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二十年前本縣的縣令

第7章 二十年前本縣的縣令

這一整面牆的卷宗,收錄了江都縣上百年來橫死的亡魂,為何偏偏缺了勘驗許煥本人屍身的那份報告?

許煥死時,許昌十五六歲,是業已懂事、能繼承父親衣缽的年紀了。許昌親眼見到他父親的屍身,這麽多年都無法釋懷,可見當時他就對父親的死因起了疑。他家就是做這行的,要求勘驗父親遺體,合情合理。即便他無法親自勘驗父親屍身,其他人勘驗之後,理應向他出示報告,由他謄抄留存才是。

如今這份勘驗報告卻不在許昌這裏,可見,要麽當時許煥的屍身還沒來得及勘驗,就被匆匆處置了,要麽有人刻意隐藏、甚至銷毀了他的驗屍報告。只此一件,就能證明許煥之死确有蹊跷。

兩人雖都有些失望,但仍懷着敬意重新紮好卷冊,依序擺放整齊,一前一後走出屋來。晌午的日光刺得兩人眼前一黑,好一會兒才緩過來。等他們終于能看清,眼前出現的是那兩個傻大個兒。

常青拱手道:“明府,趙縣尉帶來個姓劉的老者,說是二十年前的捕快班頭,等着回您的話。”

這一趟一無所獲,李鏡正有些沮喪,聽了這話,立刻來了精神,忙往縣衙趕。李棋跟在他身後,邊走邊數落常青:“怎不趕個車來?公子辛苦了半日,還得使兩腿跑回去。你們當差的,可得學學察言觀色、審時度勢……”于哨兒笑道:“啧啧,小小年紀,淨愛說些大詞兒。趕明兒你當了師爺,還不把人念叨死了!”

李棋想起徐師爺那副陰陽怪氣的嘴臉,心裏便不自在,沒好氣道:“誰稀罕當你那狗腿師爺!誰愛當誰當,我看不上!”于哨兒、常青便都笑他人小志氣大,改口叫他“小李官人”,三人叽叽喳喳鬥起嘴來。李鏡卻聽出李棋累了,嫌路遠、想坐車,便默默放緩腳步,且行且思。

匆匆用過午飯,李鏡便叫升堂,趙平将一位年過花甲的老者帶了上來。

老捕頭劉玉全雖已退任多年,衙門裏的規矩卻像他的老風濕一樣,是多年的病根了,不管李鏡怎麽請,他就是不肯坐。

“大人可是要問前任仵作許煥的事?“老人的腰身佝偻着,眼睛卻頗有神采,一看就是個聰明人。李鏡點頭:“實不相瞞,本衙現任仵作許昌,昨日自焚于堂下。傳聞他父親也曾是本衙仵作,于二十年前意外墜樓身亡,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老人雙手交疊撐住手杖,神色凝重地敘說起來。

二十年前六月的一個晌午,縣衙得到消息,說有人在來鳳樓酒家墜樓。當時劉玉全是本縣的捕快班頭,聞訊帶人去來鳳樓處置。到了現場卻被許煥的兒子許昌攔住,不讓他們收屍。許昌哭着說,他爹是被人害死的。

當時正是雨季,天色陰沉,許昌手裏拿着傘,想來是去接他爹爹回家,不料卻見到了這慘烈的一幕。捕快們都與許煥相熟,見狀于心不忍,正紛紛好言勸那孩子,天果然下雨了。那孩子撐傘護着他爹爹的屍身,不讓他們近前。

死者為大,又是同僚,他們不好硬收。實在拗不過他,劉玉全只得叫人到義縣請那邊的仵作,答應許昌按命案的規矩查驗屍身,這才把人收了。

“查驗結果呢?是失足跌落,還是被人推下?”李鏡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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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老人長嘆一聲,竟沒有回答,繼續說道:“許昌這孩子,真是個硬骨頭。他爹爹沒了,又有了災情,從州裏請調的人遲遲不來,縣裏沒了仵作,沒過幾月,許昌自己跑了趟州府衙門,拿下了仵作執證……”

“許煥究竟是不是失足墜樓?”李鏡感到老人似乎有意避開許煥的死因這個話題。

“義縣仵作填報的文書,咱們哪有資格審看?自然是交由縣令老爺作主……”劉玉全臉上顯出猶疑的神色,話說到一半,竟回頭看向趙平。趙平卻陰沉着臉,毫無反應。

這時徐師爺尴尬地咳了一聲道:“明府可知二十年前本縣的縣令,今何在?”李鏡搖頭,徐師爺沖着空中一拱手:“乃是當今吏部尚書、太傅左峻左閣老。”

左峻,李鏡與他曾有一面之緣。那時他參加吏部铨選,左峻正是該場主判。

“那又如何?”李鏡正色道。

徐師爺鼻子裏發出一聲哼笑,撚須道:“明府以為,二十年前仵作許煥是被人害死,這豈不是說,當年有人在左縣令眼皮子底下犯了王法,左縣令卻不察?按照我大唐律,即便是陳年舊案,若查出來有冤有錯,當時負責的官員也須一同領罪。明府的意思,是要告左閣老二十年前渎職失察不成?”

