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畫像

畫像

事實上有冰山的消息不止一次被傳達到船長的耳朵了，但是船長依舊保持全速前進。他是英國海軍的官員，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的航海技術其實是無可挑剔的——這也就是他會這麽自負的理由，雖然從前出過一些事故，但顯然，他有這個自負的資本，就名聲而言，大概沒有比他更适合做船長的人了。

輪船在前進着，海豚在水中跳躍。克萊爾自認為解決了隐患，已經完全放松下來的時候，他開始變得悠閑，甚至說有些無聊了。他甚至要求德斯蒙德給他講講關于吸血鬼的事情。德斯蒙德故意說了些洋蔥大蒜之類的事情，還有桃木劍，總之沒有一點是正經的。這些已經略微有點陳舊的事情其實無聊得很，但是克萊爾還是違心地跟德斯蒙德說，其實這些事情都很不錯，很吸引人，是富有魅力的故事。

德斯蒙德看上去得意洋洋，好像真的信了克萊爾的話。白天德斯蒙德總是很沒精神，雖然不至于睡到棺材裏去，但是一個足夠封閉，黑暗潮濕，并且舒适的地方是必須的，比如浴缸。在安頓好了德斯蒙德之後，克萊爾就鎖好門，享用玩午飯之後，來到了輪船甲板，他遇到傑克的地方。

今天約好了要讓傑克幫他畫像，哪怕只是普通的也好。

天氣很好，光線充足。克萊爾倚在輪船欄杆上，試圖擺出一個不太僵硬的姿勢，但是無論他把自己的手往哪裏放，都令他感到不自在。他這樣引起了傑克的嘲笑，因為在他畫過的那些人中，他這樣的非常少見，特別是在這個連照相都似乎變得尋常的年代，像克萊爾這樣的，就更加……恩，罕見。

不過為了那三美元，傑克好歹也給克萊爾留足了面子。傑克的經驗告訴他，對待克萊爾這樣的人，最好的做法是把畫像畫得比本人美一些，這樣做會得到最多的贊賞。像這樣的上等人，他看得多了。

克萊爾被要求保持現在的動作一動不動，他百無聊賴，只能看到追逐着輪船的海豚一路向前，留下一串漂亮的水花。泰坦尼克號非常巨大，前進時仿佛是個無與倫比的巨人，克萊熱看了一會兒就覺得無聊了，他對欣賞這些美景完全沒有興趣。藝術細胞缺乏的他對美術作品的鑒賞能力僅僅停留在“像真的”和“不像真的”這兩個方面，對于美景的鑒賞能力就更加弱了，好像在這方面，克萊爾的能力比其他人都要更加薄弱。

傑克把草圖展示給克萊爾看，一個人的輪廓初現在紙上，他倚着欄杆，動作從容。可是在這種事情上他比湯姆還要無理，克萊爾喳喳眼，雖然語氣不至于傲慢，但是說實話，稍微有點讨厭：“我給你更多錢，我想要個更帥氣的姿勢。”

“有錢人”傑克嘟哝了一句，看在錢的份上倒也沒有多說什麽。他見過會這麽挑剔姿勢的通常都是女人，也許是他孤陋寡聞，也許是他的偏見，總之他現在覺得這個少年簡直……就在傑克準備想一個合适的形容詞，可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克萊爾坐在欄杆上，擺出了一個帥氣，但是顯得有些危險的姿勢。

傑克聳聳肩，提起筆開始畫。

今天的陽光很好，非常充足。這在英國是很難見到的，大概是因為暖流的關系，這片海域的魚類也變得豐富起來。對于這些在英國常年見不到晴朗天氣的紳士們來說，在這艘船上所度過的生活簡直就像是在天堂。無與倫比華美的裝飾，珍貴的藝術品，漂亮的小姐們，豪華而富有貴族氣息晚宴，這一切對于頭等艙的人來說，都棒極了。

當然，不包括克萊爾。克萊爾十分擔憂德斯蒙德，害怕他因為饑餓而襲擊普通人，所以晚上他通常會準備好活雞活鴨陪上德斯蒙德一整夜，并且鮮少與外人接觸，連晚宴也沒有去過。不過這并不代表克萊爾什麽都不知道，特別是當克萊爾第一眼見到傑克的時候，就覺得傑克跟傑姆斯簡直一模一樣。

不僅僅是外表，在長久相處以後，他發現這兩個人的內在也驚人地相似。但是讓克萊爾仔細說的話，卻很難說清楚。這麽想着，克萊爾就有些走神，舒适的海風吹在他的臉上讓他昏昏欲睡。克萊爾晚上沒有睡好，畢竟他的室友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夜行動物，所以他根本沒有辦法一覺睡到天亮。長久擺一個姿勢，克萊爾的身體稍微有點發麻。他微微動了動手腳，但是腳已經發麻了，他跌跌撞撞活動了幾下，卻沒有在意自己危險的姿勢。

