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寒秋
寒秋
夜風蕭蕭,宋婉沒想到都這麽晚了,他還會來給陳夫人問安,又正好遇見自己……
她垂眸側過臉,擡手抹去臉上淚痕,輕輕靠在廊柱上低頭沉默不語,柔光下依然耀眼的紅裙,和她鬓邊的,被風吹的微微搖晃的海棠流蘇簪,在這一刻都躍入陳朔的眼底。
平日裏見她都是素衣素面的樣子,如今一打扮,倒是很有女子鮮活嬌豔的一面……
不過……
陳朔瞬間從怔然中回神,甚是不解的蹙了眉頭,她如何打扮,好不好看,同自己有什麽關系?
且方才,竟還會因為她的眼淚而有片刻心軟?
一時間,他覺得自己若不是瘋了,就是今夜的酒,上頭了。
深吸一口夜風冷意後,他眸光再次看向宋婉,語聲淡淡道:“你在這兒哭,若被哪個碎嘴的瞧見,指不定以為你被母親責罵了。”
宋婉聞言立即搖頭看他:“不是的……”
陳朔自然知道不是,母親喜歡她都來不及,怎麽舍得罵哭她,只是看着宋婉紅紅的眼底,他莫名的就是說不出冷言冷語了,喉頭滾動了一下,末了皺眉問了句:“可是今日摔傷嚴重?”
宋婉仍餘淡淡水跡的眸光看着他,愣了片刻,紅唇諾諾問:“你怎麽……”
“我那會兒正好在對面茶樓上。”說着,又道:“若是身子不舒服,便是母親那邊喚你,你找個理由回絕了就是,何必……”
說到一半又停下,劍眉微微凝起,将那後半句咽了下去。
宋婉沉默片刻,見他不再說了,便點了點頭,“我知道大公子的意思,我不會讓夫人為我多費心的。”
陳朔:“……”
她可真聰明……
宋婉說着,便想先走了,這裏距離陳夫人的院落不遠,萬一被來往的丫鬟看見她和陳朔在這裏……不太好,她便沖陳朔福福身,輕提着裙擺準備離開。
陳朔見她要走,忽然想起下午時蔣承安說他冷血無情那句話,鬼使神差的又同宋婉說:“待晚些,我叫人給你拿藥過去,那是軍中老大夫的秘方,對跌打傷療效極好。”
宋婉聞言,便緩緩的轉過身來,眸光靜靜的看着陳朔片刻,忽然輕輕一笑,“大公子的心意我領了,知道大公子是想我的傷早些好,人……也能早些走,但我的傷,真的不嚴重。”
陳朔:“……”
天地良心,他這回還真沒這個意思!
但他也懶得解釋,任由宋婉誤會。
倒是宋婉,哭過一場後,心境平和了許多,此刻看着陳朔,忽然很想問他一個問題。
于是,她微微偏了一下頭,問他:“大公子,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陳朔有些意外,挑了下眉,道:“你先問,我聽聽看再說。”
宋婉點頭,便說道:“如果,有一天,大公子身陷險境,前方是敵人的刀劍,後面是跨不過的城牆,那大公子你,是會掙紮求生,還是會退而求饒呢?”
陳朔沒想到,宋婉會問這種帶着沉重殺氣的問題,一時間,看着她的眼神也多了些深意。
她的眼神很認真,很明亮,甚至隐隐有一種,一定要得到答案的迫切和堅定。
這一次,他确定自己上一次沒有看錯,她的确是個心有堅韌的女子。
陳朔深邃的雙眼,同樣認真的看着她,一字一句堅定的回道:“自然是掙紮求生!便最後仍是一個死,也要拼盡全力斬斷敵人的頭顱和刀劍,踩在腳下!”
