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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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事情都對上了,說得通了。
是的,江攸明早就知道他們是兄妹,所以他才會從一開始就讓她叫他哥哥,這種誘導,她曾經以為是情趣,如今看來,頂多也只能算是惡趣味,越想越變态。
而他雖然對她做了最親密的事,卻終究沒踏出最後一步,她曾經以為那是他對她的憐惜,如今看來,其實是他到底還有些底線,實在過不了心裏那道坎吧,放她一馬也是放自己一馬。
他說過,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他的感受是:她漂亮得可恨!
而她直到那麽久以後才明白,他那句話并非一個別出心裁的形容,而是赤-裸-裸的大實話——他所說的第一次,并不是她認為的第一次,他所說的恨,也不是她以為的恨。他覺得她漂亮是真的,而他恨她,也是真的。
後來,他看似一直在幫助她學習,可細想下來,她高三時他所做的那些,等于是将她始終放在一張緊繃的弦上,使得她在學習成績益發如日中天的同時,整個人也有些壓力過度。
這顯然是他那場陰謀中一個極為重要的部分:讓她的學習成績沖頂,給了她最大的自我期望,令她的精神在巨大的壓力之下變得敏感且脆弱不堪,并斷絕了她被保送上名校的可能。
然後一舉将她從人上人的寶座之上拉下懸崖。
他是過來人,他當然知道,以她當時那樣的狀态,他的目的或許實際上已經達到了,她高考的失利大概根本就是無可避免的,不需要他再去推一把。
可他還是按部就班地實施了他的最後一步——發出了那封郵件。
如果前面那個打擊還不夠,再加上這個如何?——失戀,外加發現自己陷入的是不倫之戀,這總能确保萬無一失了吧?
既然那麽恨她,那麽恨她全家,那麽他要的,大概不僅僅是她高考失利。
而他還想要的、更想要的、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麽呢?他應該是希望她會直接被那封郵件殺死——精神崩潰甚或自殺,令她的家人痛不欲生吧?
諷刺的是,他的萬般謀劃之所以棋差一着,或許竟恰恰是因為心月太愛他。
如果不是心月愛他愛到那樣,失戀的打擊占據了她至少一半的心神,以至于騰不出更多的擔心來給自己的名聲和高考的結果,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被那種懼怕和焦慮逼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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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底是低估——抑或是高估了她。他沒想到她對他的愛情已到了那樣的地步,他低估了她的失戀,高估了她的理智。
一具行屍走肉是不會曉得要去自殺的。
更讓心月不知如何面對的,是他這麽狠毒的用心和手段都使了出來之後,還用一封矯飾一切的苦情分手信來讓自己全身而退。他若沒有對兄弟們酒後吐真言,若袁毅沒有試圖追求她而透露一切,那麽心月或許将永不自知曾這樣地被玩弄和欺騙,他沒留下任何證據給她控訴和仇恨,她說不定還永遠愛戀他懷念他,為他守身一世,孤獨終老,斷子絕孫。
将最殘忍的真相告訴心月,袁毅或許是孤注一擲,指望絕處逢生,但他很快就明白,那同時也摧毀了他自己求愛的希望。
被再度打擊的心月比此前還要心如死灰,也徹底不願意與任何同江攸明有關的人或事再有任何瓜葛。
一年以後。
此時的心月仍然無法确定自己的內心能不能算是已經平複,她只知道自己終于不會再随時随地、無緣無故地覺得自己下一秒鐘就會突然發瘋或是猝死了。
而漸漸從崩潰的邊緣退回來之後,她一點一點地重拾起思考的能力與餘地,這才發現原來自己被江攸明那樣地騙根本都是活該。
誰讓她那麽蠢的?跟他在一起兩年多,他卻從來都沒有說過“我愛你”。
她以為他只是用行動表達,她以為有些事只要用行動表達也就夠了,從來都沒想過要去計較,也就從來都沒想過要去追究。
多麽可笑,又多麽可悲!
