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章
第 44 章
這一驚非同小可,慕遲夜幾乎都下意識做出了攻擊的姿勢,才意識到自己沒有身體。
過了片刻,他方才反應過來,這可能是一段記憶。
一段記憶說明不了什麽。這很可能是那神殿自帶的,感應到入侵者,自發換上了他們的臉而已,這不稀奇——然而,饒是如此自我安慰,不安依舊在慕遲夜心中擴散。
幻象中的遲淮端詳了片刻那少年的臉,帶着點嫌棄與一點微妙的滿意,道:“長得還挺好。”
話是這麽說,手上已經數出幾枚銅板遞給了一旁那五大三粗的人伢子。
人伢子數一數,即刻喜笑顏開,将那綁在那少年雙手上的麻繩遞給遲淮,這生意便算是成了。
這世道,三五銅板便能買一個人,人命比米還賤。這種交易雙方都見多了,便也俱十分平淡。遲淮眼神不離那少年,牽過繩子,只随意向人伢子一點頭,便将人牽走了。
走到左言湫身邊去站定,便開口問:“你叫什麽名字?”
那少年垂了垂眸,低聲道:“沈棄。”
這下子,不單遲淮,左言湫也略略皺起了眉。
“這名字,”遲淮搖着頭,嘆道:“好不吉利……寰兄,你要不要為他再取一個?”
原來這一世左言湫叫蘇寰。慕遲夜暗暗想到,倒是個不錯的名字。
左言湫……蘇寰卻搖了搖頭,道:“你買的人,合該你取。”
遲淮深深蹙起眉頭,很苦惱似的,四下張望片刻,忽地眼睛一亮,指向長街側在雨中朦胧可見的隐隐青山:“前些天不是有位大人在那面建了個筵秋亭嗎,不如幹脆叫這孩子沈筵秋得了。”
這聲“沈筵秋”正如石破天驚,震得慕遲夜腦子嗡嗡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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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想起了前些日子心中産生的那個疑問——是不是輪回出了問題?
按理來說,人死燈滅,前世種種,該當于奈何橋頭、黃泉路上一并洗刷幹淨去,這洗刷是徹徹底底的湮滅,并不存在絲毫恢複的可能。
但這段記憶……這段記憶,除了“沈筵秋前世”,他再找不出其它解。
而即使前世今生,容貌相似倒還有些可能,姓名相同——那只有極小的概率。
季軍前世姓名便與今生極為相近,曾經并非沒有這種先例,慕遲夜只以為這是個巧合,并沒往心上去,但加上這前世今生姓名相同的沈筵秋,他不信有如此之巧合。
這事兒深想不得,往深裏去,很容易便能想到,這兩件事唯一的關聯便是左言湫,這兩段記憶中皆有左言湫的前世在。
慕遲夜不想懷疑左言湫,但他是慕家少主,公務自遠高于私情。即使感情上如何不想,他也不得不将左言湫列入懷疑的名單了。
再看看,慕遲夜告訴自己,再看看。即使左言湫當真與這件事有關,他也不一定在其中扮演了什麽角色。
他于是強自按捺下心緒,逼迫自己集中注意繼續觀看。
記憶中,蘇寰深深望了一眼沈筵秋,旋即道:“我無異議。”
但慕遲夜注意到他眼神中深藏着一點複雜的光,可不象是無異議的模樣。
但其餘二人卻毫無所覺,于是沈筵秋之姓名便這樣敲定了。
遲淮為沈筵秋松了綁,只松松将麻繩在他左腕上繞了一圈,好叫他不致被擠丢了。然後遲淮轉向蘇寰:“你還逛嗎?回去吧。”
“回去。”蘇寰指了指沈筵秋:“事情已經辦完了,況且總教這孩子凍着也不是個事兒。”
他們便換了個方向,逆着人流去了。
他們的居所離這長街不遠,卻遠比這長街要冷僻得多。在縱橫的小巷中拐上三拐,鼎沸的人聲便徹徹底底的消失不見,四處連蟲鳴鳥叫聲也無,只聽得雨水打在屋檐上的細簌輕響。
他們的院子倒挺大,前後三進,只不過庭院中雜亂的靠着一些棍棒之類,上漆了鮮豔的顏色,一看便知那絕不是戰場上使的。
遲淮帶着沈筵秋走過去,指着那些棍棒刀槍對他解釋什麽,而蘇寰僅遠遠望了一眼那邊二人,便回身向一處廂房去了。
慕遲夜自然是跟上了蘇寰,遲淮對沈筵秋說的話他便聽不清了。
卻見蘇寰一腳踏進房間,在書架前站定,修長的指一本本拂過架上那些幾乎俱已脫了線的書,半晌方才挑挑揀揀地抽出幾本,然後又抱着那薄薄一沓書出了門。
