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6

16

苦澀的藥味。

來來回回匆匆腳步聲。

紛雜的交談聲。

女子急切的低喊。

柔軟的手落在臉頰。

朱厚照胸口劇痛,終于一口血嘔了出來。

“爺!”

耳側嗡鳴終于消去,他眼前昏黑,又要倒下。

可耳畔卻突然刺入蕭喚雲急切的一聲:

“裴文德沒死!!”

朱厚照瞬間睜開了眼睛。

他張了張嘴,卻只能感覺到喉中黏膩的血腥,發不出聲音。

蕭喚雲雙眼通紅,只攥緊他的手臂:“裴文德沒死,只是重傷。我兄長已經趕去了宣府,你……”

她說到一半哽咽,再難出聲。

朱厚照找回來一絲魂魄,倒在枕上。

他緩緩合眼,一滴淚順着眼角滑入發鬓。

宣府靠北,深秋夜風已然寒冷。

蕭載是前夜趕到,下馬後分毫未歇跑進屋裏,整整一日都在醫治。

晚間他推開門,只長嘆一聲:“裴大人命大……”

他身中數箭,更有無數刀傷。最近的一箭離心髒不過分毫。

拔箭時,蕭載少有的對自己聖手的名號産生了膽怯。

但好在他熬過來了。哪怕血快要流盡,他還是挺過來了。

蕭載給他紮針時,低聲在他耳邊道:“想想皇上,你不能死。”

王勳松下一口氣,直接跌坐在石階上。

“如果不是裴大人把那一隊精兵誘走,連大同,我都守不住的,更別說斬殺達延汗了。”

神醫靠在一旁廊柱上,衣衫浸滿了裴文德的血。他囑咐王勳守着門口,自己去歇息片刻。

“只要撐過這一晚,一切都好說。”

王勳守了不久,卻聽得前門馬蹄聲響,沒過多時,一紅衣女子匆匆提裙趕來,發絲散落,風塵仆仆。

她舉起手中金牌。

“大人,我是內宮尚宮局的,實在不放心,趕來……照看裴爺。”

王勳認得那內宮金牌,看她片刻,姑娘眼淚都出來了,心下不忍允她進屋。

蕭載換洗好,再推門,就看到這姑娘跪在床邊,哭的梨花帶雨。

“祝尚宮?”

粉黛抹了把眼淚:“我聽到消息就趕來了。我……我實在不放心裴爺……”她同蕭載磕頭:“蕭先生,求您了,讓我在這裏照顧裴爺吧。”

“你來了,宮裏怎麽辦!”蕭載上前一步把她拖出屋子,厲聲道:“太後那邊怎麽辦?”

“我已經全部安排好了,蕭大人,我就在這裏等他醒來,他只要醒了,我立刻回宮!”說着她聲音哽咽,眼淚又落下來。

蕭載生平最怕看到姑娘流淚,蕭喚雲對他有用,粉黛亦是。

“那你守着就守着!”神醫往裏看了一眼,裴文德呼吸還算平穩,便置氣似的:“我正好去睡一覺。”

臨走出院子又轉身囑咐:“時刻看着他有沒有發熱,若是發熱,立刻叫我。”

“是!”粉黛破涕而笑,匆匆擦了眼淚,轉身回屋。

應天府皇宮,朱厚熜坐在床榻邊,守着昏睡的皇上。天色晚極,月挂西樓。他靠在一邊已經睡着。

朱厚照輕輕一動,就把少年驚醒了。

“堂兄……”熜兒揉揉眼睛:“你醒了!”

他們如今在皇宮舊殿,與紫禁城并無二致,朱厚照悠悠轉醒,一時混沌,記不得蹉跎舊事。

“蕭先生已經到宣府了,聖手在呢,一定沒事的。”

此言一出,朱厚照才隐隐記起,心口為何痛的那樣厲害。

“熜兒……”他聲音沙啞的分辨不出。

“給朕……安排車馬。朕……要去……宣府。”

“堂兄!”朱厚熜急道:“你現在都坐不起來,怎麽去宣府!”

