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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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是附中,離大學校園很近,心月所在的中學并沒有自己的醫務室,師生們平常身體若有不适,只要不是大問題,就都是去的大學的校醫院。
江攸明拉着心月走到教室外,叮囑她:“把眼睛閉上,我牽着你走。”
心月聽見自己狂烈得不像話的心跳,一下一下回音俨然地敲在胸口。她不敢不聽他的話,依言閉上眼睛,可又擔心自己看不見路會出洋相。極度的擔心蓋過了閉眼所帶來的舒适感,她無法自持地又把眼睛睜開了。
江攸明很快察覺,低聲責備她:“怎麽?不信任我?”
沒等她回答,他一把将她拽進懷裏,一手緊緊摟着她的肩膀,另一手遮住她的眼睛:“放心,我不會讓你摔跤的。”
心月身不由己地幾乎是半挂在他身上,再也不敢輕舉妄動。尤其是下樓梯的時候,她能從他緊緊貼着自己的硬繃着的肌肉中感到他很是用了幾分力氣,基本上是将她抱下去的。她慌亂地跟随着他的步伐,生怕有一絲一毫的差錯,會令他誤解自己不願意這樣,或太願意這樣。她的呼吸也高高懸在半空裏動彈不得,原本心裏那些只是規規矩矩按部就班的眷念,從這個夜晚開始,徹底亂了方寸。
她就這樣方寸大亂地跟着他不知走了多久。他一直沒有說話,她便也無從開口,這好像是因為他們倆之間的話題從來都只有辯論賽,而如今她身體有恙,再談正事便嫌殘忍,也有一種過度嚴肅敬業的滑稽,于是只好無話可說。
一股詭異的尴尬在他們倆之間繃張到極限,仿佛一條被兩組正在較勁的拔河隊員死死拉着的無辜的繩子。
拔河總有決勝負的時點,要麽就是那條可憐的繩子被拉斷。
而這個時點是在一個招呼聲中來臨的:“喲,明子,這小妹妹是?”
心月覺得自己的心都堵到了喉嚨口,卻聽見江攸明嗤笑了一聲:“打你的水去,少羅嗦!”
那男生果然不再追問,嘻嘻哈哈地走遠,留下好幾聲高低不同的口哨。
接下來,又來了好幾個打招呼的人,無不被江攸明毫無內容地打發了過去。
心月的心一上一下的,不知該當作何感想,卻又不自量力地非要作出某種感想不可。
他不肯解釋我是誰,是不便解釋,還是我根本不夠資格被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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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周圍的人聲重新疏落下來,心月才聽見江攸明說了一句有內容的話:“剛才經過我們宿舍樓下,好多人都剛吃完飯洗過澡,正準備去上課或者上自習。”
心月怔了一下,才敢确定他這句話是對自己說的。
她想了想,有些不自信地順着他的話問了一句:“那你晚上需要上課或者上自習嗎?去指導我們會不會很耽誤學習?”
這句話一出口,心月就懊悔得渾身發燙。她也未免表現得太嫩了!
生平第一次,她為自己開口閉口就提到學習而感到無地自容。
果然,江攸明似乎笑了一下:“不逃課的大學生不是真正的大學生。”
心月正沒面子得想要推開他的手滿地找洞,卻聽他又溫言說了一句:“大學生不是只有課程學習,課外實踐也很重要,所以給你們輔導也是我的正事,你們校領導跟我們系主任打過招呼了的,沒事。”
心月覺得寬慰而輕松了很多。
在校醫院,醫生翻開心月的眼皮看了一下,說是有些發炎,沒什麽大礙,很快地開了支諾氟沙星滴眼液。
江攸明替她把藥取了回來,當場就替她滴了一次。
這還是心月第一次滴眼藥水,當看到一個異物迫近眼球,盡管知道是有益的眼藥水,她還是條件反射地迅速閉上眼睛,臉上頓時滑開一道水涼。
江攸明的手指輕輕替她揩掉那滴眼藥水。與心月心中戰戰兢兢的預期相反,他沒有罵她,只體諒地道:“別怕,這藥水滴進去會很清涼的,決不會疼。”
說着,他用兩根手指輕輕将她的一只眼睛撐開一點。
一旦同他發生碰觸,心月就會無能為力地定身,而他冰涼的手指落在她發熱的肌膚上,也有一種奇異的鎮定效果。
于是,這一回,那滴眼藥水準确地落在了她的眼睛裏。
心月記住了水滴與眼球發生沖撞時的感覺,也記住了他專注望到她眼睛裏的表情。
那一刻,心月心裏無限失落:剛才師兄說我的眼睛紅得像小白兔,一定是很醜的吧?一定不會再有那種兩秒鐘就能電倒一個人的效果。
為什麽偏偏是在這種時候,和他靠得這麽近、并且為他所凝注?