他并沒有到那二人眼前去,而是轉了個彎,直奔着偌大個院中另一個有居住痕跡的屋子去了。他只将書用油紙一包,往門檻上一放,連個字條也不曾留便離開了。
而遲淮與他似乎真有幾分默契,見到門檻上那一包書,看也不看便直接拿到沈筵秋處去了。見了人,将書一撂,便要離開。
沈筵秋卻有些好奇:“遲先生,您不是已經給我書了嗎?這是……”
“這是寰兄——就是今天跟我一起的那位先生給你的,”遲淮一腳踏出門,頭也不回地交代:“可千萬別叫我看見裏頭的書——你們這些個有天賦的人就是叫人嫉妒。”
然後大踏着步子離開了。
慕遲夜頗有些好奇遲淮所言“嫉妒”到底為何,于是飄了半個圈,繞到沈筵秋身後,探頭去看那幾本書的封面,摟到一眼,便是一怔——這幾本書,從入門到精深,無一例外不是關于玄術的。
且那等風水堪輿之術一概沒有,上來便是極有攻擊性的內功符術。
慕遲夜蹙起眉。左言湫的前世能拿出這些書,那麽不論功夫如何,定是對于玄學一道有所研究的。前世、今生,皆通于玄學之道,這件事與左言湫有關的可能性又增大了。
正心中暗暗思量,眼前正翻書的少年忽扭曲成了一團模糊的色塊,然後色塊複原,眼前場景已變了一遭。
沈筵秋似乎長高了不少,面上青澀幾乎盡褪,已經看得出公子如玉的影子來了。他們似乎早搬離了那個院子,如今的居所,曲徑通幽,芳草掩映,不知雅致了多少。
許是看得太多太久,這般景致在沈筵秋眼中也似乎不過爾爾。他輕車熟路地繞過幾番景致,前方便兀然顯出了個燈火通明的樓來。
那樓比其餘各處的皆高些大些,這般距離便已隐約聽得見樓中歌舞聲與哄然的喝彩。慕遲夜想起遲淮說的“戲班”,此時那個方才還僅存在幾人談話中的戲班已經成了規模,并大抵已聲名鵲起了。
但沈筵秋的注意卻并不在那棟樓上。他随意攔了一個雜役打扮的少年,問:“班主在哪兒?”
少年被突兀冒出來的人影吓了一跳,定睛看到來人,面色又變得誠惶誠恐,正欲回答,沈筵秋卻兀自否認:“不行,這事兒班主管不了——蘇先生在什麽地方?”
“苑竹居,”少年連忙回答:“班主和先生在一起。”
沈筵秋行色匆匆,他似乎有什麽極要緊的事,略對那少年一點頭,甚至顧不上道一聲謝便轉了彎向一處去了。
慕遲夜被勾的好奇心起,跟着沈筵秋——其實他本也只能跟着沈筵秋——一路到了苑竹居。
這時候的沈筵秋文質彬彬,光看着便是渾身書生氣,但此時他卻急得連叩一叩門也不曾,直接推開正廳大門便闖了進去。
蘇寰與遲淮果然都在。
他們二人面前正鋪着好長一卷卷軸,面色肅然地讨論着什麽,沈筵秋闖進來,二人便齊齊擡起眼,看向沈筵秋去了。
他們應當也在談什麽要緊事,但沈筵秋只打眼一看那卷軸,連提及都不曾,開門見山便道:“前些日子被送來的小四兒今兒一天都沒露面了。我去問了問街坊,确定是被拐了。”
遲淮深深鎖起了眉。
他摸過茶杯正倒茶的動作停住了,直接問:“你能算出他在什麽地方嗎?”
“不能,”沈筵秋沉着臉:“有人遮蔽天機,我學藝不精,堪不破——只能勞駕蘇先生了。”
蘇寰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然後站起身:“你同我來。”
他領着沈筵秋走到一個偏僻些的院落前,教沈筵秋在門口候着,自己邁進去,緊閉上大門。
不片刻,一張白絹便從門縫裏塞了出來,上面用洇得模糊不清的墨寫了個地址。
沈筵秋得了地址,卻并未立刻離開。他在門口焦躁地踱了兩圈,然後沖着緊閉的大門深深鞠了個躬,方才撿起白絹,匆匆離去。
慕遲夜試着從穿過那扇門,一向無往不利的魂體卻直接撞在了門上,大抵這是沈筵秋的記憶,他記憶中不曾有的事在幻境中便也不存在吧。
慕遲夜若有所思地盯了那大門片刻,然後才轉身,随沈筵秋走了。
沈筵秋草草換了身夜行衣,悄無聲息地翻牆出去。這城裏路于慕遲夜皆是極為陌生的差不多,對沈筵秋卻似輕車熟路,他在城中小道上拐了片刻,便停在一處看起來與四下別無二致的院落之前。
慕遲夜精神一振。他知道重頭戲要來了——而這很可能與左言湫的目的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