朱厚照只是咬着牙,目光定定看着他

朱厚熜不敢與他對視,垂下目光不松口:“不行,你不能去。奔波一路誰知道會……”

“熜兒……聽話。”朱厚照不知為何生出那樣多的耐心,壓着胸口一絲一縷的痛低聲道:“朕有數的,不會拿自己的身體不負責。”

“不行。”朱厚熜轉過頭去:“堂兄,裴大人那裏有蕭先生醫治,你……你至少也要身體好一些。”

“熜兒,你要違抗聖旨嗎?”

朱厚照卻突然在後幽幽道。

“抗旨便抗旨!”熜兒緊抿着嘴唇:“堂兄,你現在是關心則亂。裴大人重傷要找的是醫生而不是你,你去又能怎麽樣……”他這話說了一半,卻被身後虛虛的幾聲咳打斷。從肺到嗓的痛感,熜兒只是一聽就感覺得到。

“堂兄!”

朱厚照蜷着身,順了好一會兒氣。

“熜兒,他便是朕的藥。見不到他,你讓朕如何好起來?”

月光蒼蒼,透過窗格落在簾帳上,映着朱厚照的臉龐晦暗不明,卻生了些死寂之色。

朱厚熜攥緊了錦被,須臾輕輕一松手。

“好,我去安排車架。但……堂兄你一定不能出事。你別忘了,除了裴文德,你還有整個天下。”

“熜兒,謝謝你。”朱厚照眉目松緩,似是安然的睡了去。

次日清晨他登車時,卻見蕭喚雲早已端坐車內,閉目養神。她紅襖金裙,金簪挽發,腰間垂着內宮金牌和一塊玉璧。

“喚雲……”

尚宮大人雙眸冷然。

“上來吧。”她搭一把手,扶朱厚照坐好。“我不攔你,但你若出什麽事,太後不會放過裴文德的。我……借路回宮,以防……沒什麽。”她揚了揚手中信箋:“粉黛私自出宮跑去了宣府,在照料裴文德,你無需憂心。”

“你要回宮?”朱厚照詫異。

“最後一次,等你們回京,我再也不會踏進那宮牆一步了。”

宣府上午陰着天,寒風陣陣。粉黛扣緊了窗,憂慮轉身。

不知是該說聖手先生烏鴉嘴,還是他有先見之明。裴文德早間開始發燒。煎的藥都喂不下去,只能施針。

粉黛走去暖閣燒藥膏,蕭載說不能內服就外敷。一屋子藥罐沸水滾滾,充斥着苦澀。

裴文德燒了兩三日才退,可退了燒這人也不醒,只是間歇呢喃邈不可聞的聲響。

蕭載下針時低聲道:“裴大人,想想皇上。你不能死。”

天氣轉寒,屋子裏點上兩個火盆,他寝衣上還常常滲出血來。

粉黛送來換洗衣物時皺眉:“為何這麽久都不好?”

蕭載撚着針掠火,很是頭疼的看着裴文德。

“他在那戈壁上半生不死好幾日,能救回一命已經是萬幸。可肌理有損,只能慢慢養吧。”

說着他敲了敲腦殼:“哎……皇宮裏的人,受個傷都比百姓難辦。這算什麽事兒啊!”

午後粉黛取了藥來,與蕭載商議,還是內服最管用。可這人只是沉沉不醒,能喂下藥去也是艱難。

“再不灌藥,他怎麽撐得住啊。”蕭載一手扒拉着藥渣一手給他把脈:“裴大人!裴爺爺!裴祖宗!裴神仙!您睜開眼喝一口藥吧。神醫也治不了不喝藥的病人啊……”

粉黛坐到一邊輕輕扶起他,蕭載拿着小匙一勺一勺喂藥。

“爺……你把藥喝了行不行……”粉黛手中的帕子顫顫擦着他嘴角流下的藥湯,急的眼圈紅了一片,“……這是救命的藥啊……”

蕭載重重擱下藥碗,急怒一聲。

“連這樣一個人也搶不下來嗎!這……還算什麽神醫聖手!”