而就在這時,她聽到了一個消息。
大一的暑假,心月原本是沒打算回家的,無奈家裏要給奶奶慶祝七十大壽,她這個高考發揮失常又不肯痛下決心複讀重考的不孝孫女如果再缺席,簡直就是自絕于家族了。
她只好回了一趟家。
就是這次的家庭聚會之上,她聽家裏人說起,原來當年那個一直號稱是江家嫡系長子的人,其實是個可恥的私生子!
幾個堂弟堂妹及表弟表妹目瞪口呆地聽大人第一次談起這樁家族秘辛。心月不知如何調整自己臉上的表情,好在如此勁爆的新聞已足以令所有人都不會将注意力分出一絲一毫在她身上。
那時候,爺爺的确是不喜歡家裏給他娶的那房元配,不喜歡到在她怯怯地發現自己懷上身孕的時候,他沒有和她同過房已經很久了。
妻子腹中孩子真正的父親是誰,爺爺心裏有數,但他并未聲張,畢竟這樣的醜事不僅僅關乎他并不在意的妻子的名聲,更關乎他自己男性的尊嚴,不管他愛不愛她。
他只是不聲不響地堅決離開了那個家,并且在遇到了朝露般活潑又上進的奶奶之後,堅決地休妻另娶。
前妻出軌的事,爺爺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包括奶奶。奶奶只是憑着一種新時代女性的骨氣和傲氣,強烈地抵觸着爺爺曾經被迫娶妻且育有一子的事實。
她的這種抵觸情緒強烈到讓她索性徹底否認這件往事,任何與爺爺前妻有關的人和事尋上門來,她都以一股革命的潑辣作風趕盡殺絕地打出門去。
在丈夫的默認之下,她的這種處事方式也自然而然地遺傳到了幾個孝順的兒女身上。
于是就發生了心月爺爺靈堂上的那一幕——那由江攸明轉述、而心月根本就毫無印象的一幕。
可她真的是毫無印象嗎?那麽為什麽在看過江攸明的那封郵件之後,她就開始頻頻夢到那個場景,那個真實到無異于記憶的場景?
至于當初爺爺前妻的奸夫究竟是誰,也終于在大半個世紀之後真相大白。
那人是他們同鄉一個章姓男子,他家裏成份不好,五十年代剛剛開始出現了一些不利于他的運動,他就反應迅速地逃到廣東,再從那裏潛往香港,之後就音訊杳然。
直到現在,江家人才剛剛輾轉聽說,原來他在香港沒待多久就出了國,而且還在國外發了大財。
“哼,居然讓這個流氓混出頭了!還算他要幾分臉面,沒敢來衣錦還鄉那一套,而是一聲不吭地把他兒子孫子都接到國外去了。”大姑說這話的時候,那種表情語氣,不知是豔羨還是鄙夷。
家裏人在分享着這個驚天大八卦的時候,那種氛圍說不清是一種“你看看,當年沒打錯人”的釋然與驕傲,還是一種“還是人家的野老子好”的憤懑與不平。這些心月都不關心,她所想到的只有兩件事——
其一,江攸明其實也不能算是完全錯恨了他們一家,因為他們在并不知道江攸明父子并非自己的兄弟侄兒的時候就侮辱傷害了他們。
其二,至少江攸明在對她報複的時候,還不知道這一切。他出國是自己申請的,他有這個實力。
而他後來知道了嗎?當他知道這一切的時候,會有什麽感想?
他會內疚嗎?還是只會搖頭一嘆,滿意地笑笑,畢竟當初那個與他有過肌膚之親的女孩跟他并沒有血緣關系,他連最後一點因亂倫而起的心理負擔都徹底卸下,唯餘一些曾經香豔旖旎而後漸漸淡去的精彩回憶。
甚至,他或者還會失落,原本一段亂倫卻又無須負責的特殊經歷,由于去掉了那層糜爛的色彩而變得平淡無奇了許多,于是本來十分精彩的回憶也變得不那麽精彩了;也或許他遺憾早知如此,就把最後那一步走了,不要白不要啊。
他究竟會怎麽想?他究竟會怎麽想……還重要嗎?
