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前生·南郁·梨落
前生·南郁·梨落
他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棒,打得他頭昏眼花,一時之間連呼吸都窒住了,慌亂茫然間只得催促着轎夫,快些,再快些。
落轎之後南郁幾乎是瘋了一般沖進了府中,直奔江釋月的房中去,估計是想不到他會這麽快回來,江釋月竟已熄了燈,聽得有聲才慌慌張張地披衣出來。南郁在房門口與她迎面撞上,美人身後灑落着斑駁昏黃的燈光,衣服穿得不整齊,雪白的中衣領子都是歪的,露出了些許暧昧的痕跡。
兩人成婚之後肌膚之親不多,更沒有過什麽痕跡。南郁對身後被驚動的家仆揮了揮手,竭力讓自己平靜:“你們都下去吧。”
他一步一步,艱難地進了房間,反手扣上門。江釋月似乎不敢相信他回來了,怔怔地盯着他看,良久才擦了擦自己不知何時流下的眼淚,笑道:“栖隐,你回來了?在獄中他們可有為難你,你不知道我……”
“這是什麽?”南郁死死咬着牙,開口問了一句,目光停留在她的脖子上。
江釋月沒有聽清,只得又問了一句:“什麽?”
“我問你,這是什麽?”南郁突然揪住了她中衣的領子,用力一扯,布帛被輕易撕碎,露出了她脖頸和靠近胸口處的青紫色吻痕,“這是什麽?你說啊!”
他被憤怒沖昏了頭腦,他提着江釋月,把她重重地掼在了床上。
江釋月任由他擺布,緊緊咬着下唇,一句話都沒說。
南郁不知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只感覺心被锉刀一片一片地片了去,沒有血,卻痛得快要瘋了。他狠狠地掐住了江釋月的脖子,尚未發力便又松了手,顫抖着把她緊緊抱在懷裏。那具身體清瘦無比,仿佛稍微用一點力,就會碎在他懷裏。
他哆嗦着想,或許碎在懷裏,骨血都融為一體,會是件好事情。
“這是什麽……”他聽見江釋月沙啞的聲音,居然帶着些笑意,“這些……”
不知道江釋月哪裏來的力氣,居然突然掙開了他,連滾帶爬地跌到了床下,跪在他面前,頭伏得低低的:“夫君入獄十日,府中人心惶惶,卷財跑了的、出去胡說的大有人在。恐怕您再不回來,偌大南國公府,便要散了。我……去求了那六王爺,想讓他救一救您,畢竟咱們全府的身家性命都系在您一人身上呢,您若是倒了,我也沒法繼續跟着您吃香的喝辣的,好好享享這國公夫人的福不是?”
她在說什麽啊,南郁怔怔地盯着地上伏着的美人,她口中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利刃,把他捅得千瘡百孔鮮血淋漓。
南郁還沒有說話,只看見江釋月又磕了一個頭,重重地,額頭砸在地面上,像是在發狠,話語卻冷靜得很:“是我丢了南國公府的臉,請夫君……請夫君責罰,沉井也好,休妻也罷,我一句怨言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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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太年輕了,怎麽能明白一個全心全意愛着他的人為了不讓他愧疚寧願貶損自己,是多麽用心良苦。南郁只覺得面前這個人,從一開始接近他就是為了算計,嫁他是為了算計,救他是為了算計,機關算盡,最終關心的卻只有自己能不能享福。
南郁聽見自己咬牙切齒地笑道:“怎麽會呢……大夫人不惜以一己之身換我平安,我……高興還來不及。”
不能,不能把情緒洩露出一丁點去,她用自己為他的付出來換取榮華富貴,他也只當做游戲好了,沒有真情,便不會敗,倘若露出一點兒,就會滿盤皆輸的。
江釋月擡起頭來看他,眼睛幹幹的,沒有眼淚,她低笑了一聲:“我還以為……夫君會責我、罵我,動家法處置我,現今看來,是我想得太多了。”
一顆心是冷到極處了,在後來的日子裏,南郁還會回想起自己當日在獄中時是如何傻,傻到還會自得其樂地盤算兩人以後的日子,現實卻給了他當頭一棒,告訴他,別傻了,那個人從一開始就是想讓自己過更好的生活,不會願意跟着你去吃苦的。
他瘋了一般,好想知道。
江釋月到底有沒有愛過他?
