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8

18

漫山淺青,被灰白的天色壓着,低矮的丘陵也仿佛碩然遼遠了許多。

車輪咯吱咯吱行走在宣府的山道上,這一帶草木還支楞着枯黃,春日于此,還晚着。

裴文德心中焦急。

“載兄,興王不會出什麽事吧,阿照那麽着急要我過去,恐怕……”

蕭載坐在車外策馬,心中卻隐隐發怵,總覺得是京中出了什麽事。

喚雲寄給他的信箋,筆尖顫抖。她定是經歷大恸大悲之事,才會如此手足無措。信上叫他帶裴文德繞開京城往安陸去,半夜便行,莫要告知任何人。

天将明時,他們已經驅車離開了宣府,往南而去。

“嗯。”他只應着一聲。

什麽事能讓喚雲失了心骨。

蕭載心中越加驚惶,執鞭的手一抖。

在朱厚照臨行前,他分明已經算好了藥量配方,理當不會出什麽岔子。何況喚雲也在守着。

但願真的只是興王府有異。

車架悄無聲息南下,載着兩人滿腔心事。

豹房暖意升騰。蕭喚雲夾了兩三炭塊丢入火盆中。一時四下寂靜,只有畢畢剝剝炭塊爆裂的聲音。

朱厚照披衣而坐,靠在軟墊上翻折子。

蕭喚雲轉頭,只靜靜看着他,不多時便紅了眼圈。

自南郊回來後,他的身體每況愈下。此刻那薄衣似是披在一副骨頭架子上,形銷骨立,整個人瘦的不成樣子。

他臉色蒼白,只有唇角還有些血跡,愈發顯得人憔悴不堪。

“好了,別看了。”蕭喚雲眨眨眼深吸一口氣,輕聲走過去把折子從她手中抽出,“再歇一會,我去給你端藥來。”

朱厚照順從的點點頭,倒下身去。蕭喚雲再端藥進屋時,他已然睡去。

“姑娘。”随侍在側的蕭家醫者低聲道:“姑娘,請載爺來吧,皇上這病,我束手無策啊。”

蕭喚雲擱下藥碗,在外屋緩緩坐下。

“我又怎麽不想把兄長叫來。可裴文德還指望着他,就算叫來,皇上也一定會讓他回去的……”

那醫者踟蹰,半晌卻給蕭喚雲跪了下來。

“姑娘,是我學藝不精,可再這般下去,姑娘可知道……”

“我知道。”

蕭喚雲轉頭往裏屋看去。

“能撐多久……就撐多久吧。”

總歸他不願做這個皇上,都已經這麽累了,該歇歇了。

能把他心愛之人護好,也算是了卻最後的心願了。

如此昏昏沉沉幾日,朱厚照再次醒來時,只聽着一旁輕輕翻閱紙張的聲音。他嗓中幹燥,輕輕咳了一聲。

那人倒一杯水來,坐到他床邊。

“文德……”朱厚照恍惚,不知呢喃着什麽。可他的手微微一動,卻碰到一絲冰涼。

他睜開眼,蕭喚雲柔聲道:“爺,是我。”

朱厚照看着她腰間那塊玉璧,勾了勾嘴角。

他就着喝了兩三口水,嗓子舒緩了些。

“文德他們,到哪裏了?”

“這才三日。”蕭喚雲掐了掐指尖,“從宣府到安陸,少說五六日吧。況且他的腿還不甚好,兄長也不敢走太快。加之繞着路,大約……還要有三四日。”

“三四日……”朱厚照眉間稍鎖。

“宣府那邊來折子說裴文德失蹤,我批給他們回複,在宣州境內好生尋找,進城之人都嚴加排查。”蕭喚雲眨了眨眼睛:“好歹拖張永他們一時半刻。”

朱厚照點點頭,只是看着她腰間玉璧。

帶着這麽多年,這玉璧更加溫潤,但穗子都舊了。

蕭喚雲輕聲同他講着朝中之事,有楊廷和大人在,也不必擔心出亂子。

像是絮叨家常一般。

半晌朱厚照卻輕輕開口。

“喚雲……”

蕭喚雲住了口,死死咬着後牙。

“喚雲,對不住……”朱厚照握住那玉璧,看着她突然落淚的眼睛。

她方才一刻不停的說着,他就已經察覺不對了。

蕭喚雲自小不慣于壓着心裏的事。若有什麽,一定要說出來,也不怕觸怒聖威。

可她如今西扯東拉,說着那些不要緊的事情。

唯獨那雙眼睛閃爍着飄忽着,漏了一點心緒。

眼淚倏忽落在朱厚照的手背。

這麽久過去了,他一句“對不住”,把她強加給自己的一切強大都擊碎。

她可以一己之力對抗太後,對抗朝臣。

但卻抗不了他短短一句話。

“不準說這樣的話……”蕭喚雲轉過頭去:“不是為了我,也要想想裴文德,你得活下去。”

