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 38 章
徐王府。
安承懷坐在湖邊的小亭子裏,慢悠悠地飲着茶。
通透的碧瓷茶杯內熱氣缭繞,熏得他的一雙桃花眼亦蒙上了一層水霧。
他看着滿湖的蓮花,嘴角露出了惬意一笑。
一名丫鬟自青石板路走來,屈身向他通報了什麽,安承懷眼尾一挑,微微點頭。
丫鬟去後,沒過多久,身穿一襲白衣,挽着雲髻的安绾月便來到了小亭子裏。
“安姑娘請坐。”許是已習慣了安绾月對他的無禮,他也不期待她能向他行禮,直接指着一旁的鼓凳,客氣地說。
安绾月點了一首,坐了下來。
“這是廬山雲霧,安姑娘可喝得慣。”安承懷親自給她倒了一杯茶。
安绾月端起茶杯,細細地抿了一口。
安承懷看着她微動的喉嚨,目光由她纖細白皙的脖頸直往她花樹凝雪般的臉上移去。
他笑眼盈盈道:“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禦。”
這話出自曹植的《洛神賦》,安承懷這般說,是誇她長得美來着。
安绾月微微一笑,道了聲“過獎了”,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然後自兜裏拿出了一個長方形的小盒。
她把小盒遞到了安承懷面前,道:“請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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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承懷狐疑地打開了盒子,眼前霎時一亮——這盒子裏裝了一條做工異常精美的寶石項鏈。
他拿起項鏈,在手裏仔細端詳,發現鑲嵌在項鏈上除了名貴的青金石和紅寶石外,竟還有十分罕見的碧天石。
碧天石乃是一百多年前大月國的國寶,珍稀無比,大月滅後,碧天石的身價更是水漲船高,如今一石難得,如此純淨完美的碧天石鏈墜,他還是第一回見。
“安姑娘何意?”他道。安绾月特意拿了這麽一條項鏈,到他府裏來找他,絕不可能是為了炫耀或者找他鑒寶的。
“這條項鏈是否能抵黃金千兩?”安绾月道。
安承懷笑了:“綽綽有餘。”
很明顯,安绾月并不太清楚如今碧天石的身價,她這條項鏈何止值黃金千兩,萬兩也不為過。
安绾月認真道:“那請徐王收下項鏈,把蕭将軍送來的黃金盡數退給我。”
安承懷沒想到她竟是這般打算,愣直地看了她一回,唇角一勾道:“确定?”
“是。”安绾月點頭。
安承懷立即揮手召來了站在近處的侍從:“傳令,把蕭将軍派人送來的黃金,原封不動地送回去。”
“是,殿下。”侍從下去了。
安绾月見事情已經解決,不再看那項鏈一眼,只低眉道了聲“多謝。”
安承懷笑了笑,把項鏈放回盒子裏,蓋上蓋子,推到她面前道:“這項鏈姑娘還是好生收着。”
“我向來不喜歡欠別人的。”安绾月道。她今天到徐王府來的目的就是想以物換物,把蕭熠之出的黃金都要回去。
安承懷看着安绾月渾然不覺的樣子,笑道:“項鏈是蕭将軍送你的?他送給你的時候是不是沒有告訴你,它至少值黃金萬兩。”
項鏈,自不是蕭熠之送她的,是她從她叔叔給她的包裹裏翻出來的。她那包裹裏只有這麽一條項鏈,她記得上邊的碧天石很值錢,想着能抵個千兩黃金,便拿出來用了。眼下見安承懷說得很認真,才意識到她這是在做虧本買賣。
不過,只要把蕭熠之出的黃金都要回去了,虧些本,于她而言也沒什麽。畢竟那項鏈放在她包裹裏,她也沒用,等同于暴殄天物。
“在我心裏它就只值黃金千兩,王爺安心收下便是。”
“那本王便先替姑娘保管,姑娘日後若有需要,盡管來取。”安承懷微微一笑。
“告辭。”安绾月說着起身就要走。
安承懷徐徐起身,對她道:“姑娘且慢。本王收藏了一幅永嘉三年的古畫,姑娘可有興趣一賞?”
