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前生·南郁·梨落

前生·南郁·梨落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人世若與上古無歲的大椿相比,不過就是匆匆一瞥,白駒過隙;但若與朝生暮死的蜉蝣相較,又仿佛曠日積晷,不老青山。所謂長短,根本不能用塵世的标準來衡量,唯一能衡量的東西,應該就是人心了吧。心熱則短,心冷則長,丈量得如此清楚。

那日又下了磅礴的大雨。

南郁坐在窗前抄着《南華經》,聽得雨聲,才抛了手中的筆。他望着雨幕,有些茫然地想着,他一生權傾朝野,晚年安穩,一身好聲名,雖無親生子,但養子孝順,過得讓人豔羨,倘若阿月看到這樣的他,是會為他高興,還是恨他無心呢。

微笑凝在嘴邊,他下意識地去摸常懸在腰前那塊玉佩,卻摸了個空。拇指和腰側都空蕩蕩的,他想起來了,那塊玉佩給她随了葬,那枚扳指碎了,那個人……死在了很多年前,他們都已經在歲月的長河中消失得一幹二淨,什麽痕跡都沒留下,仿佛從未來過。

阿月也不可能會看到,不可能會知道了。

畢竟……

很多很多年前,也下了場雨,只不過那是場小雨,下那場雨時,他第一次随父親到江府去。

半月之前在集會上,那個從未見過的江家姑娘一手好詩,轟動了整個信京。他當時坐在她對面,看着她那張美得有點不像話的臉,不自覺地攥緊了手中正在傳閱的、她的詩稿。

他想,這個姑娘可真好啊,這麽美,這麽傲,有這樣的文采和風度,若是能與她結識,絕對是一件妙事。

所以聽聞父親與江府交好時,他按捺了滿心的喜悅,派了四個小厮提前了許久去打探。她為人如何,常走哪條路,喜什麽,厭什麽,胸有成竹之後,他在她的必經之路上丢了那塊玉佩。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那個漂亮的姑娘拾了他的玉佩,尋了個私下的機會還給了他。一來二去,二人便熟了,他到現在都記得當初江釋月扯了他的衣袖,小心翼翼地笑說,我叫江釋月,釋然的釋,滿月的月。

別時茫茫江浸月。

卻是釋然。

他想,這真是個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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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識之後,他才知道這個漂亮的江七姑娘原來過得這麽難,父親不疼,嫡母不愛,姐妹不仁,蒼茫人世中孑然一身,幾乎什麽都沒有。

不是沒有動過心的,在闕陽山上,二人都淋了雨,衣袍帶着頭發濕漉漉一片。她凍得直打哆嗦,卻還是把他的衣袍脫了下來,重新披在了他的身上,她說:“從未有人待我這麽好過,南公子,多謝你。”

心中鋪天蓋地的柔軟情愫在一瞬間幾乎沖昏他的頭腦。

阿月在他心中如此溫柔、守禮、知進退,所以在那一個改變二人命運的清晨,南郁醒來,見到身旁幾乎一絲不挂、尚在沉睡的她,第一感覺居然是狂喜。

他知道她過得艱難,知道她想要逃離江家,她居然把他當做了自己的稻草。南郁昏頭轉向地想着,即使是被她算計了,他也心甘情願。

父親早為他尋了陳國公的嫡親長女,預備着年後便去下聘,陳國公位高權重,膝下無子,對這個大女兒視若珍寶,若能與他結親,勢必為他的政治道路再添些砝碼。可是出了這樣的醜事,陳國公如何還敢把女兒嫁給他,匆匆反悔,倒也省了他許多事。

南郁在父親的書房前跪了整整三日。

直到第三日清晨,父親把他叫到了家祠,他幾乎已經不能走路,父親也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他看着父親在祠堂點了四只明燭,随後嘆着氣對他說:“栖隐,你與江家七姑娘的事,我不知是不是你的錯,可無論是不是你的錯,這個責都不必你擔,你可明白?”

