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7

17

“有。”

“朕願他好好活着。而朕,注定只是他命中的一個過客,承他此心相待,已然足夠了。”

紅牆白雪,紅襖白裙。

蕭喚雲推開尚宮局的大門,不遠處一紅裙女子加快了腳步跑來。

“姑姑。”

蕭喚雲神色複雜的看了眼粉黛。

“回來了。”

“嗯。”粉黛垂着眼眉,剎那恍惚間,她還是尚宮局的一個小宮女,而姑姑也還是尚宮大人。

“他……怎麽樣了?”

“臨走時,裴爺已經可以起身了。只是四肢關節骨骼盡損,少則百餘日,多則半年,才能站起來。好在爺過去了,裴爺才醒過來。不然……”

粉黛打住話頭一笑:“不說了,總之一切都好,姑姑放心。爺今年過年可能也在宣府了。”

蕭喚雲撚着茶杯,望着京中落雪,許久輕輕一句。

“他還好嗎?”

“啊?”粉黛回神,這才意識到她問的是皇上,低頭匆匆道:“皇上很好,沒什麽事,看着裴爺一日日好起來,他精神也好多了。”

“是麽……”

蕭喚雲眼中茫然。

然而在年節前夕,宮中一道旨意卻直接發往了宣府。

不是聖旨,是太後懿旨。

朱厚照面前的含冰綠梅枝杈微動,雀兒叽叽喳喳叫着。不遠處烏雲踏雪真真踏在雪上撒歡,玉龍難得的嫌棄轉身走開。

裴文德手中掂着橘子,斜靠在軟墊上,看兩匹馬撥弄雪玩,笑個不停。

朱厚照回身,緊挨在他身邊坐下。将人裹得嚴嚴實實。

“冷嗎?”

“不冷。”裴文德掰了橘子塞到他嘴裏,“我倒是怕你冷。”

朱厚照舌尖在他指尖一卷,意味頗濃的眼神落在他身上。裴文德伸手遮住他的一雙眼睛。

“想什麽亂七八糟的!”

睫毛掃在手心癢癢的,可朱厚照偏偏湊上前來,兩人眼前隔着他的手掌,還是輕輕吻了上去。

橘子的清甜蔓延在唇齒間。

“文德,真想一輩子跟你這樣。”朱厚照靠在他耳邊輕聲道:“冬天就這樣挨在一處看雪吃橘子,秋天我帶你去前年還沒去的那家酒樓吃蟹,夏日裏我給你冰果子,春日蓮山寺的桃花就開了,咱們就去看桃花,臨淨那和尚做的一手好桃花餅,前幾年他都私藏着,下次定要讓他交出來才是……”

“還有,濟南府的泉水茶,武昌府的甜醋魚,還有上次你說永香齋的長安餅好吃,下次也要去買,”裴文德眯着眼睛,暖陽落在他臉上,他靠在朱厚照懷裏:“對了,不能帶上沈慶,他一個人就能把咱們吃窮了。”

“不怕,總歸到時候,熜兒做了皇位,缺錢只管他要就是。”

“哪有你這樣的太上皇?”裴文德笑道:“把堂弟吃窮了還不算?”

“我這皇上就做的獨一無二了,再做個獨一無二的太上皇,也不虧了。”朱厚照低聲道:“熜兒很出息了,我很放心,現在只盼着他快些登基。”他低頭輕輕吻了裴文德的前額:“然後,天涯海角,都是咱們的。”

裴文德半晌無話,似是安睡過去。

朱厚照輕輕拍着他的後背,眸中不知何時染上淺淺的悲傷。

“阿照,回宮去過年吧。”半晌,裴文德輕輕開口。

身後的手微微一頓。

“太後親下懿旨,她……應當也想你了。這多年戰亂,你也很久沒有陪陪她了。”

“那你呢?”