片刻後,宋婉笑了,這個笑容輕松,釋然。
她早猜到他會是這樣的答案,但他的話語,卻帶着一種她極其渴望的力量,那些力量瞬間充盈進她的內心,在她心頭長成一張厚厚的盾,支撐起她日漸枯竭的心力。
離開之前,宋婉笑看着陳朔,說了句多謝。
而陳朔,卻看着她的背影十分的莫名其妙,覺得今晚,她的打扮,她的問題,她的一切,都奇怪。
但他沒為此多浪費時間,反正她的事,又和他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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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婉回到住處時,剛一進門就見燭心的頭上沾着一片小葉,便問她:“你去哪兒了,頭上沾着樹葉。”說着,将她頭上的葉子取了下來。
燭心驚訝的看着宋婉一身精致貴重的打扮,一雙眼在宋婉頭上的海棠簪子上盯了好半天,才摸了摸頭呵呵一笑:“方才本來去找姑娘的,結果走到一半踩到貓屎了,太臭了就回來換了鞋,正準備再去接姑娘的,你就回來了。”
“不過姑娘,你這一身打扮……是陳夫人給你的嗎?這也太好看了……”
宋婉嗯了一聲,淡淡一笑,讓她去準備水了。
燭心邊往外走,邊看着宋婉裙擺上的金線繡花,心裏感嘆着陳夫人出手真是闊綽,就這件裙子,沒個七八十兩根本做不出來,特別是那海棠簪子,那上面準是紅寶石……
然燭心在水房,還沒把水弄好時,便又見着陳夫人院中的丫鬟捧着一堆東西來了,她緊跟着進去看了,足足四五套上好的裙衫,還有配套的各樣頭面首飾,金銀珠翠都有,看的她嘴巴都合不上。
待人走了後,忍不住的驚嘆着問:“姑娘,陳夫人怎麽一下子送你這麽多東西啊……”
宋婉看着這些衣衫首飾,沉默良久只是說:“夫人待我好,我很感激。”
燭心聽的雲裏霧裏,知道她不會說,便不再問了。
過了許久,宋婉沐浴完,正在鏡前梳頭時,聽見院門被叩響,梳頭的動作停了下來,想起了方才陳朔說會叫人給她拿藥的事……
燭心已經去開門,見來人是霜葉,微微震驚了一下,立即笑問來意。
霜葉只是笑笑:“我找你家姑娘有事,姑娘可睡下了?”
燭心搖頭,帶着霜葉進了屋,然後便自覺的的退了出來,站在了門口。
不多時,霜葉笑着從裏頭出來離開,燭心将人送出門後回來,看着宋婉平靜的側臉,眨眨眼問:“姑娘,霜葉怎麽突然來找你了,是有什麽事兒嗎?”
邊問心裏還在奇怪,今晚是怎麽了,這麽多人又是送東西,又是有事的……
霜葉還是陳大公子的管事丫鬟……
宋婉卻只笑笑:“沒什麽事,時辰不早了,你也回去睡吧。”
燭心皺眉,轉身走了兩步後,回身跟宋婉說:“姑娘,明日我能不能回去一趟,我回去領月錢,順道再回去看看我爹娘。”
宋婉自然同意,同時交代了她回去看看姨娘。
待燭心走後,宋婉拿出霜葉送來的那瓶藥,緩緩的倒在掌心,揉在了傷處。
人無恥,何以立。
她姓宋,她的事,也只是她的事。
同陳家,陳夫人,從來都沒有任何關系,她又怎能一次次厚顏無恥的麻煩別人,利用別人,帶累別人?
若是掙紮在泥裏求生是她生來的命數,那她便要在每一次被他們踩一腳的時候,濺他們一身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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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安伯府內院。
作為淳安伯的嫡幺子,徐寒陽自小受寵,所住院落自然也精致氣闊。
夜幕下的伯府,各處燈明,徐寒陽從外回到住處,身上的披風由丫鬟解去,屋中服侍的大丫鬟端着一盞熱茶來,在他接過後,附在他耳邊低語片刻。
徐寒陽品了一口茶,生的很是文雅的面容上,勾起一抹淡諷的笑:“如莺,我有幾日沒去正房了?”
