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她十六歲的生辰恰遇上敬國打勝戰。若蕭望沒有犧牲,應是過得十分喜慶隆重的。

但蕭望沒了,安绾月再沒有心情慶賀生辰,皇後也十分善解人意地把籌備了大半個月的壽宴停了。

這兩日宮中伺候她的宮女太監也非常小心,生怕惹她這位主子不高興。

她從湖邊回來,見到宮人們小心翼翼的模樣,嘴角不禁掀起了一絲自嘲的冷笑。

她的出生注定了她的高高上上,也注定了她的孤獨。這些年來,她确實過的是萬般榮寵的日子,可真正出事了,身邊卻是連個可以講心底話的人都沒有。

白衣男子的音容在她的腦海裏浮現、回蕩。不知為何,雖然只見了一面,連他的姓名都不知道,她卻下意識地想去相信他。

難不成他真的是和她有着親緣關系的叔叔?或許她可以尋個機會去問問她的皇帝叔叔或者皇後嬸嬸。那些皇親,他倆貴為帝後,應是都認識的。

胡思亂想了一陣,眼皮漸漸沉重,她便躺在床上睡下了。

這一睡,直接睡到了第二天。

晨光熹微。

她驀地睜開了眼,似是想起了什麽,忐忑地走向了梳妝臺。

番國進貢的琉璃鏡,比起尋常銅鏡,成像更為清晰。自入宮後,她每日便在這方琉璃鏡前梳妝打扮。

對于一個女子來說,對鏡妝扮是件再惬意不過的事。

可眼下,往梳妝臺邁去時,想起昨日那人說的話,雙腳卻似有千斤重,每走一步都伴随着令人窒息的心跳。

她在鏡子前停住了腳步,深吸了一口氣擡眼往前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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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子中沒有出現她曾想過的可怕畫面,或走出一個妖怪。

可就是這種“沒有”,比“有”更讓人恐懼。

——她在鏡子中看不見自己了。

活了十六年,她第一次照鏡子時在鏡子裏看不見自己。

她可是活生生的人,鏡子沒有壞,她的眼睛又不瞎,為什麽在鏡中看不見自己?

她不敢相信,慌亂中抓起了一盞青魚油燈,舉在了面前。

鏡子裏清晰地映出了燈的模樣,火焰在微微跳動。只是火焰後,她被火光映紅的臉完全如空氣一般透明。

這一幕沖擊着她十六年來對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認識。

惶急與恐懼中,她舉起油燈,狠砸向那面鏡子。

“哐當”一聲,鏡子裂成了無數片。那些無數的破碎的鏡片片片都映照着大大小小,手足無措的她。可她怯弱慌張至極,根本就沒有注意到這個小細節。

鏡子的破碎聲立即引來了宮女和太監的注意。

他們着急不安地走進來。卻見他們的公主衣着單薄,神情怪異地站在一面破碎的鏡子前,更可怕的是,那盞被她打翻的油燈,順着油的蔓延,開始燒了起來。

有個宮女“啊”的一聲大叫,安绾月這才清醒過來,看見梳妝臺燃燃獵起的火苗,情急之下,她放倒了擺在臺上的一盞天青秞花瓶,瓶上插着一枝含苞待放的廣玉蘭,瓶中有水,但油上澆水,不過是使火燒得更旺。

驚慌中,她的手打落在了破碎的鏡片上,一種劇烈的痛感錐心而來。

宮女們還都算機敏,迅速拿起挂在床邊的披風裹住了她微微顫抖的身子,把她帶出了寝室。

因為發現得早,火勢并未蔓延,不消片刻便被撲滅了。火熄滅後,宮人們開始收拾殘局。

她站在一旁,看着他們把那面煙熏火燎又破碎的雕花琉璃鏡擡了出去,整個人仍不寒而栗。

“傳令,今日之事不可外傳,若誰敢洩露半句,致帝後憂心,本宮絕不輕饒。”她深吸一口氣,強裝鎮定道。

“是,小的遵命。”宮女太監唯唯地叩首道。

她又坐了半晌,緊了緊身上的披風

,用尋常的口吻道:“本宮去散散步,你們別跟着,也別聲張。”

“公主。”掌事宮女頗是不安地喚了她一聲。

可在她不容置疑的目光下,那素來忠心耿耿的宮女也能垂頭應了一聲“喏。”

離了寝宮後,她直往未央湖奔去。

湖面上倒映着半天的紅霞,太陽還未高升,空氣裏氤氲着清涼的水汽。

在朦胧的水霧中,一襲白衣,長身玉立,正是昨日她遇見的那名男子。

似是早料到她會來,他一副等候多時的模樣。

“本宮問你,那面鏡子,你是否動過手腳?”她問,猶如溺水的人拉住了一根稻草就想垂死掙紮。

他卻不答,只是悲憫的看着她,就像大夫看着一個剛被确診為得了不治之症的病人。

在他的注視下,她原就脆弱的心理防線很快便崩潰了。

她抱着雙肩,無力地癱坐在了地上,嗚咽地問道:“我怎麽了?難不成我竟是只妖怪?”

“哦!你覺得你是什麽妖?”他繞有興致地問。

“鏡妖。”她崩潰地答道。

看着她滿臉淚花的模樣,他不忍再逗她,認真道:“那倒不至于,只不過跟尋常人有些不一樣罷了。”

見她不解,他繼續解釋:“你看呀!這世上有些人一生下來就死了,有些人卻能活到七老八十,有些人天生幸運,出個門都能撿到金子,有些人卻黴運連連,喝口水都能嗆死,妻妾成群的大有人在,孤獨終老也不少,王侯将相,賤民乞丐,這些都是命,而你的命就是可以比尋常人活得更長更久。”

“那是有多久?”

