,但為避免韓珹之死打草驚蛇,烏棠便僞造出韓珹死于意外之局。果不其然,當烏棠與烏榕不合的消息曝出,而烏棠又秘密出京時,韓菱便找上了趙絮寧尋求合作,之後二人又游說烏榕,尋求烏榕的支持。這才有了在涼州時烏榕臨陣倒戈的一幕。
原先齊戈本是繞過涼州借道鄯州從而直奔長安的,可是鄯州城內戒備森嚴,突厥騎兵一直未能出城。此時烏榕姍姍來遲,但駐守鄯州的郭汲并不肯開門放其入城。郭汲一早就接到皇帝密旨要死守鄯州,故而當烏榕表示要前往涼州時郭汲警鈴大作不肯放行。雙方糾結之時,烏榕拿出皇帝調兵魚符這才強命其打開城門,當時烏榕此舉便引起了韓菱懷疑,可計劃趕不上變化,韓菱也來不及深究。因為隴右節度使郭汲接到黜置使君幽的求助信要調遣本部一萬臨洮軍趕赴涼州救急,烏榕順水推舟表示自己正是奉皇命帶着京畿禁軍前去救駕,郭汲思量一番才允許烏榕一行人入鄯州。進城後烏榕通過韓菱與黑衣鐵騎彙合,轉頭直奔涼州而去。另一頭郭汲又命本部死守鄯州,自己則率領駐守鄯州西部的河源軍和白水軍跟上烏榕大軍,以防不測。再後來裴司簡率領的一隊右威衛與截殺黑衣鐵騎的前鋒飛虎軍彙合,斥候禀報說黑衣鐵騎與禁軍一道往涼州而來,後方十裏處還尾随有郭汲大軍。裴司簡便命大軍隐蔽埋伏在刺史府和節度使府附近,聯合後方的郭汲大軍給她來個甕中捉鼈。
君染聽烏棠交代了前因後果,這才得知王冬和阿貍受了場無妄之災,他們都是間接害死阿貍的劊子手。敵人心狠手辣,就因為王冬曾經救過君幽和烏棠,他們就要捉住王冬和阿貍以此脅迫君幽就範……要是他們能早一點把王冬一家接到京中好好保護起來,是不是就可以避免這一切了?
“王大哥……他還好麽?”
烏棠沉默了一陣,許久才道,“你若是擔心,找個日子你去見見他罷。”王冬随着大軍來到京畿,此時就住在皇帝賜下郡主府裏。
君染次日便出宮去見了王冬,他整個人精神狀态很不好。近幾個月的打擊讓他痛苦不堪,阿貍的離去帶給他的沖擊尤甚。
“王大哥……”君染看到自己的救命恩人遭此大難內心也十分痛苦,他很愧疚。王冬了無生機地躺在榻上,毫無求生的意志。
“阿染?”王冬一閃而過的喜悅很快又被消頹取代,他也是恨過的,恨他和阿貍蒙受這無妄之災……可是若說要怪要恨,那也只能恨那對他們下手的劊子手!