如莺抿唇淺笑:“若奴婢沒記錯的話,您有九日沒去夫人那兒了。”
“啧,那可真是冷落她了。”
徐寒陽說着,放下茶盞起身,身姿徐徐端正,一身青衣行走時如輕風掠過翠竹。
不過片刻,他便到了鐘玉蕊的正房,意外的是,房內居然熄燈了。
他見此,挑眉嗤笑一聲,擡手叩響了房門。
房內,鐘玉蕊在房門被叩響的那一刻,雙手便緊緊的抓住了被角。
門外,徐寒陽輕笑着喚她:“夫人,是身子不适麽,怎睡的這麽早?”
鐘玉蕊猶豫了一會兒,張口道:“的确……有些頭疼……今夜怕是不能服侍夫君了,夫君要不……去別的妹妹那兒吧?”
徐寒陽輕嘆一聲:“夫人既是身子不适,那為夫自然更要探望一番的,叫禾青過來開門吧。”
最後一句,俨然是不許違抗的口氣。
鐘玉蕊無奈,只得叫禾青去開門,片刻後,徐寒陽便走了進來,擡手輕擺了擺,屋中丫鬟便退盡了。
燭光下,散發披肩的鐘玉蕊靠坐在床頭,看着徐寒陽笑吟吟的模樣,心裏卻發寒。
“夫人頭疼,可是今日出去逛街時候吹了風?”
徐寒陽一句話,鐘玉蕊便知道,他知道了,當即臉色便有些畏懼模樣,輕輕嗯了一聲:“約莫是……所以近幾日,我就不會再出門了……”
徐寒陽聽她服軟,卻依舊消不了氣,唇角分明是笑,眼底卻盡是冰冷,輕輕的握住她的手,撫摸了兩下後,緊緊攥在掌心。
“夫君不要……我知錯了……我再也不會了……”
鐘玉蕊瞬間哭着哀求,死死按着徐寒陽握着她手指的手,生怕他一怒之下将她手指折斷,一張臉瞬間蒼白。
徐寒陽卻笑眯眯的看着她,手中漸漸使力,看着她痛的要叫出來,另一只手便上去捂住了她的嘴,一邊道:“你可真是不聽話,明明答應過我不會再針對宋婉了,今日怎麽又不乖了?”
“你忘了我說過,若是再有下一次,我就折斷你好看的手嗎?”
“嗚嗚……”鐘玉蕊淚眼橫流,用力的搖頭,在尾指疼的好像斷掉的時候,終于得以喘息,她立即爬到了床裏側的最角落,跟徐寒陽保證:“夫君我知錯了,我真的再也不會了!求你不要罰我……”
徐寒陽笑笑,嗯了一聲:“這就對了,知錯就改才是我的好夫人。”
“你要知道,你是正室,不管日後我身邊多了誰,她們都是你的好妹妹,會像服侍我一樣的服侍你。便是宋婉比之旁人不同些,她也越不過你去,你又何必小家子氣呢?”
鐘玉蕊落着淚連連點頭:“我知道了夫君,等到宋婉妹妹進門,我會待她好的。”
徐寒陽還算滿意她的識相:“嗯,你明白就好。”
說着,站起身走離了床榻幾步後,又笑着回頭交代鐘玉蕊:“夫人近日若是無事的話,便收拾個小院出來,記得要用心些。”
“想來,要不了幾日,宋婉便能進門,喚你一聲姐姐了。”
鐘玉蕊護着疼痛的尾指,看着徐寒陽離開,這才松口氣緩緩的躺下。
片刻後,她抹去臉上淚痕,咬牙恨恨的冷哼一聲:“還要不了幾日宋婉就能進門,做夢去吧!”
她早就看出來了,宋婉那個賤人,可是個硬骨頭!要不然早在一年之前,他就得手了!
徐寒陽這條狗,向來是見着骨頭不松口,不過這一回,她倒想看着宋婉這個硬骨頭,磕掉他一嘴牙,好疼死他個人面畜生!
良久,她喚了禾青過來,低聲交代了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