“要多久有多久,而且還年年十六,青春永駐,”他說到這,頗有些恨鐵不成鋼地道:“你這種命,是多少凡人竭盡一生都求之不得的,你還哭,你讓那些追求長生,害怕衰老的人情何以堪。”

要多久有多久,還青春永駐,換句話說,不就是……

“不老不死?”安绾月難以置信地重複這四個字,不知自己是該笑還是該哭。

沒錯,“不老不死”确實是一些凡人竭盡全力都無法實現的,哪怕是秦始皇,千古一帝,坐擁天下,派了徐福帶着幾千童男童女東渡去取不老仙丹,最終都未能如願,含恨駕崩于沙丘。

但她從未想過要長生不老,她一直以為自己只是一介凡人,除了身份顯貴外,與芸芸衆生并無什麽區別。她的父母,她的祖父,這世上真正關心她的,最愛她的人都已離她而去,就算她能長生不死,這些她在乎的人都不在了,這樣的長生又有何意義?

“難道不能改變嗎?”

白衣男子搖了搖頭,見她一臉的失望,他半蹲下身,不解地看着她道:“你為什麽不高興?是人都害怕死亡與衰老,而你,并不需要經歷這一切。”

“我不知道公子究竟是何人?但公子可知萬物有生便有滅,生而為人,不老不死,有違常理,一旦被發現,非是我的福,而是我的禍。不僅我永無寧日,興許還會連累到別人,我如何能高興?”

一想到十年,二十年,幾十年過去後,別人都日益衰老,她卻依舊保持着十六歲的模樣,到了那種時候,莫說皇宮王府,怕是整個天下都容不了她。

“原來你在煩惱這個,”白衣男子嘴角微揚,略想了會,一字一字道:“要隐瞞一個秘密,最好的方法莫過于在它還未公之于衆時,把它隐藏起來。”

“如何隐藏?”她的宮裏有那麽多人,光是近身伺候她的就有十來個,他們遲早會發現她的異樣,而她并沒有能力離開皇宮。

“丫頭,你可願出宮?到一個遠離塵嚣,遠離争端,沒有任何人認識你的地方去。”他起身道。

出宮?自她十一歲踏入宮闱那一刻,便意味着她只有出嫁之日才能脫離這個皇宮。但以她的身份,出了皇宮這個牢籠,不過是進入另一個牢籠。

即便她能如願嫁給蕭望,身為女人和一國公主,日常起居行走都有人跟着,她也無法真正獲得自由。

白衣男子看出了她的心思,安慰道:“你如果想離開皇宮,我自有辦法帶你出去。可你得想好了,離了皇宮,這錦衣玉食,珠圍翠繞的生活也皆會離你而去。”

她雖只活了十六歲,但這些年已享盡人間榮華,驷馬高車,鐘鼓馔玉,膏粱錦繡于她而言,想想也不過如此。

即使她有些舍不得這些,亦怕自己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會無法自理自立,但她若在留在宮裏,遲早會被人發現她的異于常人之處,到時,必會鬧得人心惶惶。她很有可能還會被人當成妖怪抓起來,受各種非議折磨,如此對比,自保方是上策,錦衣玉食又算得了什麽。

“好,”她下定了決心道。但皇宮守衛森嚴,她還是有些不大放心,白衣男子究竟能不能成功地把她帶出去。

“一言為定,”白衣男子胸有成竹地說完,又擺起了長輩的譜,“但我向來只喜歡知禮識數的晚輩,你想出去,好歹應該先叫我一聲叔叔 。”

她猶豫了一會,站了起來,有些生硬地向他屈膝行了一禮:“侄女拜見叔叔。”

“不錯,這才有晚輩的模樣。”白衣男子點了點頭。

“敢問叔叔是皇族中的哪一脈?”雖然有些唐突,但她還是忍不住問道。

白衣男子頓了一會,凝眸望向她:“仁明帝。”

仁明帝是太祖皇帝的第五子,她祖父常提起的“五哥”,敬國第三位國君。

據史書記載:元寧六年,仁明帝禪位兩個月後便病逝于含元殿,享年三十五歲。

她的祖父與仁明帝雖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但二人感情最為深厚。

她曾因好奇向她祖父問起了仁明帝的事。她祖父若有所思地道:“五哥很久沒來看我了。”

她那時隐隐便覺得仁明帝并不像史書所載的那樣已病逝于含元殿。如今看來,她當日的推斷是正确的——仁明帝非但沒有死,還有後代傳世。

這也解釋了為什麽白衣男子知道她長得與她祖母有些相似,又知道相士曾給她算過命的事。想是這些事都是仁明帝偷偷來看他祖父時,聽他祖父提起的,後仁明帝又把這些事告訴了她這位親叔叔。

仁明帝當年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皇宮,這位叔叔作為仁明帝的兒子,自也有辦法帶她出去。

“叔叔。” 竟已知曉了他的來歷,她對他再無任何戒備疑慮。她又喚了他一聲,這一喚跟剛才的試探不同,卻是真心實意。

“走吧!”白衣男子向她擺了擺手。暖色的晨光在他的周身鍍上了一層似真似幻的薄霧,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更加超然物外。

“是。”她點首應着,不悲不喜,迎着朝霞,緊随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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