“永嘉”,好熟悉的年號。她記起來了,那是她皇帝叔叔在位時的年號,距離現今,已是十分遙遠。
安承懷看着她發怔的樣子,唇角勾過了一絲難以察覺的精明微笑:“姑娘見一見吧!沒準你會喜歡。”
她猶豫了半晌,不覺跟着他去了。
離了湖邊的小亭,踏過青石板路,走進一個古樸的園子,穿過一條游廊,便到了徐王府的藏書閣。
藏書閣綠瓦朱甍,閣上懸挂着一塊木制匾額,上書“品雅”二字,字體軒飛飄逸,頗有名家風範。安绾月仔細看了看那落款,發現這匾額上的字原是出自安承懷之手。不禁在心裏感慨這安承懷倒也算得上才華出衆。
她目前所知的,他的琴藝還有他的書法皆屬上乘,放眼國都,似他這般年紀的,能與他相較的也無幾個。
不怪柴太後對于先帝立安承澤為儲的事耿耿于懷。天下的母親,皆是偏愛自己的孩子的,見自家的兒子如此優秀,卻得不到最好的回報,心裏總是有怨的。
進了門,但見裏邊琳琅滿目,牆上挂的每一幅字每一幅畫皆是不可多得的上品。
她慢悠悠地巡視着,正好奇安承懷所說的永嘉三年的古畫是哪一幅,忽而在書案旁的屏風上發現了一幅人物工筆畫。
她雙眸一閃,待看清那畫上畫的是何人時,心驀然猛跳,一雙黑漆般的瞳仁也随及放大——那幅畫畫的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
永嘉三年,舉行完盛大的及笄禮後,皇帝命宮廷畫師瞿白為她作畫。瞿白是當時國中最負盛名的丹青妙手,最擅長人物工筆畫。
那畫畫成後的第一時間她便去看了,與她真人毫無兩樣。她站在那畫像前,一時間還生出了照鏡子的恍惚感。
她賞了瞿白,把畫挂在了她的寝殿中。當年匆忙離開皇宮時,她全然把這幅畫忽略了,後來偶然想起,也從沒想過去追究它的下落。今日驟然在安承懷的藏書閣內見到這幅畫,不可謂不震驚。
難怪,難怪安承懷上一回在柴府見到她時,她便覺得他看着她的眼神十分古怪。
“這是……”她平息複了一下心情,假裝自己是第一次見到這幅畫。
“這幅畫出自永嘉年間宮廷畫師瞿白。姑娘可知這畫上的人是誰?”安承懷含笑不明地看着她。
她搖了搖頭,只做一臉茫然。
“靜儀公主,太.祖唯一的嫡曾孫女。”說到這,安承懷又道:“本王第一次見到姑娘時,比姑娘如今還要驚訝。”
呵呵!原來安承懷早就知道她長得像畫上的靜儀公主,之前不動聲色,現下把她引到這來,又是為何?難不成安承懷竟懷疑起了她的身份。
她心下有些震驚,但臉上卻不流露,繼續演着戲道:“原來如此,算算時間,這位靜儀公主差不多是一百多年前的人。”
安承懷颔首道:“是一百八十年,安姑娘可知,這幅畫陪了本王十年,本王日日見着她,從未想過,一百八十年以後,會出現個跟靜儀公主長得一模一樣的姑娘你,更巧的是,姑娘也姓安。”
他果然還是有所懷疑的,但他不敢确定,畢竟這事太荒唐。一個一百八十年以前的人怎可能還活着,而且還一如既往年輕貌美。
安绾月笑了笑:“是,真巧,能與靜儀公主長得相似也算是我的福氣。”
安承懷聽了她這話,又把目光定在了她的臉上,認真道:“姑娘可不僅只是相似,若不是時間對不上,本王還以為你與她就是同一個人。”
“王爺的想法真是有趣,”安绾月繼續裝傻充愣,“聽王爺這麽一說,我倒是有些好奇,歷史上靜儀公主最終的歸宿是什麽樣的?”
按她所知的慣例,像她這種不明去向的人,往往會被安個“暴斃”的結局。
結果安承懷卻對他道:“沒有歸宿。”
竟是沒有嗎?
安承懷目光灼灼地看向她道:“本王曾查遍史籍資料,發現對于靜儀公主的所有記載皆終于永嘉四年六月初六,六月初六是公主的十六歲生辰,可公主卻在那一日如人間蒸發了一般,姑娘說,永嘉四年六月初六在靜儀公主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呢?”