南郁擡起頭,靜靜地說道:“父親這是什麽意思?”

“我知你與江家七姑娘一向交好,那孩子……這幾日我去瞧過了,模樣是好,文采也是不錯。你們鬧出這樣的醜事,若不娶她,恐怕對你、對她,都是一生的污點,”南國公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做了什麽重大的決定,“可若娶了她,你就毀了。你弟弟身體不好,我從未考慮過……你雖是庶子,可我真心疼你,想要讓你襲爵,你怎麽能娶一個小庶女?你不必再跪了,此事我會幫你解決的。”

南郁驚呆了。

他費了半天的功夫,才勉強理解了父親的意思:“可……她做錯了什麽,這都是她家人的意思……她若不嫁給我,她會死的父親!”

“你……便如此固執?不會後悔?”

“你……想好了嗎?”

他跪了好幾天,連聲音都如此虛弱無力:“我的心意……早就對父親言明了。”

“可她是什麽身份,你想過沒有?”南國公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娶了她,你的仕途會增加多少困難?再說,你覺得她真的喜歡你、愛你嗎,不過是瞧上了你的身份,想要你救她一把罷了。”

南國公慈眉善目,極少對他發脾氣,但此時他聽得出父親雖然聲音平穩,卻是動了真怒:“若她真的愛你,怎會用這樣下作的手段來害你,還不是為了自己罷了。我退了幾步,容她進門,容她做個側室,還不夠嗎,你還想要什麽?”

他也想過,其實江釋月不過是想逃,被誰救出來都是一樣的。

可既然選了他,他便不能辜負。

南郁一頭便重重地磕在了地上:“我心意已決,從小到大……我從未向父親求過什麽,只這一次,求父親成全我!”

南國公轉身便走,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一片漆黑的夜幕當中,漸漸連腳步聲都聽不見了。

徹骨寒涼。

不過幾日,一道賜婚的聖旨便下來了。

父親最終還是從了他的心意,為了不醜,甚至求皇上賜了一門婚,給她一個好身份。

南郁模模糊糊地想起江釋月的臉,她的眉,她的眼,她笑起來頰邊的梨渦,一筆一劃,在心中勾勒得那麽清晰,心情喜悅又柔軟,也帶着幾分哀愁。

江釋月對他有幾分真情?他一點都沒有把握。就像是父親說的,倘若她真的愛他,多為他想想,又怎會這樣機關算盡煞費苦心,真的只是為了嫁給他,讓他把她拉出江家那個腌臜的巢穴麽?

兩家的宴席辦得及其低調,婚宴前一日,南郁卻在院中迎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朋友。

裴深與他素來交好,他見了裴深,還未來得及說什麽,裴深卻冷不丁地開了口,素來漫不經心的表情竟是一片憂傷:“栖隐,你可是真心要娶江姑娘?”

他不知就裏,含糊地點了點頭。九王爺為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後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那便好,皇兄為你們賜了婚,你們二人兩情相悅,真是一樁佳話。”

南郁看着裴深眼神中閃爍的、不常見的情緒,似乎明白了些什麽,他手一抖,差點灑了杯中的酒,最終還是沒有說什麽。

裴深在他府中喝得酩酊大醉,最後遣散了周身所有的丫鬟侍衛,抱着酒壺又哭又笑。

他在這混亂中聽見他兩句話。

第一句是,怪我當初未敢與她多說一句話,生怕驚了這樣的人物。

第二句是,栖隐,她活得不容易,好好對她。

心中有些莫名的惱怒,南郁看着裴深流着眼淚的臉,突然覺得有點冷。九王爺是多光風霁月的人啊,身世顯赫,上有皇上寵愛,下有衆人追捧。他有些後怕地想着,倘若當初裴深同他一起接近江釋月,這樣的人,這般的情深,這個故事可還會有他的名字?