克萊爾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後仰，他随手想要抓住些什麽，但是沒有抓穩，當低頭作畫的傑克再次擡頭，準備确認人物比例的時候，就看到承諾給他三美元，并且已經勉強可以稱作朋友的人，直直地掉下了船。船前追逐的海豚，包圍着克萊爾，克萊爾茫然地在水裏撲騰着，一開始還能游幾下，但是很快就放棄了掙紮。

傑克心急如焚，他在一邊找了備用的繩子，那是放在船上以防萬一用的，沒想到現在真的派上了用場。面對手邊的繩子，克萊爾卻毫無所知，他呆呆地望着空中的某一點，海豚将他的身體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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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萊爾覺得很冷，非常冷，就好像一瞬間體溫就降到了冰點以下一樣，那樣刺骨的寒冷，是他從未感受到的。好像睫毛都在顫抖，渾身上下覆滿了冰雪，整個地球全部凍結，周圍的一切動靜，都已經沒有辦法傳達到克萊爾的耳朵裏去了。那種不祥的預感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沒有由來，沒有征兆，一瞬間寒徹肌骨。他好像看到了翻騰呼嘯的大海，那種磅礴的氣勢，就像是海神的怒吼一樣。

克萊爾猛地清醒了過來，他手邊就是繩子，水溫适宜，身邊的随船救生員正打算把他放在救生艇上。剛才發生的一切就好像只是他的夢境一樣，但是如果是夢境，那麽這個夢……對克萊爾來說，也太過真實了，就好像是經歷過的事情一樣。那種錯覺讓克萊爾覺得更加恐懼了。

克萊爾裹着毯子坐在角落裏面，接受着船長的致歉，對于克萊爾落水一事，船長全部歸咎于是自己管理不當，這反而讓克萊爾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傑克的身上濕漉漉，顯然剛才他也嘗試過去救克萊爾，但是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失敗了。傑克似乎很內疚，他一直想說什麽，但是幾次張嘴，都沒能說出話來。

“是我的錯”克萊爾說，“是我太任性了，你沒必要自責的。我們可是朋友。”

傑克偏過頭看了一眼克萊爾，他的劉海擋住了一只眼睛，但是意外地，看上去很不錯：“真的？”

“永遠的朋友”對此克萊爾毫不吝啬地說，“我的朋友，你現在餓了嗎？現在去換衣服，然後我們一起享受晚飯。”

傑克聳聳肩。

他之前從來沒有跟這些上流人士深交過，所以克萊爾還是他遇到的第一個有錢人。對于人的惡意，他很就已經有了覺悟，所以哪怕克萊爾責罵他，他也會笑一笑，然後當做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可是克萊爾卻沒有這麽做，雖然他這樣的反應才是正确的，但是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傑克卻莫名感動。

他當然知道，那一句朋友是真心的，那種真誠的眼神都可以作假的話，那麽世界上應該沒有真東西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去換衣服，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克萊爾動作很慢，所以估計還要再等他一會兒。夜風把頭發都吹亂了，有錢人因為使用了發膠，所以這個時候倒也顯得體面，只是完全沒有了傑克的年輕朝氣，用發膠全部固定住的頭發，不管什麽時候，總是會讓人覺得嚴肅，并且莊重，甚至到了死板的程度……

當然，那只是很少一部分。

大概是因為已經行駛到了其他海域，比起白天的水溫來說，晚上的水溫已經降了不少，站在船頭幾乎都覺得有些寒冷。水溫的巨大反差讓很多人一時之間受不了，開始抱怨船長為什麽不選一個好點的航線，沿着北大西洋暖流多棒。盡管這些人連什麽是暖流都未必了解，但是為了體現出自己的豐富學識，他們還是這麽說。

在這艘船上，錢越多，越會裝模作樣就越受到歡迎。

傑克走在甲板上，在船尾處幾乎看不到人，他今天穿的鞋子很廉價，走在地上也發不出聲音。大概也就是因為這樣，當他接近那個準備跳船的女人時，對方甚至完全沒有察覺。

那是個雖然豐腴，但腰卻顯得很纖細的年輕女士。她穿着禮服，那種看上去就很昂貴的禮服，即使在夜晚也流轉着動人的光彩，那讓這個女人顯得更加美豔動人了。她的表情看上去很難過，即将要跳下去了。

“別那麽做”傑克忍不住阻止。

女人回頭，眼角似乎還帶這樣眼淚，那樣的表情讓她顯得更加美麗了：“別過來。”