“王大哥,”君染坐在榻邊,看着王冬蒼白的面容,歉疚的話他說不出口,他也不敢再刺激王冬讓他再回憶起失去阿貍的痛苦。
王冬緩緩坐起身來,看到君染歉疚的眼神,他也于心不忍,“你不用道歉,這不是你的錯。阿染,你沒有對不起我什麽……我還要謝謝你,阿貍他很喜歡你,你留下的銀子我給阿貍買了料子做了新衣裳,他可歡喜了……”王冬說着說着眼淚便不自覺地掉落下來,他活下來了了,可他的阿貍再也不會回來了。
王冬突然抑制不住大哭起來,這些日子他一直壓抑着自己的情緒,猛地見到熟悉的人,那份脆弱那壓抑不住的傷感才悄然暴露出來。時間或許能讓人忘卻過往,可是痛苦和傷痕卻不會因為時間而消弭。
慕容宣得知王冬的情況後,經常帶着君婼出入郡主府看望王冬。慕容宣知道王冬就是當初救了君幽的大恩人,現在恩人又因君幽逢此大難,于情于理他都不能袖手旁觀。慕容宣讓君婼拜王冬為幹爹,以後阿婼也是王冬的親人了。慕容宣知道自己這麽做可能對王冬沒什麽幫助,可王冬那麽善良的人,或許能因為一個小生命重拾信心,而不是日漸消瘦郁郁寡歡。或許真是有阿婼陪伴的緣故,王冬的狀态逐漸有所好轉。
君染和慕容宣也時常陪着王冬去城中散心,也就是那時,王冬經過君染的介紹接觸到了養濟院。養濟院中的孤兒棄嬰都是被官府收養到此的,自那之後,王冬便時常前往養濟院,他們當中多半是男孩兒,王冬從他們身上看到了阿貍的影子,他要振作起來,用自己的一份力幫助這些孩子過上正常的生活。
*
開元五年六月,因王庭與西突厥咄陸部賀魯可汗交好,西北邊關解除危機迎來短暫的安寧,君幽被調回京中。随君幽一同回京的還有賀魯可汗送擒的烏琅。烏琅被秘密押至大理寺,烏棠不由分說,直接下令處死。
賀魯被各部首領承認可汗身份後,賀魯便立即着手恢複西突厥汗國,同時自立為沙缽羅可汗,賀魯勢力不斷擴張一度控制了整個西突厥。雖然其氣勢洶洶但表面上依然與王庭保持着良好的關系,故而邊關短時間內還算安穩。
八月秋闱,長安又發生了一件大事。名滿天下的著名神童宋霭在豫章郡鄉試中一舉奪魁。中舉的一百三十五人中,宋霭名列榜首。這位年僅十六的神童解元比先前涼州代真之名還要響亮,宋霭之名就此在京中傳唱,其人一時間萬衆矚目,不少人都暗自揣測明年春闱的三甲功名宋霭唾手可得。
開元六年春,宋霭赴京趕考。宋霭入京後還特意去拜訪了開元二年的狀元邱濂。宋霭與邱濂同樣出身桂岩書院,又同樣是豫章洪州的解元,兩人一拍即合,倒是十分投緣。
三月,萬衆矚目的會試終于告一段落,只是還未放榜,一個驚人的消息便在長安風靡開來:天下矚目的會試考題洩露,洪州解元宋霭賄賂主考官買賣試題科舉舞弊。
此消息一出頓時迎來天下讀書人的不滿,況且此訊息并非空穴來風,有理有據。有好事者聲稱曾目睹宋霭與邱濂高調拜訪劉彥宗。宋霭與邱濂淵源頗深,況且邱濂官從六品翰林院修撰,也頗受翰林院侍講學士劉彥宗青眼,若是有心舞弊豈不易如反掌?更重要的是,宋霭與邱濂前腳剛拜訪完劉彥宗,後腳皇帝就欽點了劉彥宗為副考官,且瘋傳的考試試題與正式科考試題極其接近,這如何不讓人聯想翩翩。
若說此案只是在京中盛傳倒也罷了,可一日朝堂之上言官程敏将此事參奏皇帝。涉及科舉大事,此事又鬧得沸沸揚揚,皇帝不可不察,遂派主考官禮部尚書白桦進行調查。
程敏上疏時間是二月二十七,白桦接受任務的時間是三月初七,此時閱卷和錄取工作早已結束,新科進士名單已經出爐,只是還未張榜招貼。
