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凜冬
凜冬
午後日光暖照的小廳，兩人對坐下棋。
陳夫人在裏頭悄悄看了兩人片刻，回身躺去了榻上，孫姑姑在一旁坐着調香。
陳夫人低聲的問：“今兒這，你也瞧出來了吧？”
孫姑姑笑笑，多年的主仆她也是敢說真話的：“我若沒瞧錯的話，咱家大公子那雙眼啊，就差長人家宋姑娘身上了。”
陳夫人聽了搖頭就笑，笑了一會兒輕嘆口氣：“婉婉這樣的姑娘，待人真誠，但凡相處久了，就沒不喜歡她的。不過這回，朔兒倒真叫我意外。”
“前段裏去相看，人家姑娘不過是嫌茶水燙，他就不耐煩了，一點也坐不住。你瞧瞧今兒，巴巴的就跑來了，吃過飯了也不肯走，還找人家下棋。”
孫姑姑笑笑，卻又嘆：“宋姑娘是好，就是這出身有些低了。”
陳夫人聞言，柔和的眸光靜靜的，沉思了片刻，笑嘆一聲：“朔兒剛回京的時候，我是想着，他畢竟要留京了，就找個門當戶對的，在朝中也有照應，畢竟自将軍去後，咱們家也……落寞了些。”
“可沒成想，陛下竟看重他，叫他去接西軍營。如此這般，倒也不必再強求什麽助力了。”
她想着，婉婉出身是不好，可娶妻娶賢，品行才是重中之重。這孩子她看了一年多，品行絕對是好的。
至于出身低，低也有低的好處。
這兩年陛下欲立太子，朝中局勢正亂，錯綜複雜的都不知誰站了哪邊，朔兒年紀輕輕就接了西軍營重任，已足夠打眼，若再娶了高門貴女，不小心被牽連着站錯了邊，那可不好。
但最重要的是，兒子喜歡。
他十幾歲便随父去了邊城，後來他父親去世，他在那兒一守便是五年，身邊連個丫鬟都沒有。
如今好不容易開竅，有了所想之人，她這個當娘的，又怎麽忍心叫他頭一回動心，就求而不得呢？
小廳裏，宋婉有些坐不住了。
本來在陳朔問她會不會下棋的時候，她是想撒謊說自己不會，從而拒絕的。可是話到嘴邊想起這一年裏和陳夫人下過不少次棋，于是便只能将那沒說出口的謊話給咽了回去。
然而當兩人對坐，下了沒兩局的時候，她就十分的別扭了。
不知為何，陳朔總看她。
她為了少和陳朔說話，下棋的時候幾乎都是在低頭沉思，可即便這樣，她也無法忽視掉對面那個人，目光落在她身上的隐隐灼熱的感覺。
忍了半天，她忍不下去了，輕輕蹙起細眉，擡眸看着他，聲音低低柔柔的，道：“我不想下了。”
她說着，眸光正對上陳朔這一雙深瞳，忽地就發現，他的眼神……變了……
她還記得他剛回京的那段日子，每每看着自己的眼神，都是冷淡的，摻雜着些克制的不耐。
但此刻，他望着自己，可那雙眼裏，卻沒了半分冷意……甚至，隐隐映着柔軟。
下意識的，宋婉錯開了眸光，心內感覺莫名，又有些迷茫，便起身走去了院中。
陳朔靠在窗邊，眸光向外繞着宋婉的身影有些挪不開。
日光熠熠，她一身紅裙，周身像是萦繞着一層光。
陳朔看着她身影，劍眉下一雙眸中顯露出後悔。
那一日，他說的那些過分的話，她肯定深深記在心裏了吧。
不然也不至于，如今每回見到自己，要麽就是謹慎到話都不多說，要麽就是一眼都不想多看，直接将他視若無物。
他有些郁悶，剛确定自己的心思，卻發現對方懶得理會自己，這真的叫他十分無奈，不知該如何是好。