有沒有熾熱地愛過?有沒有可能,當初她只是愛他,才不顧惜自己的聲名,甚至不去想會給自己帶來什麽後果,後來那些嫁娶之事,會不會全然不是她的本意?有沒有可能,她對他只有純粹的感情,不惜殺生、不惜染污自己,也要為他鋪好路?
他母親早逝,父親和弟弟對他的感情可有可無,他雖過得不賴,但從小就知道。得到一個人的感情那麽難,失去又那麽容易,這樣的問題他連問都不敢問。
裴深一身戰功回朝,在皇上面前說了他幾句好話,皇上也發現了他的才能,他的仕途開始青雲直上,官拜丞相,一路順暢。新擢升那一日他在府中開宴,裴深一身铠甲,笑容爽朗地來向他敬酒。酒過三巡,才小心翼翼地開口問了一句:“你夫人可好?”
“好,”南郁漫不經心地笑道,“這麽多年我連妾都沒納過,她掌着家中財産,掌着內府所有權柄,過得有滋有味,怎會不好?”
“那便好,”裴深似乎有些出神,他又斟一杯,眼中帶着些迷離之色,“今日不便,明日我可來拜會一番?”
“随意,”南郁攤手笑道,“不過明日她要往莊子去一趟,可能沒空,你要來的話,過上三五日再來吧。”
“那……那算了,”裴深讷讷地說,“我馬上要回西北去了,看來此番是見不到了。”
頓了一頓,裴深又露出一個笑容來:“你們一體同心,過得和順,就太好了。想見的話,以後有的是機會呢。”
是啊,辛辣的酒水滑過喉嚨,南郁笑着想,想見有得是機會呢……可如今,就在一個屋檐下,江釋月卻離他越來越遠了。
自從六王爺之事後,江釋月似乎與他有意疏遠,三天兩頭地出府,偶爾相見也客氣得連溫度都沒有。南郁閉着眼睛都能看見街市之上各種人噴着唾沫星子的嘴,今日說看見丞相夫人去拜會了哪個高官,明日說看見她出城去了,傳得污穢無比。
南郁連問她一句的心思都沒有了,她願意怎麽做,就讓她怎麽做吧,就算是冷了、倦了、寂寞了,想去找別人,找便找吧。
話雖如此,但他始終不肯相信江釋月真的會這麽做。挑了個豔陽天,他跟着她出了府,一路行至信京郊外一處小破院子。
沒有叫她發現,他蹲在院子外的樹後,看着江釋月走了進去。院子裏許多半大孩子,咿咿呀呀地笑着,見了她似乎高興得不得了,屋裏又走出一個眉目清和的男人,瞧着與江釋月差不多大,他看見江釋月沖他露出了一個燦若桃花的笑,看見那男人拍了拍江釋月的肩膀,二人一同進了屋。
他好久沒看見江釋月那樣的笑了。
錯了,全都錯了。
從前他還執拗地不肯相信,就算江釋月最初嫁給他是貪圖些什麽,但這麽多年過去了,難道真的連一點感情都沒有?不說是愛了,難道……連親情都沒有嗎?
他渾渾噩噩地進了城,正好撞見幾個友人,友人們見他精神不振,索性帶他去喝酒。那長得頗有幾分風情的歌妓隔了一道簾子怯生生地唱秦曲,南郁放下酒杯,突然問了一句:“你叫什麽名字?”
那歌妓吓得跌倒在地,口齒都不清了:“奴叫……阿悅。”
丞相大人潔身自好,酒場逢迎過,片葉不沾身,連個妾都沒納過。今日卻不知為何,他對着那怯生生的歌妓說:“你別唱了,跟我回府去罷。”
旁邊的友人詫異無比,紛紛拱手相賀:“難得有人能入大人之眼……大人放心,我等不會往外洩露一個字的。”
阿悅,阿月,眉目之間充滿了少女獨有的懵懂,怯生生的樣子簡直跟她年少之時一模一樣。他居然就這麽把這個人帶回了府,連知會都沒知會一聲,徑直讓她住進了自己的房間。
像是一個自暴自棄的、惡意的試探,可江釋月第二日連眉都沒皺一下,笑得一臉恭順:“恭喜大人得佳人……這丞相府空蕩了這麽多年,總算有人來跟我做做伴了。”
心冷是常事,他已經習慣了。
阿悅是聰慧美貌的少女,跟他自然有話可聊,南郁像是瘋了一般,恨不得日日夜夜都在她身邊,聽她笑着說些讨他開心的漂亮話兒,聽她安靜溫柔地窩在他懷中平穩的心跳,覺得很安寧。
日子就這樣過去了許久,一年,還是兩年,他也記不清了。
當年叛亂的風波已經過去了許久許久,六王已經變成了聲名顯赫的第一權王,清查餘孽的工作卻沒有結束。聽聞近日在信京城外發現了一處院子,院裏全是當年受牽連之人的後嗣,南郁奉旨解決此事,可當他真正接觸之時,才發現那院子,竟是當年江釋月進過的那一處。
六王的旨意輾轉到了他手邊,意思昭然若揭——聽聞那院中人員複雜,寧可錯殺也不能放過,尋個夜晚封了院子,一把火燒了了事。
旁人不知,只以為是他的意思,也不知這消息是怎麽讓江釋月知道的。
那天下了大雪。
阿悅在屋裏為他磨墨,有些擔憂地往外看了一眼,口中只道:“這麽大的雪,夫人若一直這麽跪着,只怕是傷身啊,大人不出去看看麽?”