情況緊急,白桦此時也只能先查詢宋霭的考卷及名次,白桦會同其他考官首先查詢已錄取的三百份考卷,可其中并無宋霭。為防萬一,白桦又組織考官翻閱了其他考生考卷,衆人一致覺得這份錄取名單無有問題。查詢清楚後白桦這才将結果呈報皇帝,科舉舞弊一事并不存在,為平衆疑,白桦請求将成績張榜公布。
可是烏棠對這樣的結果并不滿意,此事鬧得沸沸揚揚,一經查詢竟然無事發生?皇帝一怒之下,将涉及此次科考舞弊的官員和考生統統收監入獄,命大理寺卿張裎将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邱濂,宋霭等人收入诏獄本無可厚非,可連言官程敏也被收監,按照舊制,言官和禦史風聞奏事一向可以免責,可程敏竟然被下獄,若是皇帝要給程敏來個誣告反坐,此事一開先河,以後誰還敢風聞奏事?更荒唐的是,身為副考官的劉彥宗安然無損,參奏的言官程敏卻被逮捕,如此公平何在?正義何在?于是言官們紛紛參奏将劉彥宗一并逮系入獄一同審訊。
會試的同考官之一、同時也是程敏的同僚的給事中周亭玉參奏皇帝,白桦與劉彥宗、邱濂關系匪淺,有官官相護之嫌疑,若是繼續讓其參與查察此次科舉舞弊一案,恐有失公正。其次,科舉舞弊案後劉彥宗曾私下透露說洩題一事或為其随從所為。再則,當皇帝命白桦徹查其審閱的考卷,發現劉彥宗将所有答出她所出考題的考生全部落榜……這不正好證明了劉彥宗洩題舞弊之舉麽?
皇帝聽完周亭玉的奏折,命張裎将劉彥宗,邱濂與宋霭分開審理,定要将此事查察清楚。
劉彥宗雖是文官卻是個硬骨頭,無論張裎如何嚴加審問,劉彥宗始終緊咬牙關堅決不承認自己賣題洩題及參與科舉舞弊。但宋霭那邊情況可就不妙了,負責審理的官員對宋霭和邱濂嚴加拷問,二人均為文弱書生禁受不住這等酷刑,遂将原委如實道來。
宋霭初至京城,因邱濂與宋霭同出豫章洪州,宋霭仰慕其為人才學,遂主動拜見。邱濂是愛才之人,與有神童之名的宋霭一拍即合,邱濂主動提議為宋霭引薦劉彥宗。拜訪劉彥宗時,宋霭特意帶上了著名畫家展子虔的孤本《游春圖》送與劉彥宗把玩,劉彥宗對山水游記十分感興趣,一番交談後對宋霭頗為賞識,出于愛才之心她便同二人探讨了一番此次會試的出題方向。可不曾想,宋霭前腳剛走,後腳皇帝的任命便至。劉彥宗擔任命題官後所出題目與當初指點宋霭的出題方向一致,這才套陰差陽錯造成了本次震驚朝野的科舉舞弊案。
事情真相大白。雖然劉彥宗,邱濂與宋霭等人并無明确的收受賄賂徇私舞弊,但劉彥宗身為會試主考官之一,卻臨財茍得,不避嫌疑,有沾文衡,遍招物議,對科舉取士的公正性造成了嚴重的負面影響,皇帝撤去劉彥宗的翰林院侍講學士一職,令其罷官致仕;程敏因“言事不察”被調為太仆寺主簿;邱濂被貶為從七品下的國子監主簿;宋霭因“夤緣求進”被革除舉人資格,永不得入仕。
這起廣受天下學子關注的科舉舞弊案就這麽落幕了,或許站在劉彥宗和宋霭的角度她們都是遭受無妄之災的受害人,可是比起她們的個人得失,若是此事處置不公,那麽科舉取士的嚴肅性和公正性将大打折扣,勢必會引天下讀書人唾罵。若是開了科舉取士賄賂考官徇私舞弊的先河,日後學子仿而效之,朝廷如何再網羅有才學之士入仕做官治理江山?
雖然邱濂,宋霭諸人才華橫溢,但是比起江山永固,幾個學富五車的才子又算得了什麽呢?