雖然，他現在還沒有意識去想更多，但想要靠近的心是越來越躁動，眼見着宋婉在院子裏，拿起剪刀開始修剪矮松，他有些坐不住的起身了。
哪料剛走了兩步，身後便傳來一聲輕咳，他身子一滞，腳步只得停下來，回頭看着陳夫人：“母親歇好了？”
陳夫人只是在裏頭躺了一會兒，起來後本來打算直接出來的，結果一出內室就瞧見自己兒子在窗戶那兒，眼巴巴的往外瞧的那副樣子，便站在那兒看了一會兒，直到見着兒子坐不住了，這才故意走了出來。
叫你着急，急也沒用。
陳夫人嗯了一聲，看着他倒了茶遞過來，她擺了擺手，在一旁坐下，眉眼柔和的看向外頭，道：“看來自婉婉回了宋家後，你對她的成見少了些，都肯拉着人家姑娘下棋了。”
這話說的陳朔臉上忽然一熱，高大的身子都似乎有些挺不直，別過臉悶悶嗯了一聲：“以前……是我偏頗了。”
陳夫人暗自笑笑，故意一嘆：“只是可惜了這麽好的孩子，攤上了那麽個嫡母，差點就把她許給了鄭家那個風流好色的老鳏夫。只是這回倒是驚險躲過去了，又不知後頭如何呢，萬一她嫡母又給她找了些上不了臺面的人家，她可該如何是好啊……”
聽到這話，陳朔猛然驚醒，皺着眉頭向外看去。
陳夫人看着他這個反應，眼眸微彎着問他：“我倒是有心幫幫婉婉，畢竟這孩子我是真心喜歡，只是怕你覺得不合适。”
陳朔怔了一下，回眸看着陳夫人，心頭忽然失控的狂跳了兩下，“母親是想……怎麽幫她？”
陳夫人道：“我在想，能不能認她做了義女，讓她以咱們陳家義女的身份出嫁，這樣她的婚事，我才能在宋家人面前說上一嘴，你覺得如何？”
不如何……
陳朔立時便皺了眉，擱在桌邊的手也不知覺的抓緊了桌角，腦海裏莫名便閃現出，宋婉穿着嫁衣，嫁給別人的一幕……頓時便覺得心口像是被什麽東西砸了，難受的他幾乎坐不住，他忍不住的開口，語氣有些沉：“這法子不好，母親還是換一個。”
“哪裏不好？”
陳朔心裏有點煩躁，悶聲不作回答，只是眸光無法克制的看向窗外。
她穿紅衣很好看，穿嫁衣……一定更好看。
但若她穿着嫁衣，嫁的是別人，和別人成婚生子，那……
陳朔狠狠皺眉，內心只因那一閃而過的虛無畫面，便壓制不住的生出不甘嫉妒。
也是這一刻，他才無比清楚的認識到，他在意宋婉，喜歡宋婉！
看着她嫁給別人，絕不可能！
一切思緒僅在片刻，陳朔清醒的明白，他想要宋婉，于是心裏已經開始想，接下來該怎麽做。
陳夫人倒是不知道，他這會兒才終于想到了正點上，只是見着他臉色有些不對的又向外看去，她不禁笑笑，輕咳一聲道：“我是真不忍心婉婉嫁的不好，回頭吃一輩子的苦，她要是我的兒媳就好了，就是不知，有些人肯不肯……”
聽見這話，陳朔心頭重重一跳，回頭看着陳夫人。
母子兩個四目相對，陳夫人眼眸含笑，頗有深意的看着陳朔。
這一下，陳朔終于明白過來。
那張俊毅的臉，瞬間燙了起來，耳朵都紅了，眼神更是羞窘的躲閃了兩下，支吾着問：“母親怎麽……”
陳夫人這才憋不住笑了出來，笑了一會兒才橫他一眼：“你是我兒子，你心裏想什麽，我這個當娘的能瞧不出來麽？”
“今兒自打你來，偷偷瞧了人家姑娘多少回，我都數不清了。”
陳朔臉燒的不行，低下頭擡手撫着額，唇角更是抿着藏不住的笑意。
陳夫人還未見過他這般害羞的樣子，溫柔的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才道：“娘問你，娶婉婉，你願意嗎？”
