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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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入國際項目部之後的心月倒也真讓Sarah無話可說。
作為新手,她基本上沒犯什麽錯,項目的進度和節奏也都跟得上。
更難得的是,她表現出了一種超乎年齡和應有閱歷的成熟,并不張揚,不會像很多名校出來的畢業生那樣稍有靈感就嘩衆取寵地大肆提議,而是始終低調地腳踏實地,穩妥地配合着上司和同事,偶爾提出的改進建議也都是錦上添花的類型,讓被提建議者十分舒服,覺得她能提出這樣的建議也是因為自己打的基礎太好,才給了別人發揮的空間。
也正是在這種情況之下,Sarah才注意到,心月身上似乎具有着一種奇異的內斂氣質。
比如她常常在下班時看到心月與一個身材胖胖其貌不揚的女孩同行,換作別的漂亮女孩,這種選擇閨蜜的方式會讓人覺得她居心叵測,八成是想借綠葉來襯托自己這朵紅花,可是心月卻無法讓人産生這種觀感,看着她們倆攜手同行,只會覺得是姐妹情深。
同樣地,當章允超繼續毫不掩飾自己目的地安排心月單獨和他出差的時候,Sarah發現自己想吃醋,卻也竟然吃不起來。
這醋……真是無從吃起,章允超對自己根本毫無心思,而心月……她分明完全無辜又無奈。
十一月的時候,次年年初的冬令營項目已經基本就緒,按照公司的年度計劃,這就是差不多要開始對下一年度的冬令營進行籌備的時候了。
于是章允超要回一趟加拿大,親自對冬令營的幾條正待開發的線路進行考察。
他自然可以、也應該帶助手随行,而他所決定的人選就是心月。
這種想想就帶點旅游色彩的考察自然是美差,何況還可以借此機會同總裁拉近關系并當面表現,着實羨煞了公司裏一大片人。悶在都市裏的小白領大多渴望偶爾出差,何況是出國,而且公司向來待人不薄,想來這一趟跑下來,一路勢必香車玉食,不知有多惬意。
這回Sarah都沒說什麽,是心月自己找上了章允超:“章總,我剛到國際部,缺乏經驗,恐怕不能勝任,還是換別人去吧。”
這似乎早在章允超意料之中,他只擡頭看了她一眼,敲擊鍵盤的動作甚至都沒有停頓:“缺乏經驗不就更該去積累經驗?”
心月一窒,剛想說那我也不是組裏唯一沒有經驗的人,讓別人去也是一樣,然而再一想,如果他是執意要這樣安排,那麽什麽樣的争辯都毫無意義,更別說她的這個托辭本來也并不雄辯有力,不如省了力氣。
一周之後,心月的加急簽證辦了下來,便同章允超一起登上了飛往多倫多的航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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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并肩坐在舒适經濟艙。
發現這一事實的時候,心月有些詫異。
以他的身份,她以為他是肯定會坐頭等艙的,何況她還記得……
她記得他以前說過的,因為他個頭高大,所以特別不喜歡狹小空間,尤其不喜歡坐飛機。那時候他坐飛機只能坐經濟艙,一雙長腿總是抵在前座的靠背上,說不出多憋屈難受。
他說:“以後等咱有錢了,我每次坐飛機都一定要坐頭等艙!”
心月的詫異不僅僅在于現在明明已經有了錢的他卻只是坐舒适經濟艙,她更詫異于自己竟然還記得那麽久以前那麽小的事。
或許她對此……不是詫異,而是懊喪。
她也沒想過自己第一次出差就能出國,第一次乘國際航班就不是坐經濟艙。
難道就因為……舒适經濟艙是他對倆人原本應有艙位的折中?