科舉舞弊案後,中書省又草拟了許多防止舞弊的措施,細化了科考流程及規定,一步保證科舉取士的公允性。
開元六年十月,徐斐和楊雉回京述職。經過三年的基層歷練,幾人再度回京回首往事只覺唏噓。邱濂雖然被貶至國子監做主簿,但好歹皇帝對她還是頗為倚重的;陳媛官升從六品的翰林院修撰,目前在禦前侍奉;廖九纓則還在邕州與監察禦史李知古共同監管西南地區。她們當中最為唏噓的當屬韓菱,誰也沒想到她居然勾結外敵意圖逆反……而曾經一度被視為纨绔之子的趙雯如今在軍中混得風生水起,從千牛備身越級官至千牛衛郎将。不良帥魏昶依舊是皇帝面前的紅人,陰私之事盡出其手,俨然如皇家鷹犬。
*
這兩年金睿按照君染的設想在江南大舉置辦絲織産業,包括但不限于養蠶種桑,缫絲紡織,印染刺繡等等。其創辦的紡織工廠帶來了部分勞動崗位,并鼓勵男性就業創業。此舉一度引起部分達官顯貴的強烈抵制,更有甚者聯合大商賈聯手抵制商品迫使其退出江南市場。君染深知自己經商才能欠缺,但他同時也清楚自己辦理織造廠并非僅為牟利,他的初心僅僅是讓那些窮困潦倒的手足健全之人混口飯吃,能在此學習技術并通過自己的勞動來養活自己就夠了。君染也明白這樣的行為可能堅持不了多久,但是只要他在一天,他就會一直堅持下去。絲織成品如果無法流入市場那就自産自銷,賣入皇宮或者賤價出售,再則與慕容商行聯手銷往西北參與邊關互市……利益雖小卻是其次,君染更看重的是它的社會價值。
京城這邊白寂經營的制衣坊也大有起色,制衣坊同江南絲織廠簽訂有長期協議,原料不愁,他們制成的衣物既可以在市場上流通,也可以供以軍需,利益雖小卻也是有利可圖。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發展時,白寂突然得知了南湘的死訊。冬至日,南湘染病去世,白寂出錢買了地将其葬在郊外。其實白寂也不止一次想過,若是當年他再狠狠心,再拉南湘一把,也許一切光景都會不同。他曾經那般鮮活的生命最終還是沒有熬過這個冬天……
君家老太君也是在這年冬天走的,老太君臨終前君染去見了她最後一面。自從烏棠逼宮奪位,老太君就一直憂心忡忡,生怕烏棠事後清算。再加上皇帝冊封君染為鳳後,她便更加憂愁,既不敢與君染親近亦不敢抱怨。就這麽擔驚受怕了幾年,終是懷着遺憾逝去了。
君染自然不會怪老太君,他不能以現代人的眼光來評判老太君的所作所為。作為君府的實際掌權人,她走的每一步棋都是為了家族利益,甚至不惜犧牲自己,子女和兒孫,從一點來說她功不可沒,君家能步步高升,這是她的畢生的願景。可是,這條路就一定是對的嗎?君染無法做出答複。他可以選擇尊重理解,但不會接受。
翻了冬,西突厥那頭又亂起來了,安定了沒兩年,賀魯又開蠢蠢欲動起來。這次駐守邊疆的裴司簡接到朝廷聖旨,皇帝這回可再沒有先前的妥協,而是令裴司簡西征突厥,掃平西域,收回安西和北庭失地。
