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去吧,”陸富生在架上取下大氅和鬥笠,“我去城外看看,別叫那家賊在認出仇人之前死了。”

夏挽情今日沒有出門,所以也懶得梳妝,只紮一個松松的髻在腦後,一件寬大的紅色外袍繡滿金桂,袖口和領邊鑲着兔毛邊,毛茸茸軟乎乎的,讓人看了就想抱在懷裏。

她見陸拾弋衣衫單薄,取下自己脖子上的兔毛圍脖繞在陸拾弋脖子上,牽着他往後院來。

“這種炮仗我從未玩過,你先點一個我看看。”

陸拾弋接過炮仗,尋了個枯樹枝挂上,點燃芯子後退了兩步。

火藥芯子緩緩燒盡,燒到紅色的圓筒上時,兩朵絢爛的煙花從圓筒裏綻放開來,就着微風在樹枝上來回打圈,甚是有趣。

“好看好看!跟小時候玩過的地滾子一樣的!”

夏挽情自己點了一個,往地上一扔,兩朵煙花在地上旋轉成了一個光圈,映在陸拾弋的眼裏。

夏挽情又支起一個大炮仗,點了火芯子趕緊拉着陸拾弋躲到一邊。

一個個煙花竄上天空,在漆黑的夜色裏綻開五彩的光斑,又迅速下落,消失在無垠的黑暗中。

沒時間失落,又一個煙花升起,此刻已到子時,各家各戶的院子裏也紛紛升起燦爛的光樹。

夏挽情笑意晏晏,如同冬日裏溫柔和煦的暖陽。

“十一,新年好啊。”

與此同時,城外一處荒廢的老屋門口,陸富生掀開鬥笠的一隅,望向滿天的煙火。

明年這個時候,他應該就能安安心心過個好年了吧。

老屋裏突然傳來一聲異動,他警惕的轉身,放輕腳步走了進去。

将地窖的門推開一縫,微弱的燭火照亮了陸富生的臉,他瞪大了雙眼,将門直接推開。

原本綁着林家家仆的凳子上空空如也,只留下地上幾根帶血的繩子。

他走上前去四處查看,卻不想身後的門被輕輕關上,一群身着官袍的帶刀侍衛已并排站列,出現在他身後。

聽見身後的腳步聲,陸富生抽出佩劍,轉過身來。

“你們是誰?!”

郭譯從一衆侍衛身後走出來,龐大的身軀幾乎将地窖唯一的光亮全部遮住,他面帶微笑,像是從地獄裏走來的厲鬼。

“故人相見,林公子可還記得老朽?”

随着老屋的門被關上,世界又歸于一片沉寂。

新年第一天,陸拾弋早起到陸富生房裏請安,發現他不在房裏。

陸富生雖是陸拾弋的舅舅,但性格孤寡,不好與人打交道,往來之間除了跟王夫人說一聲以外,陸拾弋很少知道陸富生平日裏都做些什麽。

到了中午,見陸富生還沒有回來,陸拾弋心生不安,正欲出門之時,後腦勺被一顆石子砸中。他轉過身來,見阿玖與阿柒出現在房頂,臉色凝重。

“老主子可在?”

陸拾弋搖搖頭。

阿玖臉色更黑,從懷裏掏出一張信箋,陸拾弋接過展開,只見上書:酉時三刻,城外老屋收屍。

“我和阿柒一早到了地窖給那家賊送飯,沒想到人已經被救走了,地上還放着這封信和老主子從不離身的佩劍。我見屋內有打鬥的痕跡,猜測是老主子與救人之人打鬥過,但是失手被擒。”

“走。”

陸富生在一陣刺骨的寒風中醒來,他艱難的睜開眼,只覺得雙手酸脹難忍,擡頭望去,才發現自己此刻被縛住雙手,吊在樹上。腳下是早已氣絕身亡的林家家仆的屍體。

郭譯坐在不遠處的枯樹下,伸手接過侍衛遞來的茶。

“他們怎麽還沒來救你,不會是準備放棄救你,選擇明哲保身了吧?”

陸富生氣若游絲,已無心跟他多說,只求陸拾弋等人千萬別來。

一陣寒風又過,卷起樹枝上為數不多的幾片枯葉在空中翻飛,陸拾弋與一衆幺祭弟子蒙面趕來,瞬間和擋在前面的侍衛展開了激烈的打鬥。

陸拾弋心系陸富生,見他被吊在樹上多時,已是氣息奄奄,心急之下,慌了手腳,被侍衛砍傷好幾刀。

阿玖護住陸拾弋,朝他眼神示意。

“先救老主子!”

陸拾弋一蹬樹幹,一躍而起,一劍将繩子砍斷,随後将陸富生放在地上。

郭譯見自己的侍衛落了下風,啐了一口,拔出自己的刀就朝陸拾弋砍過來。

“你是誰?林逸的兒子?還是被林逸搶走的四皇子?嗯?”

陸拾弋避而不答,惹得郭譯下手更重。

郭譯身寬體胖,力大無比,陸拾弋一刀刀擋來,虎口早已裂開,他心下不安之感更盛,見此情此景,絕不可過于戀戰。

“退!”

