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

十一月的加拿大已經極冷,溫哥華還好,是特有的北美西海岸氣候,常年潮濕陰冷,氣溫卻不太容易降到如其他地方那麽低。而往東邊走了一段之後,世界很快就換成了一片銀白天地。

章允超熟練地駕駛着這輛适合在雪地裏行駛的越野車,節奏分明地繞着山路,往往要打接近180度的大彎,并且一個接着一個,一彎剛出,一彎又入。路上還經過了好幾個隧道,而漆黑一團的隧道半中央,往往還打開一個窗口,放些光線進來,也讓人能從這裏看見外面峭壁深崖的景觀。

此時他們所在的這片天空之下飄起了細細的微雪,而不知是這一帶之前剛下過大雪,還是因為開到這裏的車輛比來路上少了很多而使路面上的積雪難以融化,總之,越往前走,積雪的面積就越大,變化之明顯,遠遠超過車子一路向北的速度。

他們倆唯此一車,孤零零的一路開過去,半晌之後才遇到了輛迎面開來的掃雪車,遠遠地就見它拖着一大幅迷離的雪塵,到會車的時候,心月只覺得自己這輛車跟直接開進雪堆裏沒什麽兩樣,舉目全是白,什麽也看不見。

而那輛掃雪車過去之後,地面上也仍是一層薄薄的積雪,看不出與來路有何不同。

所謂低效或無效,莫過于此。

這條路往前沒多遠就進入了一片較為平緩的地帶,就在這個路口,他們注意到了路邊停着一輛車子,車內人難以看清的目光,似乎蘊掩着幾點無所适從。

而他們往前再開了幾分鐘就意識到了,也許是因為那輛車子裏的人知道此路難行,才及早停下,另尋對策。

這條路走到這裏,周遭的景觀換作一片莽莽林海,四顧都是針葉樹木,所以在雪季裏也仍然郁郁蔥蔥蒼綠不減。

此時地勢尚平,但是積雪不淺,尤其是路牙子下面,平平整整一片奶油蛋糕般的雪,不知是不是深到一不小心就足以把車輪陷住。

對此,章允超顯然也沒有經驗,在這種情況下,就算想回頭他也不敢輕舉妄動了,只怕掉頭時車子會因為偏離主路而陷入深雪,只好硬着頭皮繼續往前開,而前路很快就變成盤山上行了。

到了這一步,心月真正開始膽戰心驚起來。

剛開始,心月是驚心于走了這麽遠竟然都沒有遇到另一輛車子,也就是說,如果他們真的陷在這裏,不知要過多久才能等來救援。

到後來,又變成擔心真的遇到迎面開來的車子怎麽辦。因為這條山路很窄,沒有積雪的時候大概還能勉強讓車,可現在雪深路滑,大多數路段裏他們的右邊就是懸崖,再要讓車,可不是無異于賭命?

好在路上始終有一對明顯的車轍,不知是早些時候有其他車子開過,還是森林管理員一早就來走過一遍為大家開路,讓人多少有些安心。

Advertisement

到了這種時候,章允超的沉着果敢就全部表現出來了。他小心翼翼的,一直軋着那既有的車轍開。上到山頂之後,轉為盤旋向下,此時更加危險,必須始終帶着剎車慢慢下滑。

這片山綿亘無盡,重重疊疊,山外有山,剛開始心月還能穩住心神,懷着既來之則安之的信念,不斷告訴自己既然胡思亂想沒用,不如索性好好欣賞這奇險之處難得的風景。

她拿着相機一路随拍興致不錯,後來就漸漸敗給了自己越來越煩亂的心緒,只好把相機關掉,集中精神全心全意地提心吊膽了。

她真是充分體會到了什麽叫做度秒如年,只覺得這趟旅行哪怕就是被困在賓館裏和她最不願意面對的這個人終日面面相觑、哪兒都去不了也一事無成都好,她什麽事都不想做了,什麽風景也不想看了,只因這已然付出、以及很可能即将付出的代價太可怕。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她腦子裏翻來覆去想到的都是幾年前那位帶着媽媽去美國優山美地公園、結果就是在走這樣的盤山路時滑下懸崖的清華男生。他們母子倒不是摔死的,因為車子墜落到中途就被密密的樹枝卡住,可也正因如此,搜救的直升飛機在公園裏盤旋多日都無法找到他們,後來找到的時候,他們已成幹屍。

這個聯想漸漸令心月害怕得牙齒打架,卻也不敢說出來。她原本一路并不和章允超攀談,在這別扭的沉默中只以“本來也不應打擾司機”來安慰自己,而此時,她的不發一言則是因為害怕一語成谶,更怕影響了章允超的情緒,只好自己愁眉苦臉地捏着一把汗。

全神貫注于駕駛之上的章允超看出了她的擔心——或許根本不必看,他也想象得到,于是他稍有機會就用有力的聲音安慰地對她說:“別怕,我一定會把咱們安全帶出去的!”

