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傾心
傾心
她迷迷糊糊地昏了好一會兒,才徹底找回了自己的意識,睜開了眼睛。
還是上輩子那個山洞,洞外大雨磅礴,她面前生了一堆火,幾乎已經烤幹了她身上濕漉漉的衣裙。南郁是翩翩君子,為了不唐突,只是把自己的外袍蓋在了她身上,而他自己則坐在離她不近的地方,正在閉目小憩。
江釋月有些怔然地盯着南郁,他閉着眼睛,雙手緊緊地抓着自己的衣袖,眉目顫抖,似乎是有些冷。因着把外袍脫給了她,他身上只有一件單薄的中衣,沒有烤火,還是濕的。
前塵舊事恍如一場大夢,在這個時刻,她竟然有些恍惚。如果沒有從前,單憑眼前這一幕,她可能還是會喜歡上南郁,可能要很久之後才知道,他這個人,原是對誰都一樣好的。
只有她可笑,沒被人愛過,白白地付出真心,結果丢掉了自己所有的東西。
江釋月眼中一冷,随後咳嗽了一聲,恰到好處地驚醒了淺眠的南郁,她聲音沙啞:“南公子……”
“江姑娘,你醒了?”南郁也咳嗽了一聲,盡力掩飾着自己話語中的顫抖,急急解釋道,“你放心,我救你的時候都是隔了外袍的,并未與你有接觸。”
“多謝南公子,”江釋月低低地說道,“只是你怎麽也摔了下來?可有受傷?”
“山道人太多,我一時不慎,”南郁愣了一愣,答道,“我并未受什麽傷,在坡下尋找避雨之處時發現了江姑娘,江姑娘的傷倒是挺重的,坐着別動便好。”
“這麽大的雨,恐怕要等雨停了,才會有人下來,”江釋月的目光移向洞口,“不知這雨何時會停呢?”
南郁也靜靜地看着洞外不說話,其實他一向是不怎麽愛說話的人。
江釋月轉過頭來,蒼白的面上露出一個笑來:“說起來真的要謝南公子,先是上次護國公夫人園子裏出手相助,又是這次,若非你在此,我恐怕兇多吉少……”
“言重了!”南郁打斷她道,“我本也摔下了山坡,舉手之勞罷了,姑娘不必如此謝我。況且上次姑娘撿到亡母玉佩一事,我還沒謝過姑娘。”
江釋月含羞一低首:“我也是舉手之勞罷了,三番兩次遇見南公子,想來我與公子有緣分。”
她這麽一說,南郁反而怔了一怔,随後也露出一個不常見的微笑:“江姑娘說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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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絞盡腦汁,奈何從小沒怎麽和女孩子交流過,也不知該跟江釋月說些什麽。反倒是洞外的雨越下越大了,江釋月淡淡地看着雨幕,突然開了口:“說起亡母……當年我母親去的時候,也下了這樣大的雨。”
南郁忙道:“江姑娘是觸景傷情?”
“傷情不至于,只是覺得齒冷,”江釋月瞥了他一眼,估量着說道,“人走茶涼,我母親不得父親寵愛,去了這麽多年也不過得了府裏一塊冰冷的牌位。除了我這個女兒能去偷偷摸摸地為她燒一炷香之外,偌大一個府中,根本沒有人記得她。”
她與南郁一起生活了這麽多年,當然知道蛇打七寸的道理。南郁前生唯一一點溫情全都給了他去得極早的母親,他也是庶子出身,母親也不得南國公寵愛,苦苦等着丈夫來看自己一眼,就那麽病死在了後院。
她知道南郁表面看起來溫文爾雅,實則對他母親去世這件事耿耿于懷,南國公後來那些年對他的好,全都敵不過他對于生母去世的恨意。也正因如此,他才毫不留情地逼死了自己的父親和弟弟,官拜丞相之後更是為自己母親求了一個诰命,來作為他這麽多年執念的慰藉。
江釋月知道,聊起這種事來的時候,最能勾動南郁內心藏得很深的、隐秘的情感。
果不其然,聽完她這話後,南郁眸中一沉,連帶着聲調都低了幾分:“江姑娘的母親,也去得這麽早麽?我的母親去得也早,我甚至都不記得她長什麽樣子了。”
江釋月睜大了眼,讓自己的語調帶了些恰到好處的驚詫:“原來南公子也是傷心人……是我不好,勾起你傷心事了。”
南郁淺笑着搖了搖頭,只聽江釋月繼續說道:“但你的母親若能看到你如今這副樣子,一定會為你開心的,南公子一表人才,将來也一定是朝中棟梁之才。”
南郁擡起眼去看面前的少女,她頭發還沒幹,珠釵想必在摔下山坡的過程中被甩掉了,此刻披了一頭如緞子般的長發。明明是大氣雍容的長相,嘴邊卻綴了兩顆小梨渦,更添了幾分俏皮。
況且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幾乎戳到了他的心窩處,舒心又熟悉,仿佛她已經認識了他許多年一般。
南郁心頭一熱,說道:“多謝……多謝江姑娘,已經許多年不曾有人與我聊起過我母親了。”
雨下得越來越大,江釋月自他方才那句後也沒有說話,又過了一會兒,兩人卻一起開了口。