而江家的人并未談起章家所去的這個“國外”究竟是哪個國家,興許是章氏的确低調,以至于散布八卦的人對于這個信息都不能确定。而假如他們提到過哪怕一次加拿大,就算只是一種可能性,後來的心月都決不會去沾“睿超國際”的邊。
可她究竟是沒有得到完整的信息,糊裏糊塗地就進了這家公司。
而當她看到那個人以章允超的名字重新闖入她的生活的時候,她就明白,對于他自己的身世,他到底是完完全全知道了真相。
這一切,究竟是滑稽,還是殘忍?
這年夏天,“睿超國際”的一系列暑期項目基本上都進行得很順利。第一年進駐中國就能取得這樣的業績,公司上下都很振奮,高層還特特舉行了一場奢華的酒會,以示慶功之意。
慶功之後沒幾天,有一次彭海濤在經過總裁辦公室的時候,從未掩牢的門縫裏聽到了這樣一段争執——
“我承認心月是做得很好,但你不覺得還是不夠嗎?”這是Sarah的聲音,“她四月份才轉到這個項目組,那時候前期的所有環節,從策劃到宣傳再到銷售,基本上就算不是已經完成也都到了尾聲,她全都沒有跟過,即便後來組織和執行得不錯,她也還是沒有得到完整的訓練啊。我還是那個意見,她至少要再做一期,正好從現在開始,把明年國內夏令營的整個流程從頭走一遍,然後再調到國際項目部去。”
“現在讓她到國際項目部,正好從最開始的策劃參與起,也是一樣的。”章允超的反駁慢條斯理,聽起來毫無殺傷力,卻不容反對。
彭海濤還想聽下去,無奈有幾個女同事打打鬧鬧地從走廊盡頭拐了過來,叫她們看見自己在偷聽就不好了。
而且這幾個吵鬧的八婆弄出的動靜似乎驚動了辦公室裏的兩個人,一陣腳步聲傳來,随後門便緊緊關上了。
彭海濤只好撓撓頭,懊惱地走開。
而辦公室裏,Sarah的神色終于從堅持變為挫敗。
她靜默了半晌,才輕聲說:“允超,你也不用做得這麽明顯吧?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喜歡心月。那次複活節的活動上,你不就是故意要把那盒巧克力送給她的麽?那是今年瑞士出的情人節限量珍藏版,我托了我定居在那裏的同學都沒買到,你到底是怎麽能那麽神通的?還有團建遠足那天早上,心月脖子上那些痕跡……也是你的傑作吧?”
她苦笑了一下:“你喜歡心月,也在情理之中,英雄難過美人關吶!可是公司并不提倡辦公室戀情,這是你自己從總部帶來的意思,難道真要監守自盜?你們倆誰走?總不能是你吧!可她呢?你現在這麽大力栽培她,就算是在給她另謀出路,看樣子短時間內也不可能讓她走人吧?允超,你其實根本就還沒打算讓她走,是不是?你根本都還沒追到她!不是我故意打擊你,女孩子的心思我看得出來,心月對你的拒絕是真心實意的,不是在欲擒故縱,雖然我不明白以你的條件,她這是為什麽。可難道你也有那種花花大少的怪癖,就喜歡帶刺的玫瑰,人家越不喜歡你就越要征服?”
Sarah越說越激動,以至于有些話未經深思便脫口而出:“允超,心月是很漂亮,也的确聰明能幹,可你也知道她的學歷背景,她配不上你……”
章允超用快步走過去替她拉開門來打斷了她:“好了Sarah姐,我了解你的意思了。”
他這聲“姐”令Sarah裝飾着精致妝容的臉色瞬時灰敗,而他恍若未覺,依舊溫和而堅定地說出了下面這些話:“可你并不了解我。”
他順着那個“請”的姿勢,微微欠身,目光微垂:“我不是喜歡她。”
Sarah心裏一跳,只聽他續道:“我和她之間,是你不可能想象得到、所以也不會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