幺祭中弟子見少主發令,揮劍砍倒面前侍衛後不再糾纏,阿柒與阿玖架起陸富生,往樹林深處跑去。

郭譯紅了眼,不打算就此罷手,帶着侍衛緊追不舍,眼見前面不遠處就是懸崖,陸富生見又有兩個弟子倒下,悲痛的閉上眼睛,落下淚來。

忽的,他睜開雙眼,眼裏是前所未有的兇狠與決絕,他擡起雙手,推開阿玖與阿柒,說了句“護少主離開”,拿起地上的劍,最後看了陸拾一眼。

“記住,不要把我的屍體帶回夏府,不要辦葬禮,不要讓這件事牽扯到夏家。”

轉身朝郭譯沖了過去。

“父親!”

阿玖與阿柒忍住淚水,攔住了想要追回去的陸拾弋,往懸崖一旁的樹林深處跑去。

陸富生拼盡全力,攔住了郭譯等人的去路,沒成想又被擒住,跪在地上。

郭譯勾起一個近乎瘋魔的笑容,扯着嘴角,幾乎将陸富生的下巴捏碎。

“留着你,不怕他們不來。”

陸富生張口咬在郭譯的手上,郭譯吃痛,一腳将陸富生踢開。

他順勢掙脫侍衛的手,快跑兩步,縱身一躍,跳下了懸崖。

陸拾弋眼睜睜看着陸富生跳下懸崖,一時驚懼和悲傷到幾乎失聲,他掙開阿玖的手,想返身回去,被阿玖一個手刀打在後頸,雙眼一黑,暈了過去。

片刻後,樹林又恢複了寧靜,只有寒風呼嘯之聲偶爾鑽進路過的人耳朵裏和脖子裏,凍得他捂緊衣衫,加快了歸家的腳步。

夏挽情從鋪子裏回來,見陸拾弋和老管家都不在,又想起老管家似乎昨晚出去了就沒有回來,不禁有些擔心,用完晚膳就撐了傘出去尋。

但是偌大的長安城,又該去何處尋他呢?

此時的長安已經入夜,各家各戶的門上挂着燈籠,紅氣緋然。夏挽情茫然地走在雪地裏,不知道該往哪邊走。

這個時代,只要他想離開,她一定是找不到的吧?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将她包圍。

阿玖帶着昏迷的陸拾弋也不敢去醫館,也不敢送回夏府,只有把他帶回了自己家中。

陸拾弋半夢半醒間,看到一個身影向他跑過來。

那是小時候的自己。

“舅舅。”

身後的陸富生一棍子敲在陸拾弋頭上:“說了多少次,要叫我父親。”

只有半人高的男童捂着額頭,哭喪着臉點了點頭。

“今日的功課都做了嗎?”

“都做了。”

“練功呢?”

“還沒……”

“還不快去!”

又一棍子落在頭上,男童躲閃不及,剛才被棍子打中手背,疼得直哭。

陸拾弋走過去想抱住他,眼前的兩人忽的又幻化成一團白霧。

再擡眼,眼前的男童已長高了許多,饒是霜凍的寒冷天氣,少年仍汗流浃背的從府外走回來,随手拿起架子上的汗巾擦臉。

“十一哥哥你吃不吃這個?”

雪團子一樣的小丫頭舉着半塊水晶龍鳳糕朝少年揮揮手。

“謝謝大小姐。十一不餓。”

“可是這個很好吃。”

少年猶豫片刻,正欲伸手,陸富生不怒自威的聲音從房間裏傳來。

“還不回房溫書?賬房先生還有半年就要走了,你何時才能接得下這個重任?”

等少年做完功課回自己房間,卻在桌上看到一碟水晶龍鳳糕。

陸拾弋楞楞地看着那盤糕點,正要伸過手去拿,眼前的一切又變成一團白霧。

等陸拾弋再看清,少年已如陸富生一般高了,他正滿臉淚水,手握長劍,瑟縮在三四個年紀相仿的少年身邊。

“砍!我叫你砍!”

陸富生一把抓過少年的手,逼他砍向面前用麻布袋子套住了頭,身穿囚服的人。

“父親求你饒了我吧!我真的不敢!”

“庸才!你如此膽怯懦弱,将來如何手刃你的仇人!”

陸富生直接将囚犯的頭套摘掉,松了綁,給了他一把刀,将他扔進一間黑漆漆的屋子。然後命令少年進去。

“今日,你們兩個只有一個可以活着走出來!否則天黑之時,兩個我一起殺掉!”

“砰”的一聲,門在陸拾弋身後關上,囚犯早已是猩紅雙眼,提着刀朝少年沖了過來。

陸拾弋閉上雙眼,不忍心再看。

等他再睜眼時,少年已經走了出來,他一身血污,仿佛被抽離的魂魄一般,門外的少年都走過來恭喜他,他卻楞楞地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低頭看見自己身上的血漬,他突然喉頭一腥,沖到一旁吐了起來。

陸富生在一旁冷眼旁觀,背在身後的雙手卻握得很緊。陸拾弋就站在他身邊,看着他的鬓角已經泛白,光陰将歲月一針針縫在他的眼角,讓他每一次眨眼都會變得更加蒼老。

陸拾弋不确定他是不是哭了。

“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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