安绾月假裝恍然大悟:“哦!原來如此,沒想到歷史上還有這等懸案。”
安承懷默然不語,半晌,方道:“姑娘竟酷似靜儀公主,定是天賜的緣,這幅畫,本王便贈與姑娘。”
安绾月頓了一下,欣然接受了:“多謝王爺美意。不瞞王爺,剛才初初一見,我對這幅畫就很是心儀。”
安承懷自顧自地上前取下了畫,又小心翼翼地收進了精美的畫筒中,雙手輕捧,交到安绾月手中道:“瞿白遺世的畫作甚少,這幅畫本王亦珍愛多年,請姑娘也好生保管着。”
“王爺放心。”
安绾月接過了畫,不敢久留,便尋了個由頭,離開了徐王府。
天空一片碧藍,陽光明媚得刺眼。
離了徐王府後,安绾月并沒有立即回蕭府,而是騎上馬,任馬漫無目的地走着。
垂至腰際的青絲随風飄揚,安绾月一手松松地拉着缰繩,一手卻緊緊地執着那幅畫。不需多時,手上沁出的汗,便濡濕了繪着雲紋,鑲着珍珠的畫筒。她感覺到了一片濕冷,這才發現她的手指冰涼得厲害。
在徐王府見到這幅畫的那一刻,她的心就像被什麽狠揪了起來。若不是安承懷在側,她還得演戲,她是一刻也無法在那藏書閣再待下去。
這幅畫的出現,于她而言,就同鞭屍——她以為她早已入土為安,不曾想某一天還要被人掘開墳墓,任那殘缺的屍骨毫不保留地暴露于青天白日之下。
原來,所有已經發生過的事不僅無力改變,還無法忘記……
“仙女姐姐,買枝花吧。”一個可憐的乞求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自恍惚中醒來,才發現這馬已帶着她來到了熱鬧繁華的長平街,攔住她的馬求她買花的是個大約七八歲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梳着兩只羊角辮,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鬓上挎着一個有些陳舊的竹編花籃,籃子裏放着一枝又一枝辛夷花。
她從籃中挑起了一枝辛夷花,因為沒帶銅板,便随手摘下了鑲嵌在那畫筒上的珍珠丢進了她的籃中。
小姑娘見了珍珠,開心地笑了起來,忙給她磕了一頭,蹦蹦跳跳地挎着籃子走了。
不過只是一顆珍珠,那小女孩兒卻那般高興?
她把辛夷花插在馬頭上,側身下了馬,然後牽着馬繩,慢悠悠地走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看着那一張張鮮活的面孔,想起百年後,這些她曾遇見過的生命皆不複存在,眼底裏的孤寂便愈發深沉悲哀。
她又想起了她早已死去的祖父,父親,母親。他們每一個人離世時,她都倍感哀痛卻又無能為力……而她現在鐘愛的蕭熠之同他們一樣,終有一天也會老去死去。
她還能奢望什麽……除了她,這世間原是無人能伴她天長地久的。
愣了良久,她又翻身上了馬,然後策馬直奔南陵。
循着記憶中模糊的路線,費了好一番功夫後,她終于找到了她父母的陵寝。
一百八十年過去了,立在陵寝外的墓碑已經顯舊,但墓地四周卻休葺得很是整潔,倒像時常有人來祭拜打掃一般。
會是誰呢?旁系子孫?家仆後人?不管是誰,她都感謝他們能替她盡孝道。
若她的爹娘還未入輪回,得知她在這世間茍活了近兩百年,不知是欣喜還是心疼。
四處無人,安绾月攜着那幅畫下了馬,徑直地跪在了墓碑前。
淚水潸潸地自眼眶中湧出,滴落在她的衣襟上。她伏下身,對着陵寝鄭重地行起了三叩九拜大禮。
因為叩得用力,額上很快便泛起了紅。行完禮後,她也未起身,而是又在陵前跪了許久。
風吹得四周的樹葉“嗦嗦”作響,揚起她身後的衣擺如雲海翻飛。
她微怔着,擡首拭了拭臉上的淚,雙眉一皺,自筒中取出了那幅出自瞿白之手的畫,然後,掏出一把火折子,毫不遲疑地點燃了……
這幅畫,于別人而言,是價值連城的寶物,于她而言,卻是過去,是回憶。可有關她的所有過去,本該随歲月一起灰飛煙滅的。
這畫,留着,是個禍害。
父母生前,她年幼,未盡多少孝道,父母死後,她茍活于世,又未能盡孝道,如今便讓這畫像上的自己陪伴在他們身邊。
火自畫末開始燃燒,漸漸地燒至畫中,畫中人的臉在一片扭曲中逐漸模糊,最後盡數化為灰燼。
而在陵寝的不遠處,有一雙眼睛正默默地注視着這一切……
這兩章走程序,給男女主制造下矛盾,求親們別罵(捧臉),下章就發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