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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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心月奇跡般地完成了高考。
只是,無論看上去多麽平靜而正常,一具行屍走肉終究是不可能考得上複旦的。
好在還有失戀,正是失戀,給了她一種奇異的支撐
那是一種強大到足以将曾與堂兄親密戀愛的羞恥與高考落榜的雙重打擊一并吞沒掉大半的力量。
當然,這一切無人知曉。心月的同學至少還知道她失戀,只不過不了解确切原因罷了,而心月的家人,則對此一無所知。
他們只知道,向來穩居榜首的女兒,居然在最後這場決定性的戰役中令人不敢相信更無法接受地一敗塗地。
于是,高考前她意滿志得填下的志願,此時成了全世界最大的笑話。
該算是幸運還是不幸呢?她居然還是上了三本線,被那所招生不足的學校收留。
說不幸,是因為她還是要去上海,那座曾與他信誓旦旦地約定、如今卻只餘自己孑然一抹傷痕累累孤魂的城市。
說幸運,是因為她好歹考上了大學,無論家裏人怎麽勸說,她也不必留下來複讀,畢竟家鄉才是她真正的傷心地,在這裏多呆一秒鐘就等于在回憶裏多受一秒鐘的淩遲,她更受不了。
到了上海之後,心月一度是将自己藏起來的狀态。
其實也不是故意的,她是真的心灰意冷,同時也覺得擡不起頭來。
她曾與堂兄戀愛,她曾與堂兄戀愛……
如果他們倆之間只是如古典愛情故事裏那樣的兩兩相望,連牽手都越界得讓人無所适從,那還是足可讓人反複回味嗟嘆遺憾的凄美往昔,可問題是……
他們有過太親密的接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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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他們沒走到最後那一步,可問題是,亂倫的邊界究竟在哪裏?
若按最嚴格的标準,那只要他們倆對彼此生出過男女之情,就已是僭越,而他們倆那樣,超出這條線已經太多太多,原本美好得令人心碎、只想一生珍藏永久回味的記憶,霎時變得肮髒污穢,讓人無法面對。
而從來沒有受過性教育的心月,哪怕已經在雷池邊緣頻頻游走反複試水,也還是沒有好好了解過這方面知識的女孩,她還面臨着一種顧慮。
他們倆那樣過,她到底會不會懷孕?
十八歲的她,雖不至于像很多孩子那樣以為牽牽手親親嘴就會懷孕,但也比那些結婚數年都還是處子之身的夫婦好不了太多。
他在她身上留下的液體,會不會通過某種奇妙的方式陰差陽錯地進入身體,還是讓她珠胎暗結?
作為對江攸明情根深種、一時根本無法忘懷的前女友,心月甚至希望自己懷上他的孩子,那好歹也是倆人之間愛情的終極見證,是她一輩子不會與他斷得幹淨再無聯系的糾葛,反正她也覺得自己不會再愛上誰了,反正她也不想再與誰結婚生子;可作為江攸明的堂妹,如果她真有了他的孩子,那會是恐怖的畸形怪胎嗎?還是表面上看不出異樣、實則殘疾的缺陷兒?
她的這種擔心也不完全是胡思亂想,因為她自從高考前那次月經後,三個月了,都沒再來過。
這種紊亂對于青春期發育還不完全成熟、又常有情緒波動的少女來說,頗為常見,于是你難以判斷到底是不是正常的。
被悲傷和巨大的壓力裹挾的女孩,如同一顆蒙塵的珍珠。
一個人給你美麗的感覺,往往并非僅憑客觀的美貌存在就夠,而是還要與整個人的氣質相結合的。黯然就會令人失色,再加上那所三本院校裏打扮招搖的富家美女本就多,那段時間是心月難得的一段不太為人所注意的灰暗時光。
是她求之不得也甘之如饴的,灰暗時光。
很多年以後,心月在一位輕理性博主的公衆號裏看到過一個年輕女孩的求助信,說自己是一個211大學的大一學生,因為經歷過幾次失敗的戀愛,對純純的愛情已經沒有了期待,在某個軟件裏遇到了一個32歲的男性,想要以每周3次每月4萬的條件包養她,她很動搖,問能否接受。
博主的回信、以及評論裏所有人都在勸阻她,或委婉或難聽地罵她太傻,只有心月,關注點全在這二十不到的女孩卻已不相信愛情的狀态上。
多像當年的自己!