“宣府就像我的第二個家,我在這裏來來去去也幾年了。何況現在,我還不能同你一起回京呢。”裴文德拍拍他的肩膀:“百官朝臣,總不能年年見不到皇上。而我在這裏,跟你一起過年,也是一樣的。”他眉眼中飛揚起一股傲氣:“畢竟這裏,是我守住的。”

朱厚照轉身緊緊抱着他。

“我若回宮……再出來不容易。我滿心希望你同我一起回去,把你拴在身邊,永不放開才是。”

“我也是。”

永不放開,永不分離。他在鬼門關上走這一遭,才知道自己所求所貪的,無非是再見這人一面罷了。

“蕭先生說我這腿少說還有百日才好,”裴文德輕聲道,“我那時候再回京,也不冷,一路春光明媚。你若是閑着,便也來接我,咱們還可當做春游。”

“好。”朱厚照閉了閉眼睛,“到時候,宣府的桃花也會開吧,朕還沒見過自己種的桃林是什麽樣子呢。”

“開的可好了。”裴文德眉眼含笑,指着遠處小山丘:“隔着老遠,一片緋紅,不比蓮山寺的差。”

“不過百日,就當我偷個懶。”裴文德握緊他的手:“而皇上就辛苦些,回去應付百官和太後的朝拜吧。”

朱厚照埋頭在他頸間,嘴角是笑意,而淚水悄無聲息落在他衣衫中。

正德十五年臘月,朱厚照回京。

寧王之亂與北境之戰同獲大勝,百官欣喜,萬民朝賀。

回到宮中,張太後卻是在禦花園見的他。

母後身上的檀香氣去了大半,可朱厚照聞過仍是心驚。

“母後。”

張太後手中佛珠一顆一顆轉着,不久又有雪花飄下。

做母親的終歸是心軟,她解下自己的黑毛披風,披在皇上身上。

“阿照,天冷了,回去吧。除夕……娘親自去小廚房給你做頓飯。”

朱厚照眼中一濕。可張太後沒再說話,扶着掌事姑姑緩緩往回走去。

直到身後有人踏雪而來。

蕭喚雲把手爐塞到他手裏:“我沒跟太後多說,但她應當多少都猜到了。”

“裴文德不回來,是好事。”

除夕夜,彎月挂西樓。

蕭載點的炮仗吓到了烏雲踏雪,馬鳴啾啾。王勳與其妻子女送了大盤的餃子來。一時歡鬧無限。

裴文德自倒一杯酒,敬月影雲光。

朱厚照陪母親吃過飯,自回豹房去。

他自斟一杯酒,敬星河鬥轉。

溫涼還未下肚,喉中一絲甜腥湧了出來。

借燈細看時,那酒杯中團團紅暈沉散。

這杯酒摔落在地。

“爺?”

“去叫喚雲來……現在!”

“是!”

新年當夜,尚宮局徹夜燈明。桌上放滿了各宮的香爐。粉黛倒出太後宮中的香灰,遞給急召入宮的蕭氏醫者。

“姑娘,這香還是有問題!”那醫者神情巨變:“今晚皇上可是在太後宮中用的飯?”

“是。”蕭喚雲緩緩站起,腦中一片錯雜。

粉黛更是急了:“分明我走之前,太後已經停了那香,醫者也開始拔毒。一應事務掌事姑姑都查的很細,不會出……”

腦中一根針戳下。粉黛趔趄一步。

蕭喚雲冷冷擡頭:“去,把掌事姑姑的案卷……調出來。”

小宮女很快呈上了一碟卷宗,而蕭喚雲只是瞥了一眼,心便沉下谷底。

“……陳氏,江西吉水人,弘治三年入宮……”

“來人。”蕭喚雲一時氣悶,搖搖晃晃死撐着桌子。

“去太後宮中,将掌事陳氏,收押問審。”

禁軍一時愣愣,面面相觑。

蕭喚雲舉起手邊一張絹布。

“本座有皇上旨意,命爾等即刻捉拿疑犯。”

“報!尚宮大人,陳氏……陳氏自缢了!”

正德十六年元月初一,憔悴的張太後親自踏入了豹房。

朱厚照剛剛喝完藥,神色看來尚佳。

但畢竟那毒是查出來了。

“阿照,你同母後說……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朱厚照安撫着母親,緩聲道:“是兒臣當年太過于寵信劉瑾錢寧的錯,連帶着……也害了母後。不過好在蕭家聖手潛心醫治,母後和兒臣……都會沒事的。”

張太後恨到咬牙切齒,卻也是自愧不已:“哀家竟然這麽多年都不知道,陳氏……是朱宸濠的人。而哀家,卻還教着雲兒家賊難防……”

“母後。”朱厚照柔聲道:“沒事了,朕會好生徹查此事,絕不會讓人再傷害母後了。”

“哀家也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皇上了。”張太後緊握着他的手。

這年節間,蕭喚雲與粉黛将宮中上下都清理了一遍,近乎事事處處親力親為。

直到正月十四,皇上于南郊住持大祭禮。

“必須要去嗎?”