心月甩甩頭,命令自己不要再對這件沒意義的小事繼續深想下去。
因為,就是這麽一分神,她原本打算要自己放上去的行李就被章允超接過去替她放好了。
心月有些不情願地說了句:“謝謝章總。”
章允超“嗯”了一聲,答複沒有行動那麽君子風度。
他也沒有繼續搭理她的意思,徑自根據登機牌的指示,坐到了靠窗的位置上。
心月暗自握緊拳頭,指甲掐進了肉裏。
到底是沒有出差的經驗,昨晚收拾了大半夜行李,總覺得少了什麽,死活想不起來,現在才忽然發現,是忘帶航空枕了。
很久很久以前,在他告訴她自己腿長很讨厭坐經濟艙的時候,她也告訴過他,在飛機起飛和降落的時候她會暈,此時必須要側靠着,否則就會很失禮地嘔吐。
那個毛病并沒有随着她長大而消失。
小時候跟大人一起坐飛機當然好說,靠着大人的肩膀就好,長大後有時不得不獨自坐飛機,心月就總是要求坐靠窗的位置,這樣自己可以把腦袋枕在窗上,盡管硬邦邦的不舒服,但好歹也能令她不嘔吐。
可這次……
她也沒法讓章允超把靠窗的位置讓給她。
且不說身份擺在那裏,她更不願意去想的是,他還記不記得當年自己說過的這件小事,如同她還巴巴地記着他坐經濟艙不舒服要坐頭等艙。若他還記得卻故意坐到靠窗的位置上,那顯然是已經擺出了拒絕換座的姿态。
等待起飛的過程之中,心月如坐針氈。
當飛機開始在跑道上滑行,她把心一橫,給自己打氣:也許不會有事呢?畢竟是國際航班,或者這輛飛機因為足夠大所以飛得特別平穩,也有這種可能吧?
然而事實證明,這趟航班比她以前坐過的任何一趟飛機都要颠簸。
上升的過程簡直一波三折,一會兒微微下沉,一會兒重新上仰,一會兒又傾身側拐。心月緊緊閉眼,略微背對着章允超側坐着,努力将腦袋靠在椅背上,無奈收效甚微,她幾乎是馬上就感到頭昏腦脹,胃裏不争氣地翻江倒海起來。
她痛苦地掀了掀眼皮,忍耐着天旋地轉的眩暈感,快速瞟了一眼前面的物品袋,試圖鎖定垃圾袋的位置,時刻準備着在吐出來之前将那件能讓自己不那麽丢人的東西拿在手中。
然而眩暈不是那麽好忍耐的,就是掀了那麽一下眼皮,難受的感覺似乎就加重了十倍。心月終于熬不住,喉嚨裏細細地發出了一聲呻-吟,趕緊重新将眼睛閉牢,再也不敢輕舉妄動。
世界剛剛在重又四合的黑暗裏稍微平穩一些,心月突然感到一只大手環住自己的肩膀,将她帶到一只舒服的“靠墊”上去。
心月當然想斷然推開他,可身體的折磨徹底戰勝了意志。她如遇救星地靠着他,舒緩了不少的昏沉感令她無論如何也不願再重回剛才的境地。
她只好這樣滿心糾結地靠着他,一邊祈禱着這段煎熬快點結束。
可恨國際航班所需達到的高度也大于她以前坐過的國內航班,這段上升的過程比她的預期長了一大截。
或者,其實就算再長,飛機上升又能占用多少時間?可心月覺得這個過程漫長得已經快要達到自己的極限,她心裏甚至都浮現出了對飛機失事的荒謬渴望。
好在到底是結束了。
心月舒了口氣,離開章允超的肩頭,對他拘謹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章允超淡淡地繼續翻看着腿上的旅行雜志:“不用,說謝謝就可以了。”
心月剛才是一個勁想要嘔吐,現在則直接切換到想要吐血的頻道。
她跟他說對不起?呵,她剛才到底在想什麽?還有沒有天理了?!
待飛機降落時,不用說,這狼狽的一幕又重演了一遍。
而這回即便是有了心理準備,心月也完全想不出又能如何拒絕章允超的肩膀,她暈機的毛病并不會在十多個小時後奇跡般地自愈,何況相較于起飛,飛機降落本就是對她更大的考驗,再加上這整段飛行所經過的區域始終是白天,心月這樣不習慣國際長途的身體根本無法入睡,沒有休息好令她越發脆弱。
總之,飛機開始下降的時候,她認命地歪在章允超的肩膀上眯着眼睛奄奄一息地勉力抵禦着一波接一波襲來的作嘔感,當一陣氣流令飛機如過山車般不斷下沉又上爬的時候,她甚至不得不沒出息地緊緊握住他伸過來的手,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飛機降落在多倫多的下午,公司派了輛大大的銀色旅行車來接他們。
上了車,一陣自我介紹加寒暄之後,心月禮貌地問司機:“請問我住在哪家賓館?”