自古民告官、下告上,如子殺父,視同惡逆,無論告不告得下來,提告者都需按律領罰,不死也得去半條命。徐師爺這話一說,李鏡一時怔住,暗暗咬牙不語。

此時李棋與于哨兒、常青一道站在門外,聽見徐師爺竟威脅他家公子,氣得攥緊了拳。李棋反應極快,旋即有了主意,他用胳膊肘兒拐拐于哨兒,趴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于哨兒眼珠一轉,将佩刀抱在手裏,沖堂上揚聲行禮道:“禀明府,小的要告望江樓掌櫃周水興僞證之罪!二十年前,他親眼見到仵作許煥出事時的情形,因受歹人指使,罔顧事實、編造謊話,蒙騙當時的縣令,致使左縣令誤判許煥之死一案!”

“住口!黃口小兒,不知天高地厚!”趙平指着于哨兒破口大罵:“你才當差幾天?天大的事,怎容你在此信口雌黃!”

這哪是罵當差的,分明是罵主事的。李鏡卻不形于色,反而向于哨兒投來鼓勵的目光:“公堂之上,不可造次。你說周水興‘編造謊話’,可有憑據?”

于哨兒便将他們上午在望江樓探查到的疑點,與周水興“回鄉籌錢”的謊言,通通敘述一遍。李鏡不住點頭,等他話一說完,便忙不疊下令道:“衆差役,速将望江樓掌櫃周水興拿來問話!”兩側差役齊聲答應,而後魚貫而出。縣尉趙平氣得吹胡瞪眼,拂袖而去。

他一走,老捕頭劉玉全忽地肩頭一卸,拱手道:“明府恕罪。關于許煥師傅的死,其實當年小的也曾起疑,只是此事關系重大,又時隔太久,方才一時未能記得分明,還望明府體諒。”

李鏡一聽便知這是要說實話了,趕忙恭敬道:“無妨,老人家請講。”

劉玉全長嘆一聲,望着空裏說道:“明府所料不錯,許煥的勘驗文書,應是此案關鍵所在。當時許昌那孩子趴在他爹爹身上,一邊哭,一邊對小的說,他爹傷在後腦,斷不可能是自個兒跳下來的。

“您想啊,任誰跳樓,都不會故意轉身、背對着窗口跳吧?正面跳下的話,要麽腿腳着地,要麽撲面向下,怎會後腦着地?還能在空裏翻個跟頭不成?即便是失足落下,也應是屋裏有人逼迫、恐吓,不得已才背抵着窗墜落……”

李棋聞言倒抽一口冷氣,周水興在包廂裏說,他認為許煥是“腳踩圓凳”、“一步邁出去”的,可當他描述許煥屍體時,說的卻是“腦袋底下一灘血泊”,說明許煥當時确是仰面落在地上,這兩者分明自相矛盾。

劉玉全接着說道:“當年左縣令看了勘驗文書,也想到這一點,還曾叫咱們把當時在來鳳樓裏的人挨個兒帶回來審問。那姓周的确有問題。左縣令将他拘了一天一夜,可不知為何最終卻放他走了。此後更是态度大變,竟不許咱們再問此事,勘驗文書也不知所蹤。沒過幾日,洪水便來了,這案子就這麽不了了之了。”

李鏡聽得全神貫注,迅速追問道:“義縣仵作呢?是他驗的屍,可為人證!”老捕頭閉目嘆道:“天命難違啊。義縣仵作将許煥師傅收殓下葬後,便住在縣衙班房裏等待結案交差,可等了幾日,沒等到升堂,卻等來了水患。縣衙被洪水沖垮,他與衙內當班的四名差役,都沒逃得出去。”

李棋心道,人證物證都沒了,怪不得這案子一拖就是二十年,正暗自感嘆天意弄人,卻見身旁于哨兒握着刀鞘的手青筋暴起,似在用力。還沒來得及問他激動什麽,一班衙役已将周水興押到堂下。

周水興跪在地上不住叩頭請罪,李鏡背着手,居高臨下看着他道:“周水興,當年辦案的捕快在此,本縣再給你一次說實話的機會。二十年前,仵作許煥墜樓之時,四樓臨街的大廂之內,可有旁人?若再有隐瞞,休怪本衙仗下無情!”

兩旁衙役擊仗齊聲呼喝,周水興伏在地上抖抖索索道:“有,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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