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狗洞

狗洞

昨日寒夜,雨細如針。

那頭來了響動,錦衣衛疾步追進去,蕭成将圖紙幾乎要研究透了,腦海裏全是那細線。他接了消息,大致推算了瘸子可能跑去的位置,仗刀奔去。

地下的水道陰森潮濕,袍子已被浸了個徹底。水聲不小,蕭成放輕腳步,努力從這嘈雜聲中想要分辨出踩水的聲音。

他仿佛又回到了景泰八年的那個噩夢。

那日他從父輩那裏搶到了酒,第一口便覺得難以自拔,随後僅消一杯便浮現醉意。他跑出家宴,在一個玩物鋪子前停下。他兜裏沒帶夠錢,邊上自稱朱楠一的少年替他打下價格,蕭成自然卻不合規矩地邀他去自家做客。

蕭府裏滿是屍體,朱楠一從後掐住自己脖頸,威脅父親就範。那日中秋,下了小雨,也無法将蕭府的大火澆滅。買來的玉石碎裂在地,他一口咬在朱楠一手臂,随後瘋一般跑離了蕭府。

一聲猛踏傳來,蕭成立時回過神來,逆鱗在髒亂的氛圍中透露出刺眼寒光。

他循着聲音走去,每一步都似乎是踩在棉花,沒有聲音。牆壁陳年未補,靠近出口的地方長滿了青苔。蕭成小心翼翼地扶着牆上的小凸起,一步步穿梭窄道。

一個又一個轉角在眼前閃過,蕭成甚至懷疑記錯了道,昏暗中沒有人聲,自己鬼打牆般的處境好似夢魇。

這個噩夢存在了十年之久,他不能再繼續做下去了。

蕭成捧着髒水潑在眼上,用臭味提醒自己不要困乏,他脫下了外衣,迅速從回憶中平靜下來。逆鱗反射着微弱光芒,為他指明方向。倏然間背後風聲緩慢,他折身回頭,靠着沾了水的手指判斷了方向,朝着那被人堵住的上風口跑去。

他看到那瘸子了,但瘸子有所依仗,就是喜歡如貓戲鼠的快感,總是能在關鍵時刻離開錦衣衛的視線。

他一定另有目的,否則不會冒這樣的風險。蕭成想。

“朱家餘黨,速拿命來!”蕭成大喝一聲,從轉角鑽出,逆鱗毫無征兆地架在了瘸子頸邊。瘸子還挂着面具,眼底驚訝一閃而過,随即便剩下不甘與一絲釋然。

蕭成伸手去摸腰間,才發覺腰牌似乎早在褪去飛魚服的時候就掉了。他将刀往瘸子的脖頸邊陷得更深一分,就快要劃出血痕。瘸子向另一邊錯了半步,蕭成一腳将他踹倒:“好玩嗎?玩夠了便将這面具摘了。”

但他不敢真的讓瘸子自己動手,而是踩住了他一條手,用刀将面具挑開。

瘸子露出一個親切的笑容:“卓安,別來無恙。”

說來中秋時蕭成與朱楠一并非頭一回見,朱家與蕭家本同為開國功臣,落得這樣的下場老天也只能感嘆一句造化弄人。

栀子花被馬蹄踐踏,彼時已然兵臨城下。

大景的起義軍聯合內外,矛頭直逼承天門。蕭成之父在錦衣衛供職,從一衆錦衣衛中招攬志同道合之輩,随着沈顧将皇城圍了。

蕭成不過八歲,趴在牆頭望着外邊的戰火。一個黑影鑽出,将他一把攬過,用麻袋将他套了個徹底,飛也似的遠去。

蕭成胸口挨了一腳,好久才緩過來,在黑暗中大哭大喊。那人顯然是大周的兵,給蕭成面上來了一掌又繼續趕路。

少年蕭成不知道他要帶自己去哪裏,只知道挨了欺負,伸手摸索間碰到了牙齒。他忽然發了狠勁,竟将男人的門牙硬生生掰下來。

“蕭家的賤骨頭!”男人破口大罵,将蕭成丢到地上,“叛周投敵的鬼窯子,老子也想将你們全宰了!”

他上手要打,蕭成心有所感,照地上滾了一圈,掙脫頭套時還是被男人拎起來。他眯着眼适應火光,這死胡同裏沒有活物,連完整的頭骨也難得一見。這根本不是他印象中的忞都。

男人滿口是血,說話漏風:“今日殺不了你,遲早要把你血祭我逝去的兄長!”