蕭喚雲把禮服帶來豹房,哀哀看着他:“不去了,行不行?”

朱厚照難得神色很好。

“不用擔心,朕今日很好。”朱厚照拍拍她的手:“為天下祈福,朕可以去的,一路又不是沒人伺候,左不過五六日,便回來了。”

他的手輕輕搭在禮服上,愈發襯得骨節分明。

蕭喚雲發覺他瘦了太多,快要撐不起這厚重層疊的禮服。

“文德來信了嗎?”他卻忽然擡頭,眼中似有期許。

“來了!”喚雲一時驚醒,從袖中拿出信箋。

“我兄長說,他的腿恢複的很好,已然可以慢慢走動了,你放心就是。”

朱厚照坐到一旁案下,映着燈火細細看他那啰啰嗦嗦的家信。

每日不過是雲卷雲舒,花開花落,日升月起的平素閑話,卻每每讓朱厚照看來,喜不自勝,想要即刻去往他身邊。

蕭喚雲無聲無息退了出去。

次日,皇上往南郊行去。

正月十六晚夕,粉黛往各宮局送份例冬衣布帛。往太後宮中去,因着少了掌事引領,宮人們一時頗費了些力氣。

粉黛忙的暈頭,不知怎的繞到了後廂,卻不想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

她腳步生生頓下。

那聲音卻又比尋常人尖銳些許。

“……容不得再有這種人出現了。”

“張永,你是幼時哀家親自讓你去服侍皇上的吧。”

“是。”

“你只說,還聽不聽哀家的話。”

“微臣此生都是太後的人,一切謹遵太後教誨。”

“那便幫哀家,把皇帝身邊的東西都清理掉。”

張永微微擡頭,昏暗的燭火外,看不清他的面容。

“那……裴文德呢?”

張太後蹙眉。

“太後不知?”張永詫異道:“在應天府皇上落水,就是因為聽到裴文德戰死的消息,那時皇上心存了死意,都嘔了血。可後來裴文德又被救了回來,皇上不顧自己身體,輾轉千裏去往宣府。”他頓了頓,看到太後急怒之色,便佯裝痛楚:“太後,您真的以為皇上聖體有損,是您宮裏一點香料的問題嗎?他分明就是被裴文德害出來的一身病啊……”

“為什麽……為什麽沒有人告訴哀家!”

“就連雲兒也說,阿照只是落水,馬上就被救起并無大礙。為什麽沒人告訴哀家皇上嘔了血!”

“太後……蕭尚宮與裴大人是有白玉之約的,她偏向裴大人,也是人之常情。”

張太後捂着心口,愈發急怒。她看着一側的佛像,在那下方立着一塊無字牌位。

“太後。裴大人不僅得皇上青眼,實則更是軍功卓著,護國有功,将來回京定然位高權重。”張永擡擡眼皮:“皇上護他,也是應該的……”

“糊塗!”張太後指着張永低聲道:“哀家命你立刻去往宣府,殺了裴文德。”

“太後。”張永惶然叩頭:“太後使不得……這可是刺殺朝廷命官!”

“他不是還在養病嗎……傷那麽重,就不會出意外嗎?”張太後冷眼:“若這種事情你也做不到,便不要在哀家眼前出現了。”

“微臣領命。”

大雪覆蓋着紫禁城,一片潔淨。

粉黛跌跌撞撞跑回尚宮局,反手“咣當”一聲砸了門重重一響。

蕭喚雲聞聲挑簾從屋子裏走出,看到粉黛失魂落魄的樣子跌坐在雪地裏。

“你這丫頭,怎的還是跌跌撞撞的。”

她本就心神不寧,上前拉她一把也用了些力氣。

可粉黛卻一把将她拉下身來,哆哆嗦嗦。

“姑姑,太後派張永刺殺裴爺,我聽到了……怎麽辦,皇上在南郊啊!”

