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夢魇
夢魇
“九王爺又救了我一次,”江釋月低低地說,“我不知該怎麽感謝王爺,但今後只要王爺開口,我會盡力報答王爺。”
“我跟你說過,我不要你報答我,”裴深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聲音悶悶的,“再說我救你,又不是為了讓你感謝我。”
“可我只能這麽做,”江釋月不看他,冷聲說道,“有些話我已經同王爺說得清楚,王爺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問我?”
裴深擡起頭來看她,一張俊臉煞白一片:“可……我真的是真心的。”
“真心也好,假意也罷,對我來說都是不重要的事情,”江釋月慘笑了一聲,“王爺可想聽我幾句實話?”
“你說,”裴深的手指不自覺地蜷縮了起來,卻斂了所有平日裏的玩笑神色,“我當然是願意聽的。”
“花荻在我身邊待了一段時日,我相信她已經告訴了你許多事,”江釋月怔然道,覺得自己舌尖有些發苦,“譬如,我的确嫡母不慈父親不喜,在府中過得艱難。譬如,我并非……外表看起來那般的,溫婉良善,王爺若是知道我要做什麽,恐怕……”
“這便是你要告訴我的?”裴深突然打斷了她,竟然笑了一聲,“還有呢?”
“還有?我再說直白些,就是我不是一個好人,”江釋月冷聲道,“我期望的不像尋常女子那般,嫁人生子,歲月靜好。我要向很多人讨很多債,我可能會害人,會殺人,會做出許多你根本不能想象的事情,到那時,你還會說你喜歡我麽?你只會說,看啊,這是個多麽惡毒的女子。”
她咳了一聲,冷冷地瞧着他:“你會後悔喜歡我,會懷疑你自己當初為什麽要看上我,我們兩相失望,最後只得走向絕路。”
那就是她和南郁的一生。
她攤了攤手,覺得自己說得已經極明白清楚了:“就是這樣,沒有別的結局。與其如此,還不如早些斂了那些心思,我能與九王爺有個君子之交,多好。”
江釋月一連說了這麽多,卻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和他說這麽多,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把一直憋在心裏、從未對別人說出口的話和盤托出,完全沒有考慮過他值不值得信任。她只想把這些話完完整整明明白白地告訴他,然後讓他遠離自己,再也不要做一些擾亂自己心神的事情。
誰料裴深聽完以後卻笑得更加開懷了,頰邊兩顆酒窩深深,昭示着他似乎很高興:“這有什麽,這就是你想告訴我的?”
江釋月看着他,卻聽他繼續說道:“好啊,你若如你所說的這樣,那你便去做啊。你要是想殺人我便給你遞刀,你若是想放火我便替你澆油,你若是想害人,我都不用麻煩你,先下手為你把人給除了,你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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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江釋月震驚地看着他,勉強穩住自己的心神,“別傻了,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傻的是你啊,阿月,”裴深走到了她面前,露出了一個溫柔的笑容,他輕聲道,“生在皇家,你真以為,我也是什麽良善之人嗎?”
江釋月心神大亂,她本以為自己能夠把埋藏在心底的這些話告訴他已經是奇跡了,卻不想這小王爺的反應更加出乎她的意料:“可你是個好人。”
“好壞都沒關系,”裴深擡起頭來看着她笑了,那笑容讓她覺得她仿佛是第一天認識他,“護住自己想護住的人,留下所有能留住的東西,這就是我想要的,是好是壞,都是旁人的事。”
“所以——”
裴深臉上重新露出她所熟悉的、吊兒郎當的笑容:“來,告訴我,你現在最恨的人是誰?你不是不信我嗎,我今天便證明給你看。”
江釋月本能地退了幾步,又退了幾步,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得轉身逃了出去。裴深沒有追,他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随後輕輕吹了一聲口哨。
一個身着黑衣的侍衛從梁上跳了下來,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面前:“王爺。”
“小黑,我又失敗了!”裴深看着他,一臉憤恨地說,“你不說我這張臉配上方才那番話,是個女子都會被打動麽?可是你瞧瞧,姑娘又被我吓跑啦!”
裴深府上侍衛衆多,他又記不住名字,只得讓他們穿不同顏色的衣服來區分,名字便也以身上服色為準。此刻那地上的“小黑”聞言,嘴角忍不住抽搐了兩下。
江釋月一路心神不寧地回了府,江延和錢瑜見是長公主府的馬車親自把她送回來,也不敢多說什麽,只得千恩萬謝地把江釋月送回了院子。
雙雨和花荻都在院裏,雙雨見她回來,胳膊還受了傷,眼淚汪汪地問道:“姑娘你今日碰上什麽事了,我和花荻都要吓死了……”
“沒事,”江釋月坐下來,覺得自己有些頭痛,“我不在的時候,大夫人有說過什麽嗎?”