南郁扶着額頭,回道:“她願意跪就讓他跪,她從沒有求過我一件事,如今卻為了別的人來求我,阿悅,你說好不好笑?”
冰涼無比的雪沫子,一把一把地揉到心上去,南郁不知自己到底在堅持什麽,就在窗前站着,死死地盯着她在雪地裏跪着的影子,卻不肯出門,不肯去暖一暖她,去解釋一句,去勸她回去。或許他就是想看看,她究竟能為了旁人做到什麽地步。
他聽見江釋月在外面撕心裂肺地喊着他:“夫君……南郁,南栖隐!你出來見一見我!我只有幾句話要說!”
最後嗓子啞得不成調,再用些力似乎就要出血了:“丞相,南大人!我求你了!我求你了……求你!”
世事一場大夢。
人生幾度秋涼。
誰都不知道,最後為什麽變成了這個樣子。
南郁一直捱到第二日清晨,才下定決心出門去,他還保持着昨夜準備寬衣入睡時的樣子,手邊攬着阿悅,像是不能認輸似的,一步一步踏過積得厚實的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江釋月常年都喜歡穿白衣,有些刺眼的美貌堆在雪地裏,卻一絲生氣都沒有。南郁攬着阿悅從她身邊經過時,她都沒有說一句話。
那雙眼睛裏連光都沒有了,似乎永遠丢了些什麽東西。
南郁每一步都走得宛如淩遲酷刑,一步,兩步,直到他走出了十步時,才聽見江釋月低低地開口喚了一聲:“南大人……”聲音冷得像冰。
他在風雪中回過頭去,她單薄的身子像是一片雪花,終于受不了北風的摧折,輕飄飄地倒了下去。他心頭大恸,飛身過去接住她,那雙眼睛卻已經閉上了,最後一句話散在空氣裏,也漸漸結成了冰花:“你殺了我吧……”
這一跪讓她生了一場重病。
高熱,昏迷,人迅速地委頓了下去,消瘦得顴骨都突出來了。太醫、郎中,換了一批又一批,他才知道她的身子原來壞到了這個地步。
“多年以來,殚精竭慮,心頭郁結,氣血阻塞,兼之受風受寒……”
“南大人,夫人要好好調理啊,若不好好調理,不知……不知還能撐幾年……”
怎麽會這樣。
她不是過得很好嗎。
聲望、財富、權柄,她都有了,再也不必戰戰兢兢看人眼色,自己對她可謂是容忍到了極點,無論是她在外做什麽,說什麽,就算出門去會別人了,他都沒有管過一句。最過分的不過就是沒有救她那個“情郎”和那些孩子的性命,可他過的也是腦袋別在腰帶上的日子,身不由己,的确是身不由己啊!
南郁推開門,緩緩地走進去。江釋月不知什麽時候醒了,倚在枕頭坐在那兒,見他進來,才露出一個笑來,只不過那笑并非發自心底的笑,客氣又拘謹,他看得出來的:“南大人……”
“夫人幹嘛叫我大人,你從前不這樣叫的。”他幹巴巴地開了口,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麽。
“大人從前也不叫我夫人啊,”江釋月低下頭,避開了他的目光,“我有件事情,思來想去,才決定對大人說。”
“你說。”
“大人這麽多年,沒有想過要與我和離嗎?”
南郁不可置信地擡起頭來看他:“你說什麽?”
