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是說他“不近女色”嗎

第9章 不是說他“不近女色”嗎

身體越來越輕,忽忽悠悠往空裏飄去,半夢半醒之間,李鏡發覺自己再次來到望江樓頂層東南大廂。潮濕的江風從窗口撲面吹來,将汗濕的衣衫從肌膚剝離,令人倍感舒爽。李鏡憑窗遠眺,小小縣城擠在山坳裏,天邊黑雲低垂,與遠處玉帶般的江水相接……李鏡猛地意會過來,這不是望江樓,而是水患之前,矗立在縣中大街上的來鳳樓。

暴雨前悶熱的氣息,與午後耀目的日光,更令他揪緊了心。這是許煥出事那天的來鳳樓。他回頭,室中四方大桌旁坐着兩個面目模糊的男子,正比手畫腳談得激烈。李鏡聽不清他們的話音,也看不見他們的神情,一切都好像隔着一層無形的紗帳。他開口說了聲“請問閣下……”,那兩人卻充耳不聞,好像根本覺察不到他的存在。

李鏡明白他是在做夢,也驚恐地意識到他将在夢裏、作為旁觀者,見證什麽。果然,那兩人身後的廂門突然被人撞開,一個皂衣短打的中年漢子闖了進來。漢子十分激動,沖桌前兩人揮舞手臂說着什麽。那兩人一個按住他兩邊胳膊,一個撲上去捂他嘴,三人扭打成一團。

李鏡沖上去撕扯那兩人手腳,口裏聲嘶力竭叫“住手”,可所觸之處皆是虛空,徒勞無用。片刻後,漢子便被兩人死死按在地上,情急之下,李鏡提起拳頭,朝捂住漢子口鼻那人狠狠砸去。

“砰”的一聲響,将李鏡從夢中吓醒,他驚坐而起,卻見身旁李棋抱胸蜷成一團。

“棋兒?!”李鏡扳過他身子,見他緊皺着眉直喘粗氣。

“公子……呃……做噩夢了?”李棋的聲音像從嗓子眼兒裏擠出來一樣,“使恁大勁……”

李鏡才知自己夢中失手打了他,頓時心口一疼,慌忙伸手在他懷裏揉搓。李棋吭哧了幾下,終于緩過勁來,坐起來問他夢見同誰打架,李鏡便将夢中情景詳述一遍。黑暗中,李棋驚訝地半張着嘴,一雙眸子在黑暗中閃了閃道:“奇了,我也發夢去了那地兒。”

夢裏,李棋也扒着來鳳樓頂層大廂的窗沿往外看,卻見遮天蔽日的暴雨中,江水從天邊奔湧而來,灌進山坳裏,瞬間将縣城吞沒。霎那間,疾風驟雨卷進窗來,腳下地板大幅搖晃,李棋死死摳住窗框,正嘶聲叫着“公子救我”,卻兀地當胸挨了一拳,生生疼醒。

兩人都是一身冷汗,一陣風來,雙雙打了個激靈。李鏡拉過衾被,手臂繞到李棋身後,将他裹在被裏:“疼吧?你解開衣裳,我瞧瞧傷了沒?”李棋手攥領口扭捏道:“黑燈瞎火的,明兒再瞧吧。”說着窸窸窣窣鑽進被裏,背對着李鏡躺下了。

李鏡懊惱無比,恨不得叫他也給自己一拳,便貼着他後心睡下,手伸到他胸前輕輕撫摩。李棋背貼着李鏡胸膛,被他圈在懷裏,只覺身上酥酥麻麻,一股暖流順着脊梁緩緩往身下竄。

“棋兒,還疼嗎?”李鏡輕聲問他。李棋不疼,可腿間起了反應,慌得他咬緊下唇,搖頭“唔唔”一聲。“哪能不疼。對不住,棋兒,我給你揉揉……”

“公子睡吧,我不疼了。”李棋好不容易穩住氣息,說完偷偷猛吸一口氣。公子一向老成持重,不茍言笑,少有這樣溫柔缱绻的時候,李棋不禁心頭撞鹿。他莫名想起吳郡王的美人伴讀說的那句,“你家公子可疼你吧?”

是嗎?公子疼我嗎?他惴惴心道,确實待他很好,但又不是特別親近。他主動“那樣”,卻被正色拒絕了,公子根本沒那種心思。

胸口被李鏡大手按住,李棋一動也不敢動,看着自己胯間越來越高的凸起,他咬牙暗暗自責:公子高義,為替素昧平生的逝者沉冤昭雪殚精竭慮,他卻整日琢磨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沒出息死了。可公子的懷抱踏實又熱烈,他下了好幾次決心,終究還是舍不得推開,就這麽縮在李鏡懷裏,煎熬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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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天來,許昌已停靈三日,到了下葬的時候。天黑之後,主仆四人來到城北山下,欲往許昌新冢前燒送祭拜,擡頭卻見山腰一片燈火通明。縣中竟有不少鄉民,自發來為許昌發送,火把、馬燈将許家祖墳照得如同白晝。

冢前紙灰已堆成個小山包,李棋見狀不禁起疑。王寂曾說,世人都嫌仵作晦氣,不願與許家來往,可看這樣子,許昌明明深受百姓敬愛。最令他意外的是,有一婦人正跪坐在墳前,哭得粉臉滂沱。她年約四十,面龐白淨豐滿,風華猶在。李棋與他家公子對視一眼,心道,該不會是許昌的相好吧?不是說他“不近女色”嗎?