“錢瑜和江延今日下午便被叫出去了,出去便直奔尚家去了。”花荻回道,“我一直跟着錢瑜,她出府的時候高興得很,回來卻變了臉色,還跟江延吵了一架。”
“果然是錢瑜和尚平,”江釋月冷冷地說道,“花荻,你去替我給寧先生捎個口信,便說,我上次請他做的事情,他明日便可以去做了。”
花荻答應着去了,江釋月打發了雙雨,收拾完之後,便捂着胳膊倒在了床榻上。
心亂如麻,其實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她都是容易被情緒左右的人。雖然血仇壓在心中,但她從骨子裏依舊渴望被人愛、被人信賴、被人保護,只是那些混亂的回憶,早就已經把她的渴望消磨殆盡了。
她輾轉反側,南郁心情也頗不平靜,他今日睡得很早,卻做了很多混亂的夢。
夢裏他在一大片荊棘叢中掙紮,找不到脫身的路,他不知所措地伸手去拔掉周圍的荊棘,雙手卻被尖刺紮得鮮血淋漓。
疼痛感是那麽真實,他感覺周身的血色越來越重,四處的荊棘之上都殘餘了他的血,卻依舊沒有為他讓開一條路。他筋疲力盡地倒在一片荊棘之中,自暴自棄地想着,還不如就此死去。
這個想法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逝,因為随後他便看見一雙素白的手撥開了荊棘,緊緊地握住了他。
那個女子身着淡黃色衣裙,因是背對着,看不清她的臉。南郁只感覺她緊緊地抓住了自己,随後在他面前,為他拔掉了所有的荊棘。
他緊緊地盯着那女子的背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眼睜睜地看着那個女子的衣裙上氤氲出大片大片的血跡,手卻抓得越來越緊。也不知是過了多久,那女子終于帶着他走出了那片荊棘。
南郁覺得自己的喉嚨不知為何痛得發緊,他咳嗽了一聲,輕聲開口道:“姑娘救我一命,我感激不盡,不知如何才能報答姑娘……”
“我不要報答,”那女子聲線優美,聲音熟悉得很,不知在哪裏聽過,“你抱我一下,就當做報答我,如何?”
南郁遲疑着點頭,向前走了兩步,小心翼翼地把那滿身傷痕的女子抱在懷裏,他先是嗅到了一股清淡的梨香氣,随後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卻突然湧了上來,嗆得他不禁皺了皺眉。
還沒來得及反應,他便被面前的女子一把推開,他猛地擡起頭來,看見面前的女子心口處一個涔涔冒血的洞,而自己手中……卻抓了一把染血的匕首。
那女子痛得面容都扭曲了,聲音嘶啞地喚他:“南郁,南郁!我一身傷痕都是為了你,可你竟然嫌我血髒!”
我沒有。
南郁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心口處傳來尖銳的鈍痛,他顫抖着伸向面前的女子,可那女子似乎厭極了他,轉身便像是躲避洪水猛獸一般地逃走了。
別走啊。
不要走。
不是我。
南郁跪在原地,捂着自己的心口,那裏明明沒有傷口,卻疼得他眼前發黑。他往前爬了幾步,終于支撐不住,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再次爬起來的時候,南郁卻發現自己跪在南府的祠堂中。
這個夢真實得發空,他看着周身冉冉的香煙發怔,身後卻傳來了一個人的腳步聲,随後有一個聲音響了起來,是他父親:“你……想好了嗎?”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弱得幾乎沒有了人氣,似乎是跪了好幾天:“我的心意……早就對父親言明了。”
“可她是什麽身份,你想過沒有?”南國公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娶了她,你的仕途會增加多少困難?再說,你覺得她真的喜歡你、愛你嗎,不過是瞧上了你的身份,想要你救她一把罷了。”
在他記憶中父親慈眉善目,極少對他發脾氣,但此時他聽得出父親雖然聲音平穩,卻是動了真怒:“若她真的愛你,怎會用這樣下作的手段來害你,還不是為了自己罷了。我退了幾步,容她進門,容她做個側室,還不夠嗎,你還想要什麽?”
他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力量推着自己,沒有說話,卻一頭重重地磕在了地面上,撞得自己一陣發昏:“我心意已決,從小到大……我從未向父親求過什麽,只這一次,求父親成全我!”
南郁不知道自己是在幹什麽,待他醒來的時候,夢境裏的細枝末節還一一清楚地展現在他的腦海當中,就如同……早就發生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