“和離不行,休妻也好啊,”江釋月臉上笑意不減,她扭頭想了想,“大人可是為了自己的名聲着想?那也沒關系,丞相府下田莊有好些,大人不妨挑個離信京遠的,把我送過去。離得遠了,見不到了,彼此眼裏也都清淨些。”
他覺得自己似乎快要連話都不會說了:“你想走,為什麽?”
“為什麽?”她的聲音一直都好聽,和人一般,這次在雪地裏受了寒,想來要好久才能不啞了,“我累了……朝堂、內宅,信京沒有一處是不髒的,我鬥了這麽多年,累了,撐不下去了……”
“田莊苦寒,什麽都沒有,你怎麽養身子?”南郁打斷了她。
“大人也知道,我沒幾年好活了啊……”江釋月答非所問,眼神移向了一旁的花窗,“田莊雖苦,也比在這裏好些,我只想讓自己剩下的時間過得高興些罷了……大人連這種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應允嗎?”
“不可能!”他甩了甩袖子,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着她,“你想離開丞相府?你想都別想!你就在這兒好好養身子,為夫……還等着你好了,和我一同見客呢。”
這麽多年,他再也養不成對她實話實說的習慣,非得用世界上最尖銳的語言傷人傷己,弄得彼此都鮮血淋漓,才能感受到一丁點愛的快感。
房門阖上之際,他聽見她說:“何苦……”
何苦?
他也想問問自己何苦。
有小厮來到跟前:“南大人,江府的老大人來了,說要求見您。”
江釋月身子不好,恐怕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也不知是怎麽傳了出去,竟這麽快就招惹來了他們江家的人。南郁坐在椅子上,看着她的親生父親在他面前點頭哈腰地說:“月姐兒身子不好,以後怕也伺候不好南大人,大人若不嫌棄,他五姐姐剛和夫家和離,送進府來,給大人做個侍妾也好……”
“不必了,”他聽見自己說,“阿月雖然身子不好,但還能撐些日子。”
頓了一頓,他又開口道:“阿月的姐姐,怎能做侍妾呢,若有一日阿月去了,我便娶她進門續弦,江大人說可好?”
江延萬沒想到他會這樣客氣,喜得眼睛都看不見了:“好好好,大人若不嫌棄,小女就托付給大人了……”
他後來說了什麽,南郁其實一句都沒聽見。多年來虛與委蛇,面上的漂亮話還是要說的,只是……若是江釋月真的死了,他……
突然不敢繼續想下去了。
送走了江延,他滿心疲倦,還未來得及回房,又有人來報,道禹王來了。
聖上無子,近日又有病在身,信京之內,關于立誰為攝政太子的讨論甚嚣塵上。九王雖執掌兵權,可早就失了聖心,禹王有當年救駕頭功,親王品銜又高,早已是衆人眼中明确的繼承人,得罪不得。
南郁向他行禮,禹王卻對他十分客氣:“栖隐,起來吧,不必拘禮。”
南郁引他坐下,又看見他屏退了左右,心中逐漸生出了些許不祥的預感:“不知王爺今日來到微臣府中,所為何事?”
“其實是私事,”裴烨撥弄着手中的茶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來,想跟丞相大人,做一個交易。”
“微臣不敢。”
“談什麽不敢,”裴烨翹着二郎腿,眯着眼睛,“栖隐也知道,聖上龍體欠安,我奉旨監國,此間是什麽意思,我不說明白,你也能懂。”
南郁一驚,起身便跪了下去:“王爺有話,但說無妨。”
“栖隐你為相多年,有才有德,就算一朝改朝換代,也該是肱股之臣,”裴烨敲着手中的茶杯,別有意味地說,“你我二人一向交好,我近日也聽說你夫人的事了……”
“她一切都好!”南郁一頭磕了下去,急急地,“多謝王爺挂心。”
“你急什麽?”裴烨吹了吹茶葉沫子,戲谑道,“這麽多年,我對栖隐的夫人可謂是念念不忘啊……我雖聽聞你二人感情寡淡,但從前礙着你的情面,不敢太過火。如今好了,大夫人病重,本就是将死之人了,想來對你也沒什麽用處,不如……”
南郁聽得心驚,又不敢打斷他:“王爺……”
“我門下有許多江湖術士,這是他們獻給我的妙藥,只要一吃下去,人便會閉氣,就如同死了一般,”裴烨說着,嘴邊露出一個略有些快意的笑,“栖隐替我把這藥喂下去,發喪出殡,昭告天下,剩下的事情,便不必管了。你少了一個麻煩的累贅,我多了一個取樂的妙物兒,可不是兩全其美麽?”