朝廷這頭源源不斷補給遠征大軍,裴司簡手下的右威衛主力一鼓作氣,耗費一年時間攻入突厥可汗牙帳,生擒賀魯可汗,一舉奪回失地。朝廷收回失地後,将安西都護府升格為大都護府,其下治所遷移到龜茲,并在突厥故地分設蒙池、昆陵兩個都護府,并将其附屬小國分別設置州府便于監管。
西突厥滅亡後,原東突厥的領土上薛延陀勢力又開始崛起,逐漸威脅到中原王朝統治,為護衛王庭北部邊境,皇帝在雲中設置了雲中都護府,後來随着薛延陀勢力愈加壯大,皇帝遂改雲中都護府為單于大都護府。蠻夷之戰戰而不止,朝廷也只能通過不斷擴軍加大邊境兵力部署來抵抗西北蠻夷的侵略。
西南爨氏安穩了幾年也開始動亂起來,六诏之間相互傾軋,都想一統爨氏。因西南內亂頻發,中原憂心其再生叛亂入侵中原,便加強對西南地區的掌控力度,決定将安南都護府(原交州都督府,今越南河內)、戎州都督府(今四川宜賓)、嶲州都督府(今四川西昌)、姚州都督府(今雲南楚雄)、朗州都督府(今雲南曲靖)等地以官道貫通。又由于該道路縱貫爨氏領地的南北,王庭的舉動引起了爨氏的不安和恐慌,繼而導致了叛亂的發生。為了平息諸爨之亂,朝廷命對中原最為忠心的蒙舍诏王出兵征讨,但此舉讓南诏有機可趁借此擴張領地。蒙舍诏主文武并用,先是武力迫降,後又聯姻結盟,很快便成了爨氏的實際控制人。之後又利用爨氏內亂的機會,一舉吞并了爨氏領地,南诏疆域得以極大擴張。
自此,蒙舍诏诏主歸義一舉完成了一統洱海地區的壯舉,并建立了南诏國。雖然蒙舍诏主對中原王庭陽奉陰違,但朝廷還是下達了冊封文書,承認其南诏王的身份,并封歸義為雲南王,世襲罔替。次年,雲南王遷都太和城。
中原邊境危機四伏,西南的爨氏和吐蕃,西北的突厥殘部,北邊的薛延陀個個都對中原虎視眈眈,邊境一帶戰亂頻發,幾乎隔兩年就要征戰一次,王庭想要獲得長期穩定怕是還要再接再厲……
烏棠曾允諾過君染要帶他出宮游山玩水,可是直到今日也不曾實現。
開元十二年春,嶺南道梧州。
一輛樸素的寬大馬車慢悠悠地行駛在官道上,前車室裏坐着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手中攥着缰繩驅車。現下正是春耕時節,路上倒是稀稀拉拉走過幾個拉着牛車載着農肥的農人。滑稽的一幕是,那載肥的牛車跑的倒是馬車還要快哩!
君染駕着車,旁邊坐着一位少年老成的小男孩兒,正是七歲的弘祯。前頭的牛車上也坐着一個個頭同弘祯差不多的小女孩兒,看着不茍言笑的弘祯,小女孩似乎對他很好奇,不停回頭望,後面竟還對着弘祯咯咯地笑起來。弘祯正是換牙的年紀,這次掉的門牙還沒長出。方才小女孩兒看到了,這才笑出了聲,可弘祯小孩心性見女孩在笑便以為她是在取笑他,故而這一路都悶悶不樂的。
君染忍住笑,“別生氣,她不是在笑話你。而是見我們弘祯可愛,想和你打招呼呢。”弘祯撇過頭去不讓君染看他的表情,臉上分明寫着不高興。
君染扯了扯缰繩,大喝一聲,馬車便飛快地跑起來,一眨眼就超出了牛車一大截,将那小女孩兒遠遠落在後面。
君染慢慢松了缰繩,馬車速度漸漸慢了起來。君染偏頭看了看弘祯,“怎麽還生氣呢?不如你進裏頭去?”