朱厚照只是安然含笑看着她。

“喚雲,下輩子,別再喜歡我了。”

蕭喚雲破涕而笑,輕輕推了他一下。

卻接着淚水肆意。

“……知道了。”

她輕輕說出這三個字後,努力扯了扯嘴角。笑的很是難看。

朱厚照似是放下心來,緩緩合上眼睛。

粉黛是晚間來的。

“太後下旨,清了豹房所有宮人。”她手指冰涼,說話都在抖。

“江彬……已被秘密處死。”

蕭喚雲無力跌坐在一側:“與他又有何幹……”

“好在裴爺走了。”粉黛抓着杯子,閉了閉眼睛。“我真怕出什麽事情。”

話音未落,卻聽得裏間又有聲響。粉黛按下疲憊不堪的蕭喚雲,自己端水走了過去。

“爺。”

粉黛偏頭看他:“爺今日,看着好了些。”

朱厚照挑眉看她:“什麽時候你也會胡說八道了?”

粉黛低聲道:“妾哪敢欺瞞皇上。可見只要好好吃藥,皇上就會好的。”

“粉黛,你剛剛跟喚雲說什麽呢?”

“沒……沒說什麽,”粉黛眼角一抽:“無非是尚宮局的……”

“太後清了豹房是嗎?”朱厚照也不看她,只是冷笑,卻又無奈。

“難怪許久聽不到樂聲了。朕這個母後啊……是朕疏忽了。”

蕭喚雲走過來,輕輕嘆氣:“天晚了,歇息吧。我的快到安陸了。我提前給小王爺送了信,你安心便是。”

琉璃燈罩襯着修長指尖,燭火微微一閃。她輕輕一吹氣,屋內暗了下來。

“喚雲,京城的桃花……開了沒有?”

“快了。”

車子駛入安陸州時,裴文德已然可以自由走動了。蕭載雖然還在給他紮針吃藥,但他實則已經康複。

“或許是知道我和阿照擔憂興王,才好的這樣快吧。”

烏雲踏雪緩緩走着,馬蹄踏破寧靜。

哪怕是清晨,可前往興王府的路上,未免太過安靜了些。

“不對……”蕭載皺眉:“裴大人,你有沒有感覺到……”

“珰!”

繡春刀劃着天光從背後一擋,刀劍铮鳴。

裴文德眼中寒光凜冽,擡手便向那刺客劈去。

可不過短暫交戰,那人落荒而逃。

不遠處興王府的大門敞開來,管家迎出來。

“裴大人,蕭先生!”

衆人萬萬沒有想到,興王府是真的有異。而甫一入城就遇刺客,不由得讓裴文德心驚。

管家領着二人往內府走去。廳堂中,興王妃攥着佛珠,焦急的等待着。

“臣裴文德參見王妃娘娘。适才在府外與刺客短兵相接,那人已經走了,王妃娘娘可還好。”

“裴卿快起!”蔣氏命人扶他起身,“裴卿一路奔波,辛苦了。熜兒,快來見過裴大人。”

月白衣衫一晃,裴文德一瞬恍惚。

那少年在他面前站定,抱拳,深深作揖。

“裴大哥。”

裴文德一時怔住。

“你……”

“裴大哥還記得我吧。”朱厚熜笑道:“登仙山倉促一別,而後只聽聞裴大哥重重功績,卻未再見一面。好生遺憾。”

“原來……阿聰就是興王爺。”裴文德如夢初醒,不覺笑出聲,“小王爺,你可诓我許久。”

“這不算诓。裴大哥,這邊請。”朱厚熜亦是面露喜色,引他往後去。

“你安心在這裏住下就好。”

裴文德聽着這話哪裏都寫別扭,可又覺察不出。

在書房兩人落座,窗外翠竹猗猗。

“以前總聽阿照說你沉默寡言不愛說話,我真沒想到是你。”裴文德逗他:“你不是很能說的嗎。”

朱厚熜含着莫名的意味搖搖頭:“不能說。在他們面前,只有不說話,才會不出錯。說的越多做的越多,錯的也就越多。”他盯着裴文德,輕聲道:“就像你,最終還是……”

“我怎樣?”裴文德無甚所謂:“你是說那些傳言?我跟阿照,又不看重那些。”

“你不看重,卻有有心人看重。”朱厚熜推開窗:“你我在明敵在暗,誰知道什麽時候,就被人從背後插一把刀。”

“所以啊,人心最惡,我最怕人。”

“我來時,在王府外碰到了刺客。阿照傳信要我來護你。”裴文德悠悠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用怕,我跟阿照,總能幫你防着些。”

朱厚熜眨了眨眼:“其實我早有察覺,寧王之亂後,就有人盯着王府。為此我增了府兵……可堂兄還是擔憂就是了。”

裴文德點頭:“他擔憂的不錯。”

朱厚熜看他的眼神微微古怪,可接着一笑:“是,他擔憂的不錯。”

他接着把話引往他處:“裴大哥,聽聞你北境之戰重傷,如今可好了?”