那天晚上從校醫院出來後,江攸明仍舊命令心月閉上眼睛,摟着她回到學校,并且直接将她送回宿舍。
而那支諾氟沙星滴眼液着實有效,心月當晚睡前又滴了一次,第二天早上起來眼睛就已經不疼了,可以照常上課,照常參加辯論隊的集訓。
辯論隊組成的時候,心月的高一下學期才剛剛開始,到了比賽期間,已是春暖花開。
自從那個晚上之後,江攸明和心月再單獨相處時,雖然很難說已成了朋友,卻也親近了許多,讨論的語氣都輕松了一些。
有一天,江攸明對心月說的第一句話甚至與辯論賽無關,而是極其放松的一句:“心月,我最近不知道為什麽總是很困。”
心月心裏一跳,有一種意想不到的受寵若驚的感覺。
這句話似乎什麽內容都沒有,可又似乎有着一種什麽話都比不上的親密意味……
她定了定神,才強作自然地笑答:“應該是因為春天來了吧。”
江攸明倒像來了精神:“噢?為什麽?不是應該剛好反過來,春天來了人就精神抖擻起來的嗎?”
心月赧然一笑:“我也不知道,不過好像在什麽地方聽過這樣的說法,說春天裏萬物開始複蘇生長,不免争奪空氣中的養份,于是僧多肉少,就反而讓人恹恹的沒了精神。”
江攸明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來:“唔,明白啦,有道理!”
心月很确定那并不是他們倆之間的第一次相視而笑,可之前種種的記憶就在這一笑之間統統被抹煞,她從此就記住了這一次,只深深地記住了這一次。
或許是因為這一次是只有他們兩個人,又或許這是她第一次見他笑得那麽天真爛漫,簡直有幾分孩子氣,英俊得氣勢洶洶的臉上頭一回沒了逼人之勢,只是一派單純的快樂。
十幾歲時的愛情,多麽簡單善感而易動。只是如此區區兩件小事,就讓心月對江攸明原本朦朦胧胧的感覺霎時間變得洶湧澎湃起來。
她開始無可抑制地想他,每分每秒,時時刻刻,如同歌裏所唱的那樣,每一道呼吸的氣息裏,每一次眨眼的瞬間裏。
白天太熱鬧,總是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幹擾,思念變得艱難而坎坷,總是被分割得斷斷續續支離破碎,令她痛苦不堪,因而最幸福的時刻,是每晚躺在床上,入睡之前,心裏滿滿的全是他,睡着之後,夢裏就會見到他。
人在不關心某件東西的時候,就會幾乎察覺不到關于這件東西的任何信息;而一旦開始關心,就會訝異地發現,原來滿世界都充塞着有關它的一切!
譬如,在過去的十五年半裏,心月從未聽說過的一些事情,此時都一古腦蜂擁而來。
她聽說了如果你連續夢見一個人三次,就說明你愛上了這個人;但是很快又聽說當你夢見一個人的時候,其實未必是你在想念這個人,而是這個人在想念你。
無論哪種說法是對的,無疑都是在證明和鼓勵着心月的愛情。
然而太濃烈的思念總是夾雜着痛苦在裏面的,事實上,最強烈的幸福也必須要有痛苦的輔助,有多大的痛,就能襯托出多大的幸福,令人珍惜得心碎的幸福。
例如,心月從未試過像現在這樣盼望長大盼望得心焦,心焦到絕望。和所有暗戀的人一樣,她不相信江攸明也會愛她,同時又擔心他不會愛她,更擔心他不會愛她是因為她太小,因為他等不及她長大。
而在更細微而具體的方面,她還為了每晚跟他道別之後又要等上整整一個白天才能再見而悵惘,更為了辯論賽結束之後或許就不再有機會常常見到他而心痛得快要死去。
這些憂愁全都與時間有關,于是在心月的思念裏,時間像一把極鈍的刀子,在她的肌膚上一下一下慢慢地鋸。
因為這麽痛苦,心月有時候就會想要少愛他一點,少想他一點。
在張小娴的《流波上的舞》裏,女主角曾經嘗試在睡覺的時候不斷改變姿勢,以期找到一個不那麽思念男主角的睡姿,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做到。
已經是被證明失敗了的嘗試,走投無路的心月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模仿,試圖突破前人的失敗。她甚至勇敢地在睡前将雙手壓在心口,據說這樣就會做噩夢,而她先前也曾有過做噩夢的夜晚,醒來時的确發現自己的雙手不知何時壓在了胸前。
噩夢裏總是充斥着鬼怪野獸,決不會有王子。
然而噩夢雖然如期而至,卻依然是關于他。
心月夢見和爸爸在機場候機,遇見了江攸明。他和一個嬌小甜美的女孩在一起,同行的還有那女孩的父母,他是要前往岳父岳母家,和未婚妻舉行婚禮。
那種如刀割般的痛,慢慢滲徹整個身體。
那是心月十五年多的生命中最為漫長、也是最為迅速的兩個月。
兩個月後,辯論賽結束,心月他們辯論隊之摘取桂冠令每個人都驕傲而雀躍。
那天是個星期六,心月回家後不久,居然接到了江攸明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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