那一刻，陳朔心頭顫顫，擡眸看着陳夫人認真的眼神，他盡力穩住澎湃的心潮，問：“母親認真的？”
陳夫人鄭重的點頭：“我是認真的，所以，你也要認真。”
陳朔望着母親的鄭重的神情，片刻後，回眸看了看窗外，正同孫姑姑說笑的宋婉。
她笑的純粹又好看，是在他面前，不曾有過的樣子。
這一刻他想，有朝一日，定要看到她在自己面前，也這樣笑。
“母親，我也是認真的。”
“我想娶她。”
孫姑姑在看見窗口處陳夫人的示意後，便拉着宋婉進了屋。
陳夫人喚了宋婉到身邊，拉着她的手看了看後，吩咐着丫頭打熱水來給她洗手，邊笑着說：“你修剪的那棵矮松，還是我三十七歲生辰時，朔兒親自去挑選回來的。”
宋婉聞言，指尖微微的摩挲了兩下，心道早知道換一棵修剪了……
“那時他才十六七歲，卻已在軍營待了三年，上陣驅敵十數次了。記得那年他回來，就有人給他說親，他嫌煩沒幾日就走了，誰知這一耽擱便是這些年。”
宋婉聽着陳夫人說這些關于陳朔的事，唇角的笑意稍稍淡了些，對于陳朔她可一點也不好奇。
雖然不明白陳夫人為什麽突然跟她說這個，但……她一點也不想多聽關于陳朔的事，于是便開口道：“夫人，方才聽孫姑姑說，您有一塊兒跟那個帽子差不離的毛料，正想做個手焐子，我給您做吧？那個做的很快，一會兒就能好。”
一旁坐着的陳朔見此，看着她眸光幽幽的晃了一下後，低頭無奈的笑了下。
但凡關于他陳朔這兩個字的，看來她是一點也不想聽啊。
但沒關系，待成婚後，她就是不想聽，也不行了。
思及此，他也不郁悶了，心情不錯的坐在一邊，撿了一本書看了起來。
陳夫人本想着，在宋婉面前多說一些朔兒的事，點點這姑娘，看看她會不會有那麽一點興趣，結果沒兩句就被堵回去了……心裏便明白，這是婉婉自己避嫌呢，也就不再說了。
又見着兒子也跑一旁看書了，便叫孫姑姑拿了東西來，幾人圍坐在窗邊，一邊喝茶說笑一邊看着宋婉做針線。
待手焐子做好，一下午的時間也就消磨了不少，宋婉也起身辭行。
陳夫人邊吩咐着孫姑姑去拿些燕窩布匹來給宋婉帶回去，邊看向還捧着書裝模作樣的陳朔道：“朔兒，你不是一會兒正要出門麽，順道送婉婉回去。”
言罷，看着宋婉眼神一閃，唇角微動就要拒絕的神情，立即又道：“一定要把婉婉送到家啊。”
陳朔終于也上道了，眸光藏着笑意應了聲知道，便起身将手裏的書一放，出去叫人備車去了。
宋婉見此，再沒法開口拒絕，好看的眉眼狠擰了擰，最後只得僵硬的一笑，謝過陳夫人。
馬車上，兩人如那日短暫的交談一般對坐着，一樣的馬車，一樣的有些莫名擁擠。
看着坐在對面垂眸不知想什麽的宋婉，陳朔想着跟她說些什麽，目光在她臉上流連着，許久後，他輕咳一聲問她：“近來……徐寒陽沒有再來糾纏你吧？”
見他開口，宋婉便擡眸看着他，輕搖了搖頭：“沒有了，事情已經過去了。”
雖然前日大哥還來跟她說，徐寒陽見到他的時候，臉色很是冷厲，卻也沒有再刁難他了。
陳朔點點頭，看着她沉靜好看的眼睛，斟酌了一下又問：“那你嫡母……可有因為鄭家，刁難你？”
宋婉聞言，一時有些迷惑的看着他，他問這些做什麽？客套麽？何必呢？
陳朔看着她眼神，莫名的心虛，眼瞳閃了一下。