“有蕭先生在,已經好了。”裴文德的指尖不自覺的敲着桌面:“原本就要啓程回京的,可聽聞你這裏出了事情,就趕來了。”

“你想回京嗎……”

片刻後,朱厚熜突然輕聲開口。

“想。”裴文德無需在他面前顧忌什麽,“許久不見他了,當然想回京去。”

“對不起……把你派到安陸來。”朱厚熜目光挪去窗外。

這句話,是替他的堂兄說的。

“別說什麽對不起。”裴文德拍拍他的肩膀:“阿照屬意于你,照顧你是我應當做的。若真有人要危及你,我們幫你清理幹淨。”

急信傳往京城,蕭喚雲手邊玉筆滾下案去。

“怎麽了……”朱厚照聞聲,掙紮着要起身,而這時粉黛亦匆匆推門而入。

“皇上,姑姑,楊大人送來的折子。”粉黛急聲道:“濟南府德王遇刺身亡,其他藩王亦多多少少遇到刺客。安陸……”粉黛攥緊了手心:“興王府遇襲。”

朱厚照聞言目光狠狠一顫。

“遇刺?這……這分明只是朕編出的一個理由……”

“不……是真的有人刺殺藩王……”蕭喚雲一把抓過桌上折子:“朱宸濠究竟還有多少人……太後身邊這樣的棋子……究竟還有多少……”

朱厚照怒極攻心。

“爺!”粉黛見人臉色煞白,匆忙沖過去:“安陸如今沒事,小王爺有府兵,您不要……”

“你,還有沈慶,帶一隊錦衣衛……速往安陸去!用朕的命令調錦衣衛!無論誰問也不要管!去!”

朱厚照推粉黛一把:“若是真的是朱宸濠的人,那熜兒那裏……”

“好……好,爺我馬上去……”

“騎朕的玉龍去!快些!”

粉黛忙不疊跑了出去。

蕭喚雲死死攥着折子,撲在朱厚照榻邊:“阿照,你不要動氣……再等等,再等等……”

她卻眼見着他嘴角一絲血滑下,而束手無策。

德王朱見潾遇刺的消息傳到安陸,朱厚熜攥緊了訃告。

“不對……不對……”

他指尖敲擊着桌案。

他明白堂兄一定是遇到什麽麻煩才把裴文德急匆匆送往自己這裏,可自己這裏真的出了事情,就不是那麽簡單的了。

“會是誰……”

興王府一夜明燈,無人入眠。

朝廷專派官員調查德王被刺之事,皇上拟定谥號“莊”字。

這封禦旨從豹房傳出,蕭喚雲啓窗而望。

三月春風和暖,日光明媚,雀鳥啁啾。

病榻之人,緩緩睜開了眼睛。

“沈慶和粉黛趕過去了。小王爺很有謀略,你無需擔心。”蕭喚雲走到床邊,為他掖緊被角。

朱厚照卻是精神大好,除了手腳無力,那眼睛卻是明亮透徹更勝以往。

“喚雲,把朕的信盒拿來吧。”

小小一方木盒,塞了滿滿當當的信箋。

一筆一劃都熟悉的很,最近的一封是昨日剛剛送來,裴文德說,他定會護好小王爺。

“朕都會模仿他的字了。”朱厚照不厭其煩的看着這些字條。

蕭喚雲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朕從來覺得自己的字寫的好,可如今卻覺得,他的字寫的才好。”朱厚照笑道:“你還記得嗎,朕跟他初見時,便是親手燒了那副對聯……”他含笑看着蕭喚雲:“那時還惹得尚宮大人……生氣了。”

“才沒有生氣……”蕭喚雲低眉,咬了下嘴唇:“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那是好字。”

“朕還記得,你呀,不屑的要。”朱厚照本要笑,卻帶起一陣重重的咳。

“燒了也好,不然朕……遇不到這樣的好字。”

也遇不到這樣的好人。

“文德……我想你了。”

蕭喚雲緊緊攥着被褥,卻說不出話。

“我想你了……真的想你了。”朱厚照只是喃喃。

“可我……不能接你回家了……”

窗外忽然風起。暖柔的東風如同那人的笑,輕撫上枯竭的臉頰。

信箋從手心落下,飄然如浮萍。

蕭喚雲一步一步走出屋子,陽光正好。

不知何時天空紛紛揚揚無數的花瓣,如雨如絮,落了蕭喚雲一身。

她輕輕伸手,接住兩三馨香。

“阿照,桃花開了。”

花瓣落入屋中,停在那人的鼻端嘴角。

如美人銜花,永恒地停息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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