說起來似乎是長得令人絕望的一段時間,其實從他們走進那片森林到GPS顯示山地即将結束,看看時間,也不過一個來小時。

當看到GPS上終于出現的光明前路時,心月幾乎喜極而泣。

可誰知,還未等他們樂極便已生悲。

眼看着馬上就要換成高速公路,前方卻忽然出現了一塊牌子說道路封閉,更糟糕的是還沒有可繞的路。

也就是說,他們只能在撞到死胡同的時候原路返回!

這時,就連一直冷靜的章允超,也不由得将受挫感顯在了臉上。

這地方人煙罕至,GPS也不怎麽認識,除這條路之外再顯示不出第二條路。

無奈之中,心月本能地掏出他們倆的手機,随即更為沮喪地發現,兩只手機都既沒信號又沒電了!

其實沒電和沒信號是有關系的,一直在徒勞地搜索信號的手機特別費電。

事到如今,心月才第一次領略到in the middle of nowhere到底是怎麽一回事,而這回事又會讓人有多麽無助。

偏偏此時,他們倆同時嗅見什麽東西被燒糊的氣味,根據常識,都不約而同地覺得很可能是剎車使用過度,終于快要熬不住了。

心月的心一下子虛了起來。

萬一車子抛錨,因為手機沒有信號的緣故,想求助都不可能。

更糟糕的是,車子的油也不多了!

車子油沒加夠并不是章允超的錯,進山之前,雖然油還有大半缸,他就打算去加滿來着,無奈那個高速公路服務站的入口立着面牌子,上面大大一個no fuel的标志。往前再開一陣子,他們就看見了那個號稱沒有油的加油站,原來是圈起來了,不知是在維修還是已經永久關閉,而除此之外,附近就再也沒有加油站了。

此時他們發現自己困在被封死的山路上,而儀表盤上顯示油已經只剩下了一格,章允超居然還有心情說笑了一句:“好樣的,回去之後我們可以去控告加拿大政府了,請個好點的律師,應該能拿到巨額賠償哦!”

心月知道他是在試圖安慰自己,卻已經沒有心力配合。她蹙眉望着窗外在重重樹影和低低陰霾之中灰白一片的世界,沒好氣地說:“那也要先回得去才是,先想想現在該怎麽辦吧!”

章允超說:“還能怎麽辦?只能掉頭了。”

的确是只能掉頭了。可他說得輕松,這裏可還是一側為懸崖的地段呢。雖然懸崖在這裏已經不算高,但如果車子滑下去的話還是會很麻煩,到時他們就只能下車徒步,卻不知還要走多遠才能找到幫助。

當你沒得選擇的時候,最不願選的那條路也就是唯一的依靠了。

心月憋着一口氣,心驚肉跳地看着章允超每個動作都謹慎到極點地操控着方向盤,慢慢地前行轉向,倒車,再前行轉向,再倒車。每一個角度都必須精确到不差分毫,每一段距離都必須拿捏到恰到好處。

可問題是他的技術再好,也受限于視野和視角,不可能完全知道車後及車下的狀況。于是心月擔心地問:“要不要我下去幫你看着?”

章允超聚精會神地望着後面,聲音沉着而斬釘截鐵:“外面零下五十度,你出去找死!”

心月剛想再說什麽,突然覺得左後輪往後一滑,才到嘴邊的聲音沖口就變成了一聲尖叫。

章允超用力踩緊剎車的同時,手剎也拉起來了,額頭上頃刻間汗湧如漿。

車子暫時定在原地,斜斜地保持着将墜未墜的姿态。心月用力握住胸口的衣服,臉色煞白,身體下意識地拼命前傾,只怕再給後部增添多一點點的重量,可這樣的努力自然是徒勞的。

這樣的雪地和角度,車子随時都有可能滑到下面去,何況剎車本來就有點問題了,撐不了多久,必須盡快采取措施!

章允超用力咽了口唾沫,重新冷靜下來,用冰寒了好幾度的聲音說道:“安全帶系好了,我要松開剎車把油門踩到最大,應該能沖上去的。”

他突然轉過來,目光和聲音霎時柔和:“別怕,相信我!”