從口音上來說，她應該來自美利堅。傑克聳了聳肩，假裝把煙蒂扔到海裏去。他開始與這個女人攀談，最後用了一些小計謀，成功将她救上了岸。跟白天不同，傑克知道這個女人不會跳下去的，他有這個自信，所以救她只需要說服她就可以了。雖然最後女人仍然腳滑并且因此他掉到海裏去，不過所幸的是最後她仍舊保住了自己的命。

克萊爾過來的時候傑克剛剛把這個女人救上岸，他緊緊抱着她，把她抱到了岸上，但是這個時候穿上的警報響了起來，警員們都趕了過來。

克萊爾想，他大概挑了一個很不好的時機。

所有人都誤解傑克想要對露絲——就是那位幾乎要跳船的女人，他們都誤解傑克要對露絲做些什麽，克萊爾來的時候，正好看到傑克趴在露絲身上，即使他想要為傑克辯解些什麽，也不會有人相信。他知道傑克不是那樣的人，所以他只能期待地看着那個女人。

女人裹上了毛毯，她喝了點酒，覺得好些了。

在克萊爾準備直接帶走傑克的時候，他看到熟人，也就是卡爾－霍克利走了過來。他沒有注意到克萊爾在一邊，未婚妻的事情已經奪走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讓他難以冷靜下來。覺得傑克是調戲他他的未婚妻，一定要讓傑克受到處罰的他連說話都變得不客氣了起來。他這樣的語氣讓克萊爾覺得有些熟悉，感覺倒是很像湯姆。

不，如果是這種情況，湯姆會直接把傑克扔到海裏去。

“霍克利先生”克萊爾出聲，不過這顯然不是個打招呼的好時候，面對克萊爾，卡爾只是略微點了點頭就算是打過招呼了。他看着傑克的表情已經全部都是鄙夷了，對于他來說，像傑克這種窮人試圖染指他的未婚妻，本身就是在犯罪。更何況就他了解的情況來說，傑克已經在犯罪了。

“他救了我”聽到卡爾這麽說，露絲走了上去，解釋了具體情況。

好像覺得稍微有點愧疚一樣，管家給了傑克二十美元，在現在這個世道，二十塊可不是小數目。不過露絲對于卡爾的處理方法卻不怎麽領情：“救了你心愛的人就只值二十塊？”

露絲說是傑克救了險些失足的她，但是這個理由顯然沒有說服其他人，卡爾就是其中一個。

卡爾摸摸鼻子，他想了想，又露出了一個足夠溫和的笑容，那讓他顯得很富有魅力。他邀請傑克去參加明天的晚宴，他會告訴所有人傑克的光輝舉止。卡爾的這點小心思露絲當然沒有看出來，但是不代表克萊爾不知道。卡爾非常愛他的未婚妻，所以他會竭盡全力羞辱這個人，用來顯示出自己的優秀，同時也能夠讓露絲看出來，他的未婚夫有多棒。

“弗坎南先生……不，憑我們的關系，我應該叫你克萊爾”卡爾忽然又回過頭，“我希望明天的晚宴，你也能賞臉來參加。你哥哥的宴會真的很棒。”

克萊爾愣了一下，點點頭。在提出了邀請之後，卡爾就帶着受驚的露絲走了，仿佛是不願意多做停留一樣。邀請克萊爾來宴會是真心的，但是邀請傑克卻……

傑克并不明白這一點，但是克萊爾卻知道。本來打算邀請傑克去吃晚飯，怕他不習慣那些東西，他還特地準備了例如三明治之類的東西，連酒都換成了黑啤酒，但是現在，顯然無論是誰，都沒有繼續吃飯的心情了。

似乎是注意到了傑克對于那個女人的惦念，克萊爾猶豫了一下：“她是露絲，剛才那個邀請你參加晚宴的人是卡爾－霍克利，這兩個人已經訂婚了。”

想了想，克萊爾又補充了一點：“卡爾非常愛他的未婚妻，所以如果冒犯了你，你不要介意。”

傑克聳聳肩，他故意做出了疲憊的表情：“我困死了，回去睡覺，誰有功夫想這些事情。”

不知為什麽，克萊爾卻覺得有種不太好的預感。他想要再問問傑克，但是傑克卻什麽都沒有跟他說，揮了揮手就算是告別。傑克此時給他的感覺，跟傑姆斯給他的感覺越來越像了，仿佛那個詞就挂在唇邊，但是他卻沒有辦法說出來。

也許……真的是因為自己太累了克萊爾這麽想，在夜色裏，看到德斯蒙德雙手抱胸，饒有興致地看着傑克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