“沒有。”弘祯克制着生氣的表情。“好吧。”君染無奈應了一聲,“弘祯,咱們好不容易出來一趟,開心一點兒嘛。”弘祯心思敏感又少年老成,自己主意很大,君染有些時候也拗不過他。
“我知道了,爹。”弘祯知道爹爹一直特別向往宮外,他不會掃興的。
過了莫約小半個時辰,馬車終于到了梧州城門。北門內,進城的客商和路人排成了長隊,等候接受守門軍士的盤查。君染也放慢了速度,排在一衆人流中。
這時,守城軍士走過來,打量了一番君染,“喂,你,幹什麽的?”君染趕忙跳下車,“官爺,我是從外地來的,這回是帶着家小想來城裏做點小生意。”
守城軍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看了看身後的馬車:“這裏面是什麽人?”烏棠聽到外頭的動靜,手剝開簾子看了一眼,也出了車廂。
君染望了一眼烏棠,隐了眼中的笑意,“都是我家小。您看,這是我們的官憑路引。”說着,将一應文書遞了過去。守城軍士看了他一眼,點點頭,猛地伸手扯下君染挎着的包袱。由于用力過猛,君染猝不及防被帶得一個踉跄,烏棠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君染,往自己身後帶。
烏棠的眼神過于淩厲,那檢查的守衛被吓得渾身一抖:“你、你要幹什麽?”這頭動靜驚動了城門旁的衛隊,一衆衛兵在隊長的帶領下迅速圍了上來。隊長厲聲喝道:“怎麽回事?”
那衛兵指着烏棠:“我要檢查包裹,她不讓查!”隊長的目光落在烏棠身上,“你是幹什麽的?”
君染拉着烏棠擋在她身前,他長得人高馬大把一旁的烏棠藏在身後,君染陪着笑:“這位官爺,別動粗,誤會,都是誤會!”
“官爺,這是賤內,草民第一次帶她出門,她不懂規矩,您別跟她一般見識。”說着,他從包袱裏掏出十兩銀子遞了過去:“驚動各位,實在是不好意思,草民一點心意還請長官收下,請弟兄們吃酒。”
隊長掂了掂銀子揣進自己的懷裏,對着君染點了點頭,“嗯,你小子倒還有幾分知理,罷了。”她一揮手,軍士們便退了下去。“你這妻主着實不懂規矩,怕不是入贅的吧?以後可要好好管教管教。今天要不是看在你們初來乍到,早把她收監了!”
君染連連附和:“是,是。下次不敢了。”隊長把手一揮:“你們走吧。”君染一把拉過烏棠上了馬車,駕着車進了城門。
路上君染忍不住笑,數落起烏棠來:“你呀!真是不懂規矩。這裏可不是京城,強龍壓不了地頭蛇,你一介草民的妻子,瞪的什麽眼,發的什麽威!好端端的害我損了十兩銀子!”車廂裏湊熱鬧的弘祯和弘晞掀了簾子也抿着嘴笑了起來。
烏棠露出點笑來,“哦?一介入贅的糟糠之妻,竟能讓夫郎舍了這十兩銀子?”
“舍得舍得。”君染搪塞她,“你記着你的身份,可別再讓我破財了。”烏棠但笑不語。
不多時,馬車駛進了一條小巷,沿着街左的一排民房繼續向前走,最裏間便是一座毫不起眼的民宅。君染馬車方停,宅門便立時開了,走出來迎接的赫然是雲初和青竹。
馬車停好,青竹取了馬凳放在一側,弘祯牽着四歲的妹妹弘晞慢慢踩着馬凳下了車,跟着青竹往宅子裏走去。
君染安頓好兩個小家夥後,這才回過神來,“這回怎麽突然要來梧州,先前你問東問西的,我還當你想去蘇州瞧瞧呢。”
“來見一位故人。”烏棠沒頭沒尾的一句到讓君染糊塗了,梧州有她的什麽故人?烏棠岔開話題,“阿染,我有些不舒服。”