這樣的念頭不過閃了一瞬,被他用多年來慣有的冷漠惡狠狠地壓了下去。她選了他,要成為他的妻,這個故事與旁人沒有任何關系。

大婚之夜他在她身邊和衣而睡,江釋月不知與他說什麽,只得沉默,只有那雜亂的呼吸聲洩露了她的心情。南郁閉着眼睛,心念一動,突然便抓住了她的手。

江釋月睜着一雙尚還懵懂的漂亮眼睛,不知所措地盯着他。

他聽見自己說:“你不必擔憂,我娶了你,從今往後你在我身邊,我二人體同一心,別怕。”

江釋月似乎不敢相信他會說這樣的話,良久才敢把另一只手覆在了他手背上,好聽的聲音帶着一點哽咽:“你願意要我,我必不會讓你後悔的。”

她跟着他外放、回朝、加官進爵,什麽苦都咽得下,什麽事都搶在他前,做得樁樁妥帖。他有意給她自由,從不向她要求什麽,也從不多過問一句。

母親去的太早,從小到大他身邊沒有任何溫情,根本不知該如何對待旁人。

延陽十七年,齊王謀反,帶兵圍城,九王裴深避而不出,便是六王爺平反叛亂,救皇帝于水火之中。

皇上尚無子嗣,對此次叛亂極為惱怒,平定之後下令清查餘孽,絕不姑息。他便是在這次被人強安了一堆莫須有的罪名,生生地下了獄。

裴深被發配去了邊疆,不能為他求情。他多年來剛直不阿,雖在朝中多有友人,但在這樣的節骨眼,誰敢去觸皇上的黴頭?況且羅織了罪名安在他身上那些人,不會讓他這麽好過的,只是不知究竟是刺配流放,還是削爵賜死呢?

他在牢中待了十天,官爵尚還在身,那些獄卒不敢怠慢他,只是無望又灰暗的等待讓他覺得疲倦,更是厭煩。

在這樣的時候他想起了江釋月,若是僥幸未被處死,流放也好,貶谪也好,不知江釋月還願不願意跟着他。

他打了個哆嗦,突然覺得這麽多年過去了,他依舊一點底氣都沒有。

在這樣的時候,錢財、功名、聲望、威權全部都成了虛妄之物,這麽多年風風雨雨,他最後想抓住的、不想離開的,還是……她啊。

可是……南郁有些迷茫地想着,她這麽多年做這麽多事圖什麽呢?自己在她心中又算是什麽呢?不過是在她危難之際救他生天的恩人而已,換成另外任何一個人,江釋月都會這麽回報的。

沉默了良久,他才低低地笑出聲來,不管怎麽樣啊,最終還是他救了她。就算是報恩,就算是感激之情勝過旁的,她都會跟在他身邊的。只要能讓她留在身邊,天長日久,未來之事尚不可知,什麽不可能發生?

心中泛出了些許苦澀的甜蜜,他不知道這種情緒代表了什麽,竟還自得自樂地幻想起了以後的生活。想着若是二人無銀錢,會不會冬日苦寒之際擠在一床破被子裏取暖,他衣裳破了,沒錢買新的,她會不會在昏暗的燈光下為他一針一線地縫——苦難之中,兩手空空的彼此在唇齒相依間磨出相依為命的深情。

南郁還沒有想完,突然聽得牢房大門處傳來鎖鏈碰撞的叮當聲音。他擡起頭來看,發現來人竟是平叛之中,剛立下了赫赫戰功的六王爺。

“南大人,已經查清您與這場叛亂無關,只是略有些小事,罰奉懲戒便罷了,還請南大人随我出獄吧。”

其實六王爺平日品行極為不端正,在信京城中鬧出過許多大大小小的事兒,這次不知借了誰的東風,頂了救駕的頭功,才真正得了意。南郁日常看他很不過眼,更不明白他為何要來救自己,只得一頭霧水地跟着他走。六王爺親自把他送上了天牢外面的轎子,殷殷囑咐了一堆話,臨行之前,才暧昧地扔下了一句。

“南大人回去可要好好對待您的大夫人,美人難得,大人好豔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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