這或許與年齡無關,剛剛經歷過情殇的人,不再相信也不想重來的心理,再正常不過了。
也或許正與太年輕有關,青春期的激進與極端尚未退盡,又沒經見過太多事,就把原本是尋常的一段經歷,放大到足以讓整個人生都覆滅。
但如心月這樣的女孩,再怎麽藏,要自己與情愛之事絕緣,終究是難的。
新同學裏雖然少了許多騷擾,但落榜的她到底是讓不少從前觊觎她的人,都自覺有了機會。
所以那段時間,打聽她聯系方式的人很多,有人終于拿到,就漸漸散布開去,她不時收到電話短信,還有信件包裹,也有同在上海的同學,直接實地找過來。
而所有找過來的人當中,最令她意外的,是一位老熟人。
江攸明的那個同學,外號CS的袁毅。
一眼看到袁毅的那一剎那,心月的鼻子猛地一酸,視線就猝不及防地被淚水糊住了。
她說不清那一刻究竟是怎樣的心情。上一次見面,她還是他兄弟的女朋友,而如今……物是人非。
她也說不清自己是想要見到袁毅,還是不想。
作為故人,他是她與江攸明之間的情感紐帶,可是理性上,她應該忘掉江攸明,放下江攸明。
袁毅大學畢業後并不是在上海工作,而是在附近的太倉,到上海很近。但是上海本就太大了,別說從周邊來,哪怕是從本市一個不挨着的區過來,都遠得讓尚未習慣的心月思而生畏。
剛開始,她還完全沒多想袁毅來找她的原因,想當然地覺得袁毅是念舊,也因為孤身一人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本能地就會來找舊識相聚。
而內心深處,她還陷在某種定式的癡心妄想當中,盡管她不允許自己深思,袁毅來找她,會是暗地裏受了江攸明的托付,江攸明放心不下,拜托他照拂她嗎……
若兩個人注定不可能,卻終此一生遙遙地兩兩相思,隔空相望,那是不是一種比真的在一起還要感天動地的感情?
一時間,心月幾乎要被感動噎住,她差不多已重燃信心,繼續愛下去。
哪怕是在袁毅第三次來找她的周末,在夜色裏分別之前,他低低地對她唱起“我願意為你”,她都還沒反應過來。
她到底還是那個,雖自覺與一個人已愛盡紅塵情斷滄桑、卻到底只有過那一次戀愛經歷,單純如紙的小女孩啊。
直到袁毅上車後,再給她發來短信,以一句“其實我剛才唱的并不是我願意為你,而是我袁毅為你——每次想到你,我都覺得這首歌就是為我寫的”道破關竅,她才醒悟過來。
所以當初令江攸明醋意蓬生乃至勃然大怒的,那并不是誤會嗎?
在一番五味雜陳柔腸百轉之後,心月确定自己仍舊是無法轉圜,便給他回複了一句:“對不起,之前是我太遲鈍了,我完全沒想到……真的很抱歉,請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
袁毅追問:“難道你是還沒放下江攸明?”
這句話刺到眼睛裏,心月的心底狠狠泛酸,嘴裏也發起苦來。
五髒俱碎就是這樣的感覺吧,肝膽破裂,酸苦的膽汁胃液一塌糊塗,自是五味雜陳,辛辣不堪。
她手指發顫發軟,連按鍵打字也做不到,袁毅将她的沉寂當作默認,不甘心地追了一句過來:“你們倆本就不可能,而且他也不值得,你知道嗎?”