司機有些驚訝地望進後視鏡:“允超沒告訴你嗎?你就住在他那裏。他一個單身漢住一幢大房子,別提多寬敞舒适,還是家庭氛圍,比賓館可溫馨多了,咱們有中國的同事來出差,都征用他這裏當協議酒店吶。”
在“睿超國際”總部,所有人彼此間都是直呼其名,心月不願那樣稱呼章允超,用英文叫章總又太奇怪,只好叫他章先生:“可是……那樣會不會太打擾章先生?”
司機并未直接回答她,而是瞥了一眼章允超,爽朗地笑起來:“之前Ray跟我們說你們中國人互相之間都會很客氣,我那時還想象不出來,現在總算見識到啦!”
章允超和心月都沒接這個話茬,他倒自顧自開了個玩笑:“放心吧心月,有你這麽漂亮的女客,任何男士都不會覺得被打擾的!”
口無遮攔往往令人尴尬,同時卻也可能因為那說話的人沒心沒肺的性子而使尴尬的氛圍自動緩解,他的那個“任何男士”給了心月一點奇異的安全感,似乎真的不需要介意章允超是個多麽特殊的人。
總之,雖然莫名其妙地被安排了在章允超家住宿,到達加拿大的第一天也并未讓心月太難過。
晚飯時有司機在場,一直在活躍氣氛,之後又将他們送到章允超的住處,并把心月的行李提進客房之後他才離開。這間客房是帶浴室的,基本可以将她和章允超徹底隔絕開來,而他們倆都有時差,幾乎是一安頓下來就馬上各自洗澡就寝,完全不需要單獨相對。
仍然是那個可惡的時差問題。第二天一大清早心月就醒了,看看時間才五點不到。
她在床上痛苦地翻覆到白雲蒼狗,也才不過六點鐘。
而她實在睡得頭都快痛了,只好硬着頭皮起床。
樓下餐廳裏有隐隐的食物香氣,章允超也已經起來了。
心月拘謹地走到餐廳門口,跟他說“早”的時候,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兒看。
章允超拿着遙控器,似乎剛把餐廳牆上挂着的小液晶電視打開,正在尋找新聞節目。
他看了她一眼,淡淡回了聲“早”,下巴往餐桌上一指:“随便吃點吧。”
心月一看:中西結合——咖啡,油條,以及盛在小碟子裏的煎蛋。
她的腦子裏嗡的一聲,那個高二會考的早晨訇然複來,洪水般令她瞬間窒息。
她怔怔地坐下,機械地拿起筷子,卻停在半空中無法伸出。
“你喜歡吃這種程度的煎蛋,如果是在餐廳裏面點,就要跟服務員說要over medium的。”章允超突兀地開了口。
心月一愣,不解地望向他。
他從容不迫地解釋:“我剛來加拿大的時候,在餐廳裏面點煎蛋,服務員問我要什麽樣的,我亂七八糟地描述了一番,她似懂非懂地問我:‘是over medium嗎?’我心想:既然是over,那就是比medium要熟一點,可我喜歡吃的是蛋白有些焦蛋黃沒熟的,于是就跟她說不要over,就要medium。她有些不敢相信,問我:‘medium就是只煎一面的,你确定?’我趕緊說不是,我是要兩面都煎,但是蛋黃還是液體的。她告訴我:‘噢,那就是over medium,因為你煎的時候把它翻過來了。’我這才知道原來這個over不是超過的意思,而是turn over的over。”
心月的英語雖好,卻和大多數沒出過國的中國人一樣,并不知道這麽冷僻的生活用語。聽罷他的這番解釋,不知如何,她剛才胃口全無的感覺盡皆消散,整個人放松了很多。
她甚至可以略為勉強地開口問他:“油條又是哪來的?”
章允超的注意力已經全然調回了新聞上:“唐人街有24小時營業的茶餐廳,打個電話就送來了。”
心月和章允超在多倫多總部只呆了三天,就飛往溫哥華,在那裏租了輛車子。
因為要開發的冬令營線路集中在西北部,坐飛機未免麻煩,章允超準備一路開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