少年蕭成不知道他兄長死了與自己有何幹系,一腳踢在男人側腰,想去搶他腰間的刀,卻被猛地砸撞在牆壁。

“皇上要活捉你,老子先将你手腳砍了!”男人面露兇相,“喜歡刀?讓你看個夠!”

蕭成連滾帶爬就是無力起身,男人拖住了他雙腳,地面留下兩道淡淡的血痕。他指尖扣着地面,全是泥水與腥血。

忽然那股被拖拽向後的力道消失不見,蕭成緊張地回頭看去,眼見男人就要倒在自己身上,連忙滾到一邊。男人背後穿過支箭,蕭成分明記着,他倒下時那雙沒有惶恐的眼。

朱楠一從一邊走出來,将手裏那支破弩丢了:“走啊,跟上。”

蕭成懵懂無知,從這個比自己大出些許的男孩身上找到了安全感,随即快步跟到他身邊。

“這裏大周的軍多,似乎是個兵營。”朱楠一似乎剛從虎口逃脫,一邊抹去身上的泥說,“想要逃出去,就不能走門。”

身邊被屍臭味填滿,蕭成沒有料到兵營是這種環境,他愣怔地開口:“不走門?走哪裏?”

蕭成是蕭家第七子,也許是飽受溺愛,以至于文不能提筆,武不能策馬,與朱楠一簡直天壤之別。

“不好說。”朱楠一走在前面,小心地觀察着拐角背後,“鑽狗洞吧。”

蕭成低頭看去,索性大周現在無心應對自己,狗洞還沒堵起來。可他畢竟是養尊處優的忞都公子哥,一下犯了難:“沒爬過……”

“想活命就得爬。”朱楠一轉回頭,“翻過這面牆只有此道,否則就是要翻牆了。你翻的過去嗎?”

朱楠一在前面探路,少年蕭成猶豫一陣,也俯身跟上。

他從寂靜昏暗中看到一絲微弱亮光,待他出來時,身上盡濕,刀口架在朱楠一的脖口上。

“你為何……”蕭成沒了下文,手裏的刀不住顫抖。

“你是問今天,還是景泰八年?”朱楠一沒有懼色,坦然地被眼前錦衣衛綁了手腳,“天要亮了。”

蕭成一陣沉默。他有太多想知道的,一時竟全都嗆在喉嚨,吐露不得。冰冷的髒水粘在身上,這時才能讓他感受到一點不真實。方才在水溝子裏他沉默無言,卻将當年狗洞裏的恐懼體驗了個遍,從一而終的陰影讓他不知從何處開口。

“朱家沒有你想象的那麽簡單。”朱楠一只将話吞一半吐一半,“剩下的就得看你去尋找真相了。”

“為何要一次次在水道裏出現。”蕭成冷聲問道,“以你的本事,至少能找個相對安全的地方呆一會兒。你在尋找什麽?”

“什麽也沒找。”朱楠一戲谑地微笑,“想殺我的不止你一個——卓安,你還想殺我嗎?”

蕭成快步走近,情難自控地掐住了他脖頸:“水溝裏還有什麽人!”

“一個……”朱楠一喘不過氣,蕭成松了松手,他接着說,“你連狗洞都舍不得爬,怎麽能找到他呢。”

蕭成低垂眼眸,有些艱難地開口:“景泰八年,為何要用我挾持父親。”

“因為你是他最寵愛的一個,當然不是你也無所謂,但朱家動手的人必須是我。”朱楠一再次露出笑容,“老天長眼,你我三次相逢,竟都是如此相隔遙遙。”

世間輪回從沒饒過誰,蕭成與朱楠一只是凡人流落因果的一個縮影。他們根本無法從中離開,甚至難窺天空全貌。

蕭成眉頭緊鎖,終于松了手。他吩咐下邊人:“将他押回诏獄,性命……和四肢都要留着,派人去将我的腰牌找回來,我先去上朝。”

錦衣衛疊聲應了,從二人對話中有所猜疑,他問:“大人,四象坊的人要撤了嗎?”

蕭成先将此處聚集的錦衣衛看了一遍,心想那個想要追殺朱楠一的人可能已經跑了,最後将目光從他面上掃過,冷漠地開口:“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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