“我……”冷汗從額間涔涔而下,南郁吓得幾乎說不出話。
“一個沒什麽用的廢人,換你的榮華富貴和世人敬仰,不值嗎?”裴烨盯着他的臉,眼神中閃過一絲冷漠,“栖隐若是不肯也沒關系,這朝中變了天啊,尊貴與卑賤,有時候就是一瞬間的事情。到時候栖隐丢了官職,丢了性命,這人我照樣搞得到手……”
他頓了一頓,重重放下手中的茶杯子,面上的表情卻是志在必得的:“如何啊?”
南郁盯着他放在桌上的藥,一時間也來不及想別的,只得一手抓了那藥,恭敬地把頭伏了下去:“既然王爺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臣……臣哪有拒絕的道理?”
“那就好,我就知道栖隐是聰明人,”禹王打了個哈欠,笑着站了起來,“那我便等着栖隐的消息了。”
南郁跪在原地,連頭都沒擡,心中凄惶地盤算着。
朝中……如今禹王聲勢如日中天,只要他想,丞相之尊、南國公府的爵位,都不是他的阻礙。若是他執意要把江釋月弄到手,就算他不同意,他也會想到別的辦法的。
南郁的目光移到了自己手中握着的藥上。
當今看來,最好的辦法便是讓釋月先喝了這藥假死,再找人把她送出信京去,而他,則可以快馬到西北去一趟,求求裴深為他們想辦法。就算再也回不了信京,保全他們兩條性命,裴深至少還是做得到的。
他急急地進了書房,給裴深寫了一封信,又着人立刻送了出去。暮色四合,書房裏沒有旁人,阿悅在江釋月跪了那一夜後便被他送走了,他呆呆地對着光線昏暗的花窗,覺得自己活到如今,都沒有明白最想要的是什麽。
他憂心如焚地思索着後事,思索着如何才能把江釋月最好地保全,然而他奔忙到深夜,才發現了一件最讓他崩潰的事情。
她,逃了。
只帶了最簡單的行李,并一些銀錢,什麽房契、地契,府中的財産一應俱全,什麽都沒動,但人卻不見了。下面的人來報,說大夫人下午出了一趟房門,回來之後在床上坐了一會兒,便再不見身影了。
便這麽想走麽?
便這麽想走麽?
在我身邊,有這麽難以容忍嗎?
氣雖氣,但他不敢賭,江釋月那個身子,肯定逃不了多遠。禹王遲早會知道她逃了的,倘若他比他更先找到她……
不能!不能讓他先找到她!死都不能。
他連聲名都不顧了,在信京中四處張貼了告示,說丞相府大夫人私逃出府,望各路人幫他拿人,必有重謝。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最大的錯誤便在那最後一句話。
死要見屍?
好啊,那便只見屍罷。
接到江淩瑤找到她的信時已經是半月之後,這半個月來他日不能思夜不能寐,整個人都憔悴了一圈,所幸還沒耽誤政務。皇上垂憐,允他回府修養,他也無心修養,每日帶着人在信京城內城外漫無目的地找,可是什麽都找不到,哪怕是一根頭發。
接到信時他便有些慌了,他知道江釋月這個嫡親姐姐當初便與她有過節,又一向跋扈,現如今雖丈夫死了,但得郡主喜愛,可謂是什麽都不怕。他快馬到了城外,老遠就聽見了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聲音,和那熟悉無比的一聲聲痛呼。
他吓得在泥水中跌了一跤,爬起來便往那院子沖去,身後的侍衛追着他為他打傘,雨水冰冷地拍在臉上,像是不常流的眼淚。
他從沒想過,有朝一日,他會看到這樣一副場景。
那個姑娘趴在雨幕當中,身子都被打變形了,也不知會有多痛。被雨水沖散的血水從她身子下面一路蜿蜒到了他的腳邊,讓他連往前走一步都不敢了。
他顫着聲叫她:“釋月……”
然後聽見她說:“今日如此,是我之過,悔之晚矣。”
看見她一臉厭惡,似乎連看都不想多看一眼。
發現她似乎聽見了六王爺與他所有的對話。
可……分明不是這樣的啊。
想開口解釋,可話語哽在喉間,一句都說不出來,因為江釋月已經垂下了頭,長長的、柔順的黑發散在血跡之間,竟有些奇異的美感。
她死了。
那個與他糾纏了半生,讓他不知是愛是恨的人,就這麽死了。
南郁惶然地去抱起了她,全然不顧她身上流也流不完的血染污了自己身上的衣袍。他只覺得很冷,只有抱着這個人,才能讓自己暖些。