這一句話帶來千頭萬緒,心月一個激靈,眼前霎時清朗。
爾後萬般疑惑如同初春淫雨在心頭催出雜草叢生,喉嚨卻仍堵着,手指也僵着,想問卻問不出來。
不知從何問起,不敢開口相詢。
而不甘心的袁毅也等不得,下一站就下車,又掉頭回來,追到校門口,打電話約她馬上見面。
心月情不自禁而身不由己,又走到他跟前,眼睜睜看着他肅然開口:“心月,江攸明他不是真的愛你,他……他本來就知道你是他妹妹,他家人恨死你家,他是故意耍弄你毀了你,作為報複的!”
袁毅的話,是真有其事,還是他為了贏得她而不擇手段信口雌黃?
其實直覺已第一時間告訴心月答案,縱然袁毅想要騙她詐她,也得他知道那件事才行。
他怎麽會知道那件事?除非江攸明告訴他。
而如果一切如江攸明所言,那麽他應該和心月一樣,是沒法跟任何人提起才對,這傷痛太重了,也太難以啓齒,就算男女有別,他的心真的能比她堅硬那麽多嗎?
袁毅說,江攸明其實并不是心月高考那天的飛機,是幾天之後才走的,臨走前跟他們喝酒,醉中話多,把什麽秘密都吐了出來。
他為什麽要在郵件裏說是當晚的飛機,這已經并不重要,左不過是他想讓郵件顯得更悲情,讓心月更絕望,也不會再生出去找他當面對質或告別的心思,好讓他脫身得幹幹淨淨,總之都是些于滴水不漏之處也惡意滿滿的小心機吧。
在與兄弟們的交心中,江攸明用的措辭可比給心月的郵件要惡毒多了。
他說:“我奶奶的确是個舊式小女人,一輩子膽小怕事,明明是爺爺抛棄我們、從不履行對我們的任何義務,我奶奶卻不但自己不敢去,也一直沒敢讓我爸去争取權益。我爸也是大孝子,換我早去把他家砸了!我爸還真能忍,一口氣忍到我爺爺過世。
“本來以為在那種時候,那家人總不至于還做得出什麽喪盡天良的事吧?結果他們倒還真做得出來!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天,他們仗勢欺人,以衆欺少,我爸堂堂一介男子漢,一輩子沒做過什麽虧心事,憑什麽要被他們那樣羞辱?還有江心月,堂而皇之地占據着江家長孫女的位置,可我才是江家的長孫,我才是!呵呵呵!你們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報的這個仇,剛好也用了十年,真特麽痛快啊!”
兄弟們問他:“你報的這是什麽仇啊?就欺負一個小女孩嗎?江心月沒做過什麽傷害你家的事吧?她甚至都根本不知道啊!”
江攸明紅着眼說:“就欺負她了,怎麽樣?她奶奶根本沒啥好基因,她家除了她,其他小孩沒一個争氣的,所以都把她當塊寶,漂亮,聰明,從小被保護得嬌滴滴,什麽風浪都沒見過,又能經得起什麽事?也就她有被欺負的價值,毀了她就毀了她家的希望!我算準了她肯定會等不到高考後就去看我那封郵件,我越是說讓她別看她越忍不住要看——心理學課上講的東西那可都是貨真價實的科學道理,果然,我發出當晚就發現郵件标記已讀了。我今天把話撂在這兒了,你們看吧,她高考一準落榜,人也廢了,她那對死要面子的爹媽也肯定一蹶不振。江家還是得我們長房撐起來,他們那庶出的,別癡心妄想了!”
袁毅後面的話,心月都記不住了,或許她根本也沒聽進去。
她知道他是在憤憤地評述,批判江攸明有多過分,或許他的話裏有出于挑撥離間的誇大成分,可就算是沒誇大的那原原本本的真相,也足以将心月再擊潰一次。
這一次,或許比上一次更徹底更颠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