“等雨停了,你……”
南郁有些詫異地一點頭:“江姑娘先說吧。”
“等雨停了,你不必管我,自己先走便是,”江釋月嘗試着動了一動,卻覺得自己的腿似乎受了傷,疼得她不禁“嘶”了一聲,“你我同處一處,對彼此都不好,尤其是你。南公子也到了婚配的年紀,我府中大夫人是個不講理的,萬一賴上了你……”
南郁似乎不能相信她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江姑娘在說什麽,就算旁人看到你我二人在一處,也是有損你的清譽。”
“我?”江釋月反問道,随即笑出聲來,“我有什麽清譽可損,左不過就是一個小庶女罷了。若我家大夫人真賴上你,只會把我送到你家中做妾,麻煩的都是你。”
南郁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
約莫過了兩個時辰,大雨才漸漸有了些停止的趨勢。南郁看了看洞外的天色,有些遲疑地說:“若江姑娘身子撐得住,我們便出去轉轉,找找下山的路吧。你獨自一人,若在外面過了夜,恐怕要遭人非議。”
江釋月點了點頭,咬咬牙爬了起來,南郁想去扶她,但礙着禮數,終究沒有伸手。他掩飾着,跑到細雨中去找了一根木棍,剛一回過頭,便被自己的外袍兜頭裹了起來。
“南公子……”江釋月的聲音在發抖,也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別的什麽,“你還是穿着你的外衣吧,寒氣入體,會傷身。”
南郁拉緊了自己身上的外袍,把手中的木棍遞了過去,雖然面上沒有說什麽,心中卻是翻天覆地。
這樣好的姑娘,他若是能夠自己選擇自己的人生……
雨漸漸停了,但二人滾下來的山坡處被大雨沖得一塌糊塗,早就找不到了原本的路。二人只得繞開了原本的路,從另一側找路下山。
江釋月的腿受了些傷,南郁也發現了這一點,體貼地走得極慢,來刻意遷就她。江釋月拽着木棍,望着南郁時不時回頭擔憂地看着她的眼神,覺得自己心情好極了。
想不到竟有這麽順利。
她還記得她前生摔下來的時候,雖是為南郁所救,但她不怎麽會說話,南郁更不是那種會主動找話說的人,兩人幾乎一直在沉默。她自以為聰明,從南郁一些貼心的小動作裏,誤以為人家也喜歡她。
可南郁是什麽人家,公爵的身份,怎麽可能去娶她這樣一個毫無助益的庶女,是她太蠢了,想不明白而已。
二人在山林當中漫無目的地走着,也不知走到了何處,似乎要穿越一個陡坡。陡坡之下有一處斷崖,瞧着高得很,南郁有些擔憂,但眼見穿越這個陡坡幾乎就能回到原本的路了,也不由得冒一回險。
“江姑娘若是怕,便抓緊些,”南郁回過頭去,對她說道,“實在不行,抓緊我的胳膊也可以。此處危險,我們盡量慢些,你一定要抓緊了。”
江釋月沒有多說什麽,低首點了點頭,有些遲疑地扯住了他一片衣角。南郁覺得有些不放心,幹脆扯下了自己一塊衣角,牢牢地拴在了她的手腕上。
另一端則被他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江釋月看着他仔仔細細地系好了,擡起頭來,目光中似乎翻湧着許多情緒。
他輕聲道:“千萬小心,不要松手。”
陡坡路窄,一側是山石,江釋月一手扶着山壁,另一手緊緊抓着手中的衣角,望着南郁在前的背影,目光中閃過一絲陰冷。
前生他們并沒有走過這樣一段路。
可是這個地方,沒有人,路又危險,倘若南郁在這裏摔了下去——
也自然是他倒黴,與她半分幹系都沒有。
江釋月覺得自己心頭怦怦直跳,她緊緊地閉了閉眼睛,腦海中閃過了無數畫面。
她想起南郁在漆黑的夜中,剛從牢中放出來,摸着她的臉露出一個殘忍的微笑:“大夫人一心為我,我高興都來不及。”
她想起他放的那把火,想起那年鋪天蓋地的大雪,想起自己在雪地中,哭到嗓子都沙啞,他攬着那個唱秦曲的歌妓從她面前經過,一眼都懶得施舍。
還想起生命的最後一瞬間,他拇指間冰涼的碧玉扳指,血腥氣淹沒了一切,靈魂在□□中一片片抽離,痛得幾乎無法完整。
這都是你欠我的。
江釋月這般想着,顫抖着伸出了手,只是手還沒接觸到他的背,又突兀地收了回來。
是個好機會,可是不能讓他這麽輕易地死去,她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他應該有比這更凄慘的下場,應該和上輩子的她一樣,孑然一身,無依無靠,又痛又悔,每一日都在思索自己為什麽還要活下去。
那才是她想要的。
她猶在出神,卻突然聽見一句“小心”,随後淡淡的墨香氣再次席卷了她,南郁一手抱住她,急急地後退了幾步,有墜落的山石在二人咫尺之外倏然落下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