似乎是很久以前,他曾經想過,這個人若碎在他的懷裏,骨血都和他融為一體,會是件好事。
可如今呢?人的确碎在了他的懷裏,可骨都磨碎了,血都流盡了,什麽都沒留給他。
她死之後,他用了很長一段時間,從各種人口中得知她的事,一點一點把自己那些缺失的歲月給補了回來。那時候他才後知後覺地相信了些,或許江釋月真的是愛他的。
只是那份愛太無私,太不求回報,太純粹,太熾熱,讓從小就沒有被什麽溫暖過的他覺得惶然,覺得難以置信,不信有人會為了另一個人做到這個地步。
他聽說當年之事原來根本不關她的事,是江延為了發揮這個女兒的價值親自送到他床上去的。
他聽說大婚之日他随手送她的玉扳指一直被她貼身攜帶,死的時候才随着她一起碎了。
他聽說他下獄的那十日她去求了所有人,不得已才去求了六王爺,六王爺把她弄得傷痕累累,他闖回家的時候,她正在屋中思索如何自盡。
他聽說那個眉目清和的男人是她的表哥,世界上唯一對她好的親人,因被謀逆罪牽連,一把火燒死在了信京郊區,從此她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他聽說他把阿悅帶回府的那一日,她在自己的園子裏坐了一夜,第二日病得昏昏沉沉,還要對他說“恭喜”。
他聽說她逃出府的那一日,本想來見他的,只是因他有客才被下人們請到了偏廳,下人們說,大夫人在偏廳中坐了一會兒,不知聽到了什麽,捂着嘴便跑了出來,在房間裏不敢出聲,哭到幾近斷氣。
世事一場大夢。
最終禹王也沒等到加封的旨意,惱羞成怒,企圖逼宮,卻被剛剛秘密回朝的九王爺帶兵堵了個正着。那個在邊疆磨練了這麽多年的小王爺一身鋼骨,雷霆手段鎮壓了一衆叛黨,信京一夜換天。
他也在他面前哭得一臉凄楚,他提着長劍架在他的脖子上,一字一句地說:“我備好了禮物,幻想了萬遍,千裏迢迢從邊疆回朝,只想來看看你們過得好不好……當年大婚,你說過你會好好待她的!你說過的!你為什麽沒有做到?”
南郁擡起頭看着他,笑了出來,笑得越來越大聲,越來越扭曲,最終停也停不下來了。裴深把劍“哐啷”一聲扔在他面前,頭也不回地走了。
仿佛一種默契,他和裴深聯手,逼死了在獄中的禹王,逼瘋了江延,一杯毒酒賜死了江淩瑤,把所有傷害過她的人殺得一個不剩。
可做了這些還有什麽用,那個笑起來有兩個梨渦的姑娘,再也回不來了。
他在日複一日的生活當中逐漸清醒地認識到,若沒有當年那些讓他誤會的事情,若自己的心胸能稍微開闊一點點,若他在日常生活中略微用些心去得知那些明明很容易知道的“聽說”,一切都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他會知道江釋月到底是怎樣地愛着他,也會知道自己從來——
從來,也是愛着她的,愛得水深火熱都無所畏懼,愛得生怕丢了盔甲,愛得不鮮血淋漓,就不能罷休。
可是……
南郁笑着想,若如她生前所願,重來一世,他卻希望江釋月還是不要遇見他了,不要遇見他,更不要愛上他。她應該遇見一個裴深那樣愛得深沉寬容的人,遇見一個他那樣敢于認清自我的人,只有那種人,才能給當初膽怯又卑微的她,最有安全感的愛情。
雨下得好大。
輾轉半生,光華逝于天地,那個讓他一見傾心的少女最終還是死了,死在了他步履匆匆的征程裏。
恨。痛。悔。
最後連麻木都沒有了。
南郁望着窗外的雨,癡癡地笑出聲來,遲了半生的眼淚滴在手中的宣紙上,模糊了那句“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鬓上。
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雲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
出自蘇轼《西江月·世事一場大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