心月除了點頭,別無選擇。

接下來,她的記憶裏滿滿充塞的是遽然轟響的引擎聲,然後,她明顯地感到後輪猛地一擡,車窗前的景物驟然撲來。她還沒來得及欣喜着慶幸死裏逃生,卻忽覺天旋地轉!

天旋地轉之中,她聽見章允超大喊了一聲,仿佛還有一聲爆響,接着她就想:一定是翻車了!我還活着嗎?

幾乎只是短短兩秒鐘之後,神志便重新回到心月的腦袋裏。

她發現車子還是正着的,并沒有翻過來,他們倆也還是平平穩穩地坐着,只是兩只安全氣囊在一片淡藍色刺鼻的硝煙中癟蹋蹋地攤開在他們胸前,而車子的右前方立着一棵樹。

她完全無法想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只是下意識地沖章允超大喊着問:“你還好嗎?”

章允超并不回答,而是用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解開安全帶拉開車門跳下去,心月不明所以之中便也迅速照做,剛把車門打開,尚未來得及體味刮身而來的透骨嚴寒,就見章允超沖到眼前,一把将她緊緊摟進懷裏,聲音發抖地連聲問:“你有沒有事?你有沒有事?!”

心月懵裏懵懂地說了聲“我沒事”,章允超這才醒悟過來地捂住胸口,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接着他立即想到了什麽,又轉過來抓住她的肩膀問:“你被打到胸口了嗎?”

心月呆呆地搖搖頭,只覺得渾身都是麻木的,除了知道右手食指的關節撞在車座前的抽屜上被打得青紫了之外,其他地方完全沒有任何感覺。

可是章允超仔細看了看她,立刻就說:“你被打到頭了!”

心月依舊懵懂着,只看見他捧住她的臉,一副想摸又不敢摸的樣子,于是下意識地在臉上抹了一把,低頭看見兩手淡淡的血跡,吓了一跳:“怎麽會這樣!”

她回頭正要往車窗上照,章允超卻将她的腦袋重新按回懷裏,替她拉開車門:“快進去坐着,別凍壞了。你沒事,只是眼眶周圍有一圈小擦傷而已,是被安全氣囊打的。”

聽到這句話,心月才覺出真有一股熱辣辣的痛,像火一樣漸漸從左眼眶開始燒下來,然後是臉頰、鼻子、嘴巴。她張了張嘴想跟章允超說些什麽,卻發現此時自己發出來的聲音都變成了嘟嘟囔囔不成形的,好些音都發不出來。

就是這片刻工夫之內,她同樣被狠狠打了一下的上嘴唇已經迅速腫了起來。

坐回車裏之後,章允超拿了兩瓶水,一瓶遞給心月喝讓她壓驚,另一瓶打濕了紙巾替她小心揩拭臉上的傷口。

心緒稍穩,他們才理清剛才發生了什麽。原來那一下油門踩足之後,車子固然是從半懸在斜坡上的危險中擺脫了出來,卻又變成向前打滑,而那一面全都是樹,終于不可避免地撞在了一棵粗壯的樹幹上,正好觸發了安全氣囊。

章允超個子高,被氣囊打到前胸,心月個子矮,則被打到了頭臉。

此時車子靜靜地停在那裏,那棵被撞的樹卻只是被蹭掉了一點點皮。

這車開是肯定不能開了,好在還能打着火。去而複來的暖氣立即驅散短短片刻之間便已侵入車內的嚴寒。

然而這暫時的安全和溫暖又能維持多久,當油燈已經亮起?

看着亮起的油燈,章允超當機立斷,伸手到後座上拿外套:“我去後備箱把所有食物和衣服都給你搬到車裏來,你就在這裏坐着,一會兒先把火熄了,把衣服都堆到身上,等實在冷得不行再把暖氣打開一會兒。記住,千萬要省着點用,食物也要省着點吃!”

心月大為戒備:“什麽意思?你呢?”

章允超已經開始穿外套:“我下去找人來接你。”

心月一把拉住他,指甲都掐進了他的手背:“不行,你會死的!”

她聽說過的,也是在幾年前,一家韓國人大冬天裏跑到美國荒無人煙的地方旅行,大概也是如此時這般的所在,也在雪地裏受困。丈夫讓妻兒留在車裏,自己下車徒步求助,最後活活凍死。而一周後這輛車被發現,那對母子成功獲救。

所以,如果同樣的厄運降臨到他們倆身上,章允超如果留在車裏,兩個人再省着點吃東西,還有一條活路,否則……

章允超回頭看她,目光陡然灼烈:“你怕我死?你不是要我去死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