李棋跪在地上代李鏡燒完了紙,起身便去攙扶那婦人,恭敬道:“夫人節哀。請問您與許師傅是否相熟?關于許師傅自戕一事,明府有話要問,可否請您……”婦人方知來人是誰,慌忙下拜行禮,以手帕拭淚答應:“回明府,何止相熟,許師傅是民婦的救命恩人吶。”周圍鄉民聞言紛紛出聲附和。

婦人重又跪坐在冢前,望着熒熒火光含淚敘說。

她名叫熙娘,原是本縣生員陳修文之妾室。二十年前六月初八那晚,陳老爺沒來熙娘房中過夜,襁褓中的女兒英兒被奶娘抱走後,她便獨自睡下,不知為何那一夜竟未合眼。到了後半夜,風雨聲大得驚人,她想着反正睡不着,打算起來去看看英兒。可把腳往床下一伸,觸到的竟是冰冷的水。

“當時我全未想到是洪水,還尋思着原來我睡着了、這是做夢呢。我在床邊坐了好久好久,分不清自己是夢是醒。突然從門窗縫隙嘩嘩往屋裏進水,水聲越來越大,我吓得坐不住了。正要去推門,這時門窗竟被沖垮,水灌進屋裏……我大聲叫着英兒、奶娘、老爺……”

熙娘說着,眼睛瞪得大大的,淚水一直流,她卻像沒察覺一樣。

“民婦原是江上漁家女,小時候聽老人們說過,若船沉了,人在艙裏面,該如何自救。當時那種情況,正像是整間屋子沉入水裏!屋內水面迅速升高,我會水,便浮起來從破窗游了出去。我想去找我的英兒,可外面全是渾水!水夾着泥沙打在臉上,什麽都看不見,我循着奶娘房方向游,可怎麽也找不到……我一個做娘的,我……”

李鏡聽她哭訴了半天也沒提到許昌,剛想開口提醒她,卻見李棋眼眶紅紅的,只得耐着性子等下去。

“不知游了多久,我力竭浮上水面,這才發現,自己竟在江裏!明明是從府裏游出來,怎麽會到江裏?我不停掐自己,打自己,想讓自己趕快從夢裏醒來。可這場噩夢,至今未醒。陳府上下十五口,連着我那剛滿十月的小女英兒,就只逃出來我一個人。”熙娘攥着錦帕,泣不成聲。

旁邊兒一老者拱拱手替她補道:“明府可知,咱這縣城,原本離江有十幾裏遠。那場水災時,上游決了堤,江水改道穿城而過,水退後,原本地勢低窪的城東、城南,如今沉入江底。當年陳府就在城南最低處,是最先被水吞沒的一片。”

“州府可派人來救?”李棋哀聲問道。

“來是來了,卻哪裏救得及?”老者垂頭長嘆一聲,“草民家住城西,那片兒地勢高,水只沒到檐下,草民同犬子趴在屋頂淪了一夜雨。天亮之時,是小許師傅與王少府乘竹筏趕來,将我們接往城北山中安置。”

“是,是許師傅救的我。”

“草民也是。”

“我家也是。”

……

鄉民感激之聲此起彼伏,李棋頗為動容,李鏡卻聚精會神追問:“王少府?縣丞王寂?”

熙娘抹淚點點頭:“正是,彼時王少府也才十六七歲,尚未考取功名。他爹爹是縣裏有名的郎中,也在水患中遇難了。民婦當時嗆水暈厥過去,被他二人拉上竹筏,是王少府将民婦救醒過來。

“水退之後,州府的人才來。他們将民婦安排在城西一戶破房裏,那家院牆下堆着五具泡脹的屍身,州府的人對民婦說,不可私自搬動屍身,恐染瘟疫,要等州府派專人來處置。可那是六月天,雨停之後暑氣蒸騰,眼看着屍身越脹越大,臭不可聞,蟲蠅越聚越多……民婦絕望至極,直想一死了之。

“一天夜裏,小許師傅來了。他說州府的人從城北開始收屍,估計還要兩三日才能來此,他跟收屍的人學了半日,知道怎麽處置。他忙了整整一夜,把五具屍身在院子裏焚化了。接下來幾日,他一個人,竟把城西十幾戶的屍身都發送了,等州府的焚屍隊來,他又跟着那些人一道兒去別處收屍……”說到此處,熙娘想起許昌慘烈的死法,不由得痛心落淚,鄉親們也發出聲聲悲嘆。

“這些年,民婦與鄉親們一直挂念小許師傅,見他孤身一人,也曾想過幫襯他,可他年紀越大,性子卻來越孤僻,不願與人交往,見到我們甚至不再搭理,久而久之,我們也不便再叨擾他。”

“是他自己不願與人來往?”李棋問道。

“是。雖說他當了仵作,世人都覺得這行的人陰森晦氣,可當年水患的幸存者都知道,小許師傅是個活菩薩啊!他與王少府兩個幾天幾夜不眠不歇,救下這麽多人不說,更冒着染疫的風險,替鄉親們做那怕人的活兒。那時他還是個孩子,又剛沒了爹爹……前幾日,民婦聽聞小許師傅竟含冤自焚,民婦好生後悔!這些年要是能多與他來往,給他說門親事,他也不至于過了這麽久,還沉溺于舊事,終害了自己性命!”

李鏡無心感念許昌仁心義舉,只默默合計,王寂果然滿口謊話,他與許昌明明可謂生死之交,為何一口咬定同他不熟?

作者有話說:

鏡:抱一絲,我聽岔了,我以為你夢裏叫的是“公子揍我”。(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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