“什麽?!”

“我真的聽到了……是張永搬弄是非,太後下了密令要他去刺殺裴爺啊。姑姑快想辦法吧,不然……不然我現在就去南郊!”

“我去找太後。”蕭喚雲登時就要起身。

可她裙角被粉黛拉住:“姑姑不能去!張永說姑姑與裴爺有白玉之約,太後氣姑姑隐秘皇上落水一事,已經……已經不信姑姑了啊!”

蕭喚雲腳步一滞。但不過須臾,她一手拽起粉黛轉身:“帶金牌,咱們出宮!”

是夜,兩匹快馬奔往南郊去。

最後一場大祭祀結束,原是還有春獵的。可朱厚照實在是乏了力氣,只看随行将士們奮勇,自己牽着玉龍慢慢走着。

他遠遠看着有些青影的平川,恍然是裴文德紅衣黑馬,馳騁而來。

可他接着回神低低一笑,心中算了算日子,離着去于他賞春,越來越近了。

他忽然想起春獵時裴文德的話,接着喊到:“張永,讓将士們少殺生。”

可身後跟來的是江彬。

“張永呢?”朱厚照四下去看。

“爺,張将軍身體抱恙,根本沒來祀禮呀。”

“他沒來?”朱厚照揉了揉眉心:“看朕這記性……總說那日在祭臺上看着少了些人,原來是他。”他接着揮手:“你去同那些将士們說,春獵是儀式,少殺生為好。”

江彬領命策馬前去。

朱厚照四處望着,忽然看到遠遠兩匹馬馳騁而來,裙擺翩飛。他輕輕皺眉,一眼認出了蕭喚雲。

她神色急迫,朱厚照不由得心中空了一下。

蕭喚雲近乎是跌下馬來。

“爺,太後派張永去刺殺裴文德,我們攔不住。我已經給兄長寄了信讓他帶裴文德離開宣府……爺!!!”

粉黛慌忙上前一步扶住人。

溫熱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袖上。

朱厚照直直跌坐下去。

“爺!現在該怎麽辦……”粉黛看着袖上粘稠的血漬一時驚得失了魂。

卻是蕭喚雲一把扶住他,掏出帕子拭幹朱厚照嘴角血漬。

“先回營帳!傳旨,皇上身體不适,即刻回宮!!”

朱厚照眼前昏沉。

他聽到了什麽……

太後,張永,要殺裴文德……

“為什麽……”

粉黛這時終于反應過來,急聲道:“是張永在太後面前搬弄是非連着姑姑也失了信。太後說,不允許爺身邊再出現危及爺的命的人。這一切都是張永挑唆,可又句句實話……”

“張永……為何會聽……母後的命令。”朱厚照怒極:“他還是不是朕的人!”

“爺,張永本就是太後的人啊!”

朱厚照踉踉跄跄回到營帳,卻摒退衆人,一把握住了蕭喚雲的手。

蕭喚雲震驚的回頭看他。那雙眸子從未有過的孤苦無依,卻又将千斤的重擔交于她眼底。

“不許他回京。絕對不許他回京。”朱厚照咬着牙,忍下喉中黏膩,沉聲道:“讓他即可去往安陸,朕将他派往興王府,去做熜兒的親信也罷,師長也罷……總之他萬萬不可回京。”

不能回京,因為皇上的權力在一點一點失去,漸漸的,連他也難保了。

安陸,只有安陸。在熜兒身邊他才是安全的。将他交托與下一位皇上,才是保全他最好的法子。

“你只說,安陸有異,朕走不開,必須派他去保護熜兒。”朱厚照越說越哽咽:“不要讓他知道我……怎麽樣,讓他安心去熜兒身邊!”

說着他一把抓過天子印玺,塞到蕭喚雲手中。

“喚雲……若我出了什麽事,天下政令,便皆由你出。只有一點,他必須,安全到安陸去!”

“爺!”

那天子印玺幾乎是摔落在蕭喚雲手中,沉的她一時接不穩。

朱厚照垂下手臂,嘴角滲出血跡,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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