宋婉看着他神情間閃過的一絲別扭，心中微嘆後，看着陳朔緩聲道：“大公子，不如我就在這裏下車吧，你去忙你的就好。”
陳朔怔了一下，心裏想是不是自己方才說錯什麽令她不開心了……悄悄深吸口氣後，正色道：“我的事不着急，先送你回去。”
宋婉輕蹙眉頭，紅唇微微開合，道：“真的不用勞煩大公子的。”
這一下，陳朔看着她真是苦笑不得，心中暗罵之前的自己真是蠢透了，活該落到今日這般被她嫌棄的地步，連短短一程，都不想跟他待下去。
但他這一次，不會再蠢的讓她下車自己走了，便看着宋婉，眼神點了點一旁的東西，道：“這麽多東西呢，你安生坐着就是。”
宋婉仍不死心，看着那些東西，道：“這些你可以帶回去。”
陳朔靠在那兒，長腿屈着，看着她輕顫的眼睫無奈一笑：“宋婉，你是不耐煩我麽？”
宋婉聞言，眼眸清清亮亮的便看向他，雖沒有點頭，但也沒有搖頭，什麽意思不言而喻。
陳朔搖頭一笑，看着她的眼神藏着些深意，道：“不耐煩也不行，我答應了将你送回家，那就少半步也不行。”
這人怎麽回事，腦子有問題……
讓她下車，像上次一樣，誰也不多看誰一眼不好麽，明明彼此厭惡，非得就這麽擠着……
宋婉真是心裏不耐煩，卻也只能忍着，本打算接下來沉默到家的，結果沒過片刻，又聽陳朔跟她說：“方才我瞧了一眼你修的那矮松，有一處修的有點狠了。”
所以呢，要她賠？
宋婉不想接話，也不想跟他再說話，只看着他一雙眼，幽幽道：“大公子，我想靜一會兒。”
言外之意，你閉嘴吧。
陳朔看她說完這個，就側過身子坐了，一副不想再理他的模樣，無奈的也側過臉去，暗自輕笑了下。
以前怎麽沒發現，她有時候說話做事，怪可愛的。
将宋婉送到家門口後，陳朔并未下車，只在車裏看着良木将東西幫她拿了進去。
待片刻後良木回來，手裏還多了一包糕點，他便問：“宋婉給你的麽？”
良木搖頭笑：“不是，是喜詞給我的。”
陳朔嗯了一聲，沒興趣了。
待回到家中，他便又去了陳夫人處，想問問接下來的事該如何辦。
陳夫人也等着他呢，見他喝了口茶後，笑笑道：“你不要着急，聘禮東西先預備着就是了，婉婉那邊，總也是要問問她的意思的，待過幾日吧，不然會吓着她的。”
陳朔聞言，想了想也是，宋婉現在看見他就煩，若是知道自己想娶她，怕是直接想的就是拒絕，好在還有母親。
想着，陳朔謹慎的同陳夫人道：“若來日母親跟她提起，可否說是母親您的意思？”
陳夫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促狹的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怕婉婉拒絕，畢竟人家心思沒半分在你身上。”
這話陳朔聽着紮心，無奈一笑：“母親英明。”
陳夫人樂不可支，耐心同他講：“你放心吧，婉婉是個聰慧又通透的孩子，這件事我若跟她提了，她會慎重考慮的。”
哪怕她現在，對朔兒沒有半分的心思。
可夫妻相處，日久天長，朔兒一心炙熱待她，她如何體會不到？
更何況婉婉這個孩子，心本就是極軟極軟的，她是最懂，以心換心，以誠待誠待道理了。
哼，看在你還沒蠢透的份兒上，就賞你一個和心上人成親的機會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