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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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攸明最後的那句叮囑,十分用心十分誠懇,但多麽像童話故事裏,那些充滿了魔力、幾乎注定要被破壞的禁忌。

如同睡美人的紡錘——從小到大看過的各種版本,都只是說國王和王後在女兒遭受那樣的詛咒之後,就下令全國禁止出現紡錘,可原文裏雖然沒有提過,卻不難想象,父母嚴防死守到這個地步,難道就獨獨沒有告誡自己的女兒,看到這樣的東西不能碰嗎?他們應該是告誡了的,他們幾乎肯定是告誡了的,但睡美人看到紡錘時,還是忍不住去碰了。

如同伊甸園裏的蘋果,上帝不叫他們不吃還好,一旦下了禁令,毒蛇只需略微一挑逗,亞當夏娃就再也按捺不住。

還有中外都有的各個故事裏叮囑人逃跑時不得回望的忌諱,主角們幾乎無一不犯戒——當然,不犯戒的應該也有,只是大概率不會成其為故事,因而不為人知了,而犯了禁忌的角色全都變成石頭,被命運就此吞噬。

所以,他的郵件裏到底會說些什麽呢?

其實,最開始,心月還試圖讓自己甜甜地猜測,以前一直都是她先給他寫情書他才會回,這回為了讓她帶着一份更愉快的心情去考試,他是要主動給她寫情書了吧?

或者,會不會是另一張由他設計的別致音樂卡,就像她十六歲生日時收到的那張一樣?

他會不會再度向她求婚呢?讓她考完高考再看,是因為考完高考的她,就真的可以給他了吧……

從前,他們倆在一起,雖然已親密厮磨過無數次,但畢竟還沒走到那最後一步,江攸明總是說還不到時候,那麽他所謂的“到時候”,究竟是什麽時候呢?

他沒說過,她也不好意思問,生怕自己會表現得迫不及待想要給他——那甚至都不是表現,而是暴露,她生怕暴露了自己想要給他的迫不及待。

而暗地裏,她不止一次地猜測過,那會是什麽時候呢?——我考完高考的那一天?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上大學的第一天?還是十八歲生日的那一天?

考完高考是她想到的第一個可能性,這個階段性的标志意義,真的太明顯了,由不得她不去多想。

心月騎着車子,想往中帶着一點難以言說的驕傲,這是一個女人最隐秘的得意,原本快樂都是需要同全世界分享的,分享的快樂會加倍,唯有這種快樂,是雖不能分享、但無需分享也已經大到讓人幸福得招架不住的。

在将近五年之後,當心月坐在這輛從漫天濃蔭中駛過的大巴上,與那個十七歲的女孩分享着她秘密的快樂時,她忽然想:如果有時空機器,我要不要提醒她,那封郵件,不要看,至少那天晚上,不要看?

可轉念之間,她立即明白過來,就算阻止了那一時的傷害,減少了那一部分的損失,又真的會有多大差別嗎?如果一個人最後已是身心俱碎,那麽無論她上的是哪所大學,真的還有很大不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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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前的最後一個晚上,爸爸媽媽很早就叫心月休息了,他們倆還以身作則,九點過就回了房關門熄燈,這樣無論心月是睡覺還是繼續看書,都不會被打擾。

其實此時的心月也不太能看得下什麽書了,她從腦到心統統已經飽和,于是聽話地洗漱,只不過回到房間之後并沒有立即上床。

她下定了最後的決心。

或許她其實并不是在這一刻才下定的決心,她早就決定好了,她忍不住,她一定得在睡前看看郵箱,看江攸明的郵件是不是已經發進來了,如果已經發來,她必須馬上看了,才有可能踏踏實實入睡,否則這件事懸在她心上,怕是她考試也不能集中精力了。

于是她把電腦打開,登錄郵箱。

如果爸爸媽媽突然起來發現,她也可以說自己是臨睡前突然想起還有一個知識點不太确定,需要上網查證。

其實大考在即,爸媽對她不知多溫和耐心,就算她是上網純玩,他們也不會責備她的。

輸入密碼之後,看着頁面徹底打開前的一片空白,心月聽到自己的心怦怦歡跳,跳得似乎有些太歡了,以至于有一點點不舒服。

她的直覺沒錯,江攸明的郵件已經發來了,看來他跟她是一樣的急性子,根本等不到她考試後。

郵箱裏最新的一封郵件就是他的,标題是空白的,發送時間大約是兩個小時以前。

也許是這空白的标題吧,讓心月沒來由地生出了些許不安。

她原以為會是一行諸如“我愛你”,“我已經開始想你”,或者“加油寶貝兒”之類的甜言蜜語。

她用力将一口氣吸到肺腑深處,點開那封郵件——

“心月:

當你看到這封郵件的時候,我已經在飛機上了,再過幾個小時,我就會轉上一趟飛往國外的飛機,今生今世,我們或許将再也無法相見。

但我想,看完這封郵件之後,你或許就再也不會想要看見我了。

心月,有一個話題咱們似乎沒好好聊過,關于我們都姓江這件事……不知道你覺得這是巧合還是緣分呢?