“趕路急了些,哪兒不舒服?我幫你揉揉。”君染聞言手扶着她的腰,掌心使了些勁給她揉了一揉。烏棠看着這樣柔和的君染,忽然心中微動:十二年了,君染陪着她一起度過了十二個春夏秋冬,縱使時光如何飛逝,君染自始至終都不曾變過。
烏棠從來都不是個會委屈自己的人,想着便情不自禁地吻住男人的唇,那溫溫軟軟的觸感讓人忍不住想要攫取更多。君染一個翻身就将人攬在自己懷裏,壓在身下專心與她接吻。
一吻畢,烏棠勾着君染的脖頸,聲音稍顯沙啞:“染郎,你真體貼。”君染輕輕嘀咕一聲,“你也只會在這種時候說些好聽的話。”說罷便一頭紮進欲海,同烏棠一起沉淪。
又過了幾日,烏棠帶着君染去了一座民宅,甫一進門,君染便知道烏棠口中的故人是誰了。
這是一進半的青磚小院,迎面是正房,左右各是東西廂房。院子裏種着一顆桂樹,看起來樹也有些年頭了,枝繁葉密,層層疊疊,褐色的樹幹蜿蜒而上,像一頂綠傘似的籠罩着小半個院子。樹下有石桌、石凳,面上還放着一盅茶。
院中還有一口井,旁邊正在打水的清瘦男子聽見聲音,便見陌生人進了門,剛要出聲就頓住了,直愣愣地呆在那處。對面的君染定睛一看,塵封的記憶忽然啓封了一般,這,這不是張霖麽,昭王世女的夫郎張霖。
張霖有些不知所措,他幾乎要癱倒在地。“我……”他正想說些什麽,正堂內走出一個人來。張霖腳步虛浮,他想往那人身邊走,可腳就像是灌了鉛一般沉重的提不起半點力氣。那人走到張霖身邊扶着他的手臂,“你先回房去休息會兒。”
張霖緊抿着唇搖了搖頭,他攥着烏岚的手臂生怕她被帶走。
“沒事,別怕。”烏岚又看了一眼君染,“鳳後一路奔波,不若同內子一起進屋歇息會兒吧?”
君染看了一眼烏棠,他知道她們有話要說,便點了點頭,扶着張霖進了屋內。一進正堂,君染才發現屋內還有一個文靜乖巧的男孩兒,“這是?”
“是我的兒子。”張霖擡了手,“阿珵,快過來見禮。”一個莫約十來歲的男孩便走了過來,乖巧地給君染行禮。君染憐愛地摸了摸烏珵,轉頭寬慰張霖,“你莫擔心,沒事的。”
張霖默默地抱着阿珵沒再說什麽。
屋外的桂樹下,烏棠與烏岚坐在石桌前,兩人都無話可說。烏岚拿起茶杯,給烏棠斟了一杯涼茶,“別來無恙。”
“你變了許多。”這十多年來烏棠對她一直不聞不問,今日乍一見,她險些認不出烏岚來,曾經那個風光的不可一世的天之驕女業已變成如今這個如一汪死水的尋常布衣。
“人都是會變的。”烏岚的語氣平淡如水,“你這次來不單是找我敘舊吧?”
“當年你奉旨押送錢糧前往涼州赈災,又為何曝出劫銀之事?”烏棠盯着烏岚,“你心裏清楚,那批銀錢其實并沒有被人動過手腳。”
“陛下這是何意?過往之事草民早已忘卻,陛下舊事重提莫非還想要治草民死罪?”
“若是當年你未在驿站停留曝出銀錢失竊一事,而是率部直奔涼州,屆時此事曝出,涼州早已餓殍滿地,而我或會因此殒命。”烏棠盯着烏岚,末了嘆息一聲,“你還是太心軟了。”
烏岚沒有接話,直接岔開了話題,“這些年承蒙陛下照拂,草民才得以在此安度餘生。”有些事過去了便是過去了,如今舊事重提着實沒什麽意思。
烏棠知道她再問下去也得不到什麽答案,“烏岚,多謝你,幫我。”
“您該走了。”烏岚站起身來,往正堂走去,那頭張霖和阿珵正立在門口眼巴巴地望着她,烏岚眉眼洋溢起淡淡的輕松和笑意。她現在日子過得很安穩,不需要像從前一樣爾虞我詐的活着,現在,一切都很好。
桂樹下,烏棠又看了一眼烏岚的背影,末了收回目光,帶着君染揚長而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