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除夕
除夕
現下是景泰末年,過了今夜便是萬晉元年。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不多時便是年會,百官歸京述職,忞都已滿是人。
都察院倒還清淨,一名禦史端着茶盤,一路穿過走廊,敲響了門。門裏頭傳出聲:“進來。”
禦史端茶入內,恭敬地放下:“楚大人,您已一夜沒睡了,年會在即,只有半個時辰便要動身了,不如先歇息片刻。”
楚君陽擡起頭,擱了筆,嘴角露出點笑:“新帝登基,正是上谏變法的最佳時機。這個時機我等了五年,萬不能錯過了。”
禦史替他将卷宗理了理:“大人,這些可要放回書房?”
楚君陽點頭應了聲,忽然叫住了那禦史:“對了,錦衣衛那個同知如何了。”
“還是如常,很安分,生怕被人抓了把柄。”馮既遠道,“大概是年會這個關頭,領了皇命殺了好些個人,戶部的左侍郎也沒落下。”
“皇上授意,看起來變法希望甚大。”楚君陽道,“世家一除,天下便幹淨了。”
可世家哪有這麽容易除?先帝在位時,就是受了世家蒙蔽,誤将一功臣家族險些剿滅,最後只留了一個活口。楚君陽師父在側,幫助先帝除去了朱家,卻也提前下了位。
先帝自言病重,還未西去便傳了帝位。
可這哪裏只是朱家一家所為?他們無非是衆世家推出來頂罪的而已。楚君陽很清楚,世家難除,就是因為他們勢力盤根錯節,而且懂得取舍。若非他師父德高望重,又以死谏相逼,否則此事過去也就過去了。不論是為了完成師父的夙願,還是為了大景,楚君陽都要根除世家。
禦史合了門,楚君陽回過頭,看着窗外晴空,竟沒有落雪。
年會乃是除夕大典,大景上下官員皆要歸京述職,往往從上午持續到黃昏,其間沒有休息的機會,因而在年會之後立刻設有宴席,也就是年關宴。
景軒帝沈居宜端坐上首,下方百官文武分列。
“今,即為萬晉元年,年關之際,衆卿不必拘禮。”
“謝皇上龍恩。”百官群臣聲音疊起,随即被禮部官員帶領,入了各自的位置。一旁的錢公公唱道:“衆卿有事請奏。”
尚不清楚這新帝的想法,群臣都要争着讨好。
康良在殿中作揖:“臣戶部尚書康良,表以拙見。”沈居宜對他颔首,他接着說,“皇上,近年大景周圍禍患不絕,畢竟大景建立以來疏于管理邊關,導致兵部要布兵,戶部沒錢撥款。”
兵部尚書張程颢說道:“皇上,臣也以為邊關事宜與忞北的匪患需盡快處理。”
“戶部沒有錢了嗎。”沈居宜說道。
“回皇上,兩年前夏的疫病禍害百姓,朝廷出資替百姓治病要錢,工部修建排水渠也要錢,此外,太仆寺養的馬也病了不少,戶部撥出去的款至今也沒填上。”
當年的疫病沈居宜印象深刻,當時他恰好得了暑症,宮中皆以為他也不幸染上疫病,人心惶惶。他垂眸片刻,又忽然想起自己正在年關宴上,說道:“依康卿看,此事該如何解決?衆愛卿,也幫着想想辦法。”
“臣當願為皇上分憂,可惜才疏學淺,道不出其中所以。”康良說,“但微臣懇請皇上,改朝換代之間危機深藏,加重百姓賦稅乃是下下之策。”
“說得好!”誰料一道不合時宜的聲音傳來,群臣中立刻讓出一片空曠。
楚君陽面上流露出笑容,雙眼清明地說:“康大人一心為民,實在令楚某敬佩不已。”
“禦史大人什麽意思,年會上,大人是忘了禮數嗎。”康良面色沉郁。
“禮數,臣自會在宴後去找皇上請罪。”他說着,向沈居宜一拜,“既然百姓承擔不起沉重的勞役賦稅,那就由各位官員出資,畢竟世家背景深嘛,有錢的就多出一點,全看各位關不關心百姓民生。”
康良努力保持着面色不改:“皇上,禦史大人這提議确實不錯,但此非長久之計啊。”
沈居宜目光垂向楚君陽:“楚卿,可有計策。”
“微臣垂沐聖恩,自當獻一點綿薄之力。”楚君陽說,“皇上,忞都內外已有三年未曾丈量土地,現在不抓緊,春耕在即,邊關秋天的糧食便難買到。”
楚君陽要施以變法,一在科舉,二在稅收。如今世家在朝廷勢大,戶部向百姓多報稅錢,收取大量錢財,又向朝廷謊報土地大小,從中間撈去了不少墨。
可世家吞并民田,要丈量土地就意味着要動他們的飯碗。
“臣附議。”人群中一位花甲老人站出來,“戶部人力不支,可由刑部出人協助。刑部近來沒有事務,正好可以補填空缺。”
狗屁的人力不支!康良面上沒露一點山水,深沉眼眸下是水一般的寂靜。他看了眼謝司珩,這國子監祭酒怎麽附議叫刑部出人?