我本來并未多想的,只是覺得我愛上的女孩剛好跟我同姓,将來給孩子取名會非常方便,不會像有的家庭那樣出現任何矛盾。”

看到這裏,心月原本一點點抽緊而缺氧的心微微一松,她頓了頓,讓自己肆意沉浸在“啊我們倆想得一樣啊”的甜蜜裏。

她做得對,若非有這一刻喘息,或許她無法堅持到看完郵件就将猝死。

“可誰知道這竟不是巧合,也不是緣分,而是命中注定——我也是前幾天才知道的,心月,我們同姓江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我們有着同一個爺爺。

在我敲下這行字的時候,我無法讓你看到、我也慶幸你不用看到,我是如何地渾身發抖,淚流滿面……我也無法想象、更無法面對,你看到這個消息時的心情,在這萬鈞雷霆之下,我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夠彼此安慰的人,然而卻不能了。

心月,我是你的堂兄,你是我的堂妹,除了嫡親的兄弟姐妹之外,我們之間的血緣是最近的!

你或許覺得很奇怪吧?你爸是家裏的老大,你幾個叔叔的孩子都比你小,你哪裏來的堂兄?

這是因為你爸只是你奶奶所生的老大,事實上,我爸才是咱們爺爺的長子。你家裏人一定從來都沒有告訴過你,就像我家裏人也從來都沒有告訴過我太多——這畢竟是家醜,是我們兩家各自的和共同的家醜,我家人恥于我奶奶的被發夫抛棄,你家人或許恥于爺爺還另有一房妻室。而我……我知道另一房的存在,卻從不知道,更未想到過,那居然是你的家庭……

當年,我奶奶是爺爺按照舊時禮節明媒正娶的妻,但爺爺始終嫌棄我奶奶是舊式女人,那場婚姻是并非自由戀愛的包辦,解放後他在工作隊裏認識了你奶奶,就回去要跟我奶奶離婚,因為你奶奶的要求,他也不再認我爸。我奶奶堅決不同意,太爺爺太奶奶也不同意,所以爺爺寫了張休書就跟你奶奶去領了結婚證。我不知道那算不算重婚,但那時這樣的事很多,沒人認真追究,一筆筆糊塗賬也就那樣混過去了,我家人要臉面,就算關起門來常常哭罵,也沒有真去做些什麽,直到爺爺過世。

心月,你看過《紅樓夢》吧?寶玉見到黛玉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妹妹我見過’,而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也有這種感覺。那時我以為咱倆是同寶黛一樣有着前世之約,後來知道了咱倆的真實關系,我才想起來,事實上我是真的見過你!

我第一次見你是在爺爺的靈堂上。那天,我家得到爺爺過世的消息,馬上買了當天的車票趕過來,想送爺爺一程。我們原以為在那種場合下,共同的悲傷能夠覆蓋一切,讓兩家人能夠相擁而泣,握手言和,可沒想到……你爸、還有幾個叔叔,用掃把把我和我爸媽一起趕了出來……

心月,你若問我經歷過那樣一遭,心裏有沒有怨,有沒有恨——有,我有的!我恨你家人為什麽不接納我家,如果能夠早點知道這一切,咱倆也不會犯下這麽大的錯了!如今想想初見你時的寶黛之感,那真是一種冥冥中的谶語,他倆是親戚,咱倆也是,只是他倆還可以在一起,咱倆卻不行,而他們的結局,一早就注定在了你我的故事裏……”

心月僵直地坐在電腦前,世界突然之間變得那麽巨大而空曠,她自己縮小到弗如微末,卑若草芥,以至于再也感覺不到了自己的存在。

事隔數年,她是真的想不起來當時自己都想了些什麽了,這是一次她根本不可能付諸筆端明确記錄的失戀,而後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之內,她雖然總是情不自禁地被動想起,但那畢竟是她絕不會去主動重溫的,許多細節能略過就略過,于是假以時日,她終于能夠成功地将那段記憶沖淡了一點點。

而那種陡然決堤突如其來的悲傷,在她一點點回過神來時,才發現一顆心已被摧毀,可那種毀天滅地的情緒,究竟源自于知道江攸明是自己血親的恐慌絕望,還是與他再也沒有可能、就此天各一方永不相見的苦痛情傷。

這兩者或許是同一回事,那麽它們究竟是彼此沖抵,還是互為雪上之霜?

那個夜晚,心月就那樣地,如一個木偶娃娃般呆坐在電腦屏幕前,直到窗外有蒙蒙的曉色亮起。

原來六月的天氣,也會讓人渾身冰涼。

初臨的曙意喚醒了心月僵死的神經,她木然站起,走了幾步,倒在床上。

說不清自己是睡着還是沒睡着,正如不知道自己該算是活着還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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