此時怒風卷落葉,撲撲簌簌旋轉着,擦過石階。

衣擺匆匆掠起塵埃,那腳步不停。

悶雷在頭頂隆隆。

屋門推開,仆仆風塵。

“皇……上?”

蕭載手一抖藥撒了半碗濕了衣袖,急急忙忙跪下叩頭。

朱厚照站在門口,一眼就望見了床榻上無聲無息的裴文德。屋子裏濃重的藥味,摻雜着綿厚的血腥氣。

粉黛一瞬間眼淚就下來了。

“爺……”

朱厚照一步一步往床邊走去。

他臉頰上長長一道傷疤,瘦的骨骼猙獰。皮膚蒼白下映着單薄的血紅色,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碎開一般。

裴卿,朕……能信你嗎?

能信你不會傷及自己……

能信你擋的住達延汗五萬敵軍……

能信你……撐得到我趕來嗎?

“裴文德,你又一次對朕說了謊。”

“你讓朕,如何再信你。”

手掌輕輕落在瘦削的臉頰上,他輕輕一碰,卻又擡起毫厘。

那樣脆弱的一個人,氣息都渺茫着。若在自己手裏碎了,他可該怎麽辦。

“皇上。微臣心有牽挂,您……不會不信臣的。”

一滴淚輕聲落下,沾在裴文德的眼角,欲滴未滴。

“皇上,草民無能。”

蕭載叩頭,死咬着後牙,面無表情。

“裴大人一直暈厥,無法進食,更無法進藥。草民只能施以針灸,但再這樣下去,草民……做不到。”

“你做不到什麽……”朱厚照輕輕摩挲着裴文德的臉龐,聲音那樣輕柔。

“草民救不了他。”蕭載咬牙說出他這輩子恨極的一句話。

分明命就在眼前,他握不住,搶不回。

這是他作為一個醫者,內心所負最深的罪過和痛苦。

半晌的沉默,窗外開始淅淅瀝瀝落雨。風過葉梢,如同哀嘆。

“不會的。”

朱厚照只覺得雙手有些失力,他緩緩伏在床邊,額頭抵在他的頭上。

“他呀,兩次三次的騙朕,他必須得醒,給朕……解釋清楚。”

舌尖抵住牙關,朱厚照艱難地把喉中一口血咽了下去。

“把藥拿來。”朱厚照腦中暈暈沉沉,卻還是強撐着,側顏一笑。

粉黛遞上藥碗的瞬間,看到他額上細細密密的冷汗。

“爺!你……”

朱厚照拿碗的手微微顫抖。

“皇上!”蕭載一驚,沖上前去扣住皇上的脈搏,登時神色盡失。

“皇……皇上……”蕭載死扣着朱厚照的脈搏,“怎麽會……”

他卻輕輕抽出手來:“蕭先生,幫朕扶他起身。朕親自喂他吃藥。”

“皇上你的毒!”蕭載語無倫次,“這不可能……”

朱厚照卻不甚在意,輕輕瞥他一眼:“先生,聽得到朕說的話嗎?”

“你怎麽敢颠簸千裏到宣府來!”蕭載歇斯底裏站起身,不知所措的指着他:“你們兩個……到底……要我怎麽救!”

朱厚照看不到也聽不到,只是俯下身,輕輕叫了一聲“文德”。

“我來了。我……來晚了……”

“你醒一醒,看看我。”

“阿……照……”

須臾一聲嘆,卻像幻覺一般,一瞬間朱厚照身上僵住了,一動不動望着這張臉龐。

那睫毛輕輕一閃。

“裴爺!”粉黛嘴唇一動,卻發不出聲音。她伸手抹去眼角的淚,“裴爺……裴爺!!”

“阿……照……”

枯瘦的手臂輕輕擡起。

溫暖的手掌一把握住他,握的那樣用力。

窗外風雨大作,昏迷了月餘的裴文德,終于緩緩睜開了眼睛。

“騙子……”

朱厚照嘴唇顫抖的厲害,仔細看着他的雙眼。

明亮,透徹。裏裏外外,深深淺淺,全是自己的影子。

“我再也不信你了。再也不信了。”

裴文德低低一笑,眼睛微微合上。

但相扣十指,再沒有放開。

蕭載撿回魂魄,拉了一把粉黛:“快去再倒一碗藥來!快!”