“康卿,你以為如何。”
“能得到各方協助,微臣自然該感恩戴德。”
“此事便這般定了。”沈居宜發出不可置否的語氣,“現任命刑部尚書宋恒,協同戶部一并丈量忞都土地,不得有誤!”
四面寂靜,朝臣各自心懷鬼胎,都在掂量着皇上的意思。
其實他們內心也正奇怪着,楚君陽為這變法之策籌備許久,前夜都察院的燈也沒滅過,怎麽年會上僅僅道了一句“丈量土地”,便退回去了?
光看這一道,根本算不上什麽變法。
下邊百官陸續上來谏言,坐在上首的沈居宜也有些意興闌珊。他才得了天下共主的權柄,先前早已被衆皇子奪儲之事煩得焦頭爛額,連性命也險些交代在自己自幼生長的東宮裏。如此倉促登上皇位,又這般措不及防地迎來年會,眼眸也沉得想合上。
一旁的內閣首輔潘毅荀見了他這副樣子,掩唇咳了幾聲。
沈居宜眼角一擡,見下方百官無人開口,說道:“首輔大人可還好。”
“老臣無事。”潘毅荀向他微微一拜。
忞都事務繁多,等到說完已近未時。接着便是地方官員述職,自然也少不了邊關各方将領。
沈居宜雖受了提醒,但下面所言大同小異,無非是自己早就知道的事。他不願多說,只敷衍而應。
宮殿再一次安靜下來,沈居宜問:“離津王沒有來嗎。”
潘毅荀轉過半身,拱手說:“皇上您忘了,離津王來過信,由于戰事緊張,于是只讓二公子回來了。”
沈居宜向武将之間看去,一個二十上下的男孩立在其中,眼神飄忽有些輕佻,竟沒被身邊恢宏氣勢吓到。
他便是離津二公子了。
他收回目光,吸了口氣說:“衆愛卿,年會便到此結束,還請移步宴廳。”
側面出來些禮部的大臣,引着衆人:“還請各位大人移步慶雲宮。”
沈居宜坐了會兒,起了身往屏後繞去。他在一處站定,潘毅荀跟上了。沈居宜問:“這年關宴要進行到何時。”
往日他作為皇子,還是太子,生了乏意,稍熬一會兒便能回宮。可現在他做皇上了,沒人能幫他周旋了。
潘毅荀說:“回皇上,不出意外的話,在年關宴後還需看着宮鐘敲響,要讓百姓知道,這是萬晉元年。”
沈居宜擡步走了。
走在大臣之列的楚君陽只覺腹中空得很,一路煎熬只想快些吃到菜飯。他差點與前面那人撞上,擡起頭時恰好看見了不遠處的蕭成。
蕭成在武将行中,也偏頭将他看了一眼。
楚君陽莫名一笑,腳下步子也緩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