又是一日一夜。

朱厚照始終在他身邊呆着。蕭載腦中緊繃,雙眼都快失了神。

藥香把夜雨凄冷逼退,柔柔繞着。

可這次,他們都沒有等太久。

裴文德再次睜開雙眼時,先是察覺到身側悠長的呼吸聲。

手心被溫暖緊握着,片刻沒有分開。

朱厚照斜躺在他身邊,合衣而卧。

身上處處痛的要死,可越是痛,他越是知道自己還活着。

他盯着朱厚照疲憊的睡顏出神許久。

陽和被圍之時,城中餘兵不過五千。而鞑靼陳兵萬餘。

他領兵誘敵出戰時,實則并未想那麽多。直到他發覺,鞑靼的将領厮殺的越發兇狠,他才得知蒙古內部早已有了分歧,朱宸濠在蒙古布了兩手棋。

達延汗不想打,不代表別人不想打。而其他人,無需給他裴文德這個面子。

他沒有退路。身後不僅是陽和,還有朱厚照和他的整個疆土。若他敗了,退了,江南定然會大大受挫。

在沙漠戈壁邊緣,他斬殺掉最後一個鞑靼人後,自己也無力倒下。

礫石漫着血,被狂狷的朔風一吹,刺喇喇的如刀一般。

天空也是血紅色的,陰雲也是血紅色的。

那時他突然想起朱厚照所說,戰場上的孤魂,都會沿着長河東去走入黃泉。

于是他打定了注意,一定要找到長河,在黃泉旁等着,看他盛世安定,看他海清河晏,看他安享百年。

那樣百年後在黃泉再見到他,他也不會愧疚了。

偏偏他再次模模糊糊聽到那一聲“文德”,便如驚天霹靂破開他的混沌,把神志一把拉了出來。

也是把他的命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裴文德看着朱厚照疲憊的面孔,不知如何而來,卻又似壓抑許久的委屈一股腦的湧了上來。不覺淚沾巾。

眼前一片模糊中,溫暖的手輕輕撫上面孔,把淚水拭去。

“裴卿……哭什麽……”

“你以為你這樣,朕……就能輕饒你麽?”

那哽咽如一把軟刀卷着,一點一點剮着心口。裴文德閉上眼睛,溫軟的陰影攏下。

舌尖糾纏着,微微發澀的苦味。柔軟的唇含着他,缱绻留戀。

“文德……你醒來就好,醒來就好……”

朱厚照忍着疼痛,嘴角勾出一個和暖的微笑。

“你醒了,朕做什麽都值得了。”

裴文德服藥後再度入睡,蕭載把朱厚照拉到了隔壁屋子。朱厚照靜靜看着他,看着蕭載把脈,臉色一點一點蒼白。

神醫聖手一言不發,走到一旁開方子,寫完又像是懊惱至極,撕了那紙團作一團拂下桌去,又重寫一張。

“你實話同朕說,朕的身體,還有多久。”

蕭載筆尖頓了頓,沒說話。朱厚照輕輕走來,拾起他仍在地上的紙團,墨色暈開。

“蕭先生,朕不算你欺君。朕就想知道,還能陪他幾年。”

“兩年……”蕭載喉中溢出一絲哭腔,可又壓緊。他喉結輕輕一動:“你餘毒根本就未盡,又落水生死難測,那些醫者給你用的藥,擴散了陳毒。”

他擡頭,又是恨又是愧:“如果天天吃藥,最多兩年。我不知道劉瑾究竟給你用的什麽毒……只能試着。但皇上應該清楚,藥也是三分毒……”

“朕知道了。”朱厚照把那紙團輕輕放下,轉身拉開門。

“蕭先生,文德能痊愈嗎?”

“皇上,若你走了,裴大人痊愈與否,與他而言,還有意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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