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章

第 45 章

沈筵秋長身而起,落到了那屋頂瓦楞之上,幾不曾驚起半分聲響。

他半跪下去,挪開一片瓦,一線燈光便從屋中透了出來。

那屋中有兩人,一坐一立,立的面上有些惶恐不安之色,坐的臉上卻是一派心安理得,揭開那片瓦的一刻,半句話正從他口中吐出來。

“……這批貨這兩日該交給大人了,我不管渠道如何,大人的貨,反正是沒人敢攔的。”

沈筵秋眼微微一眯,正開始的動作生生頓住了。

然後便聽得下面那人志得意滿道:“既然出城的渠道不能用了,就直接出城,給那些個孩子灌些迷藥,對外就說是大人的草藥,可沒人敢耽誤大人的貨。”

慕遲夜只覺一股無名火直沖到頭頂上,而一見沈筵秋,便知道他與自己的想法相同——沒人敢攔?好大的口氣,他必定得揪出那個能恣意拐賣孩童卻無人懲戒的人來。

于是本可以立刻動作的人按兵不動,生生在屋頂上呆了一夜。

霧氣在他睫毛上凝出露水,又順着引力滾落下去。夜半,有只鳥誤以為他是一棵樹,落在他的肩頭,竟還休憩了半宿。

直到沉寂半夜的屋中重新透出些聲響來,他方才微微一動。

落在肩頭的鳥受了驚,撲簌簌飛走了。沈筵秋撣了撣肩膀,為自己拍上一張符紙,悄無聲息地一躍而下,落到正停在門口的馬車之上。

片刻之後,幾個壯年大漢各自腋下一面夾着一個昏迷的孩童走了出來,将那些孩子一個個扔進車中,似乎對于車上停了個人毫無所覺——大抵也真是毫無所覺——吆喝幾句,便有人坐上了車夫位。

不片刻,車骨碌碌地走了起來。

沈筵秋便這般悠悠哉哉地跟着車出了城門。

出城十餘裏,馬車便拐進了山路。路愈發颠簸了。車夫不幹不淨地罵着,懶洋洋地揮着鞭子。饒是沈筵秋也被颠得雙腳離開車頂數次,難以想象車廂中那些被胡亂扔進去的孩子該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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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裏走了半日,眼前景致豁然便開朗了。不論沈筵秋,饒是慕遲夜也大吃一驚——這山溝溝裏面,居然落了一座巨大的莊園!

沈筵秋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他想必已經在城中住了數年,期間出城入山的次數更是不計其數,卻從不曾發覺過這裏居然還有個莊園。

馬車暢通無阻地進了莊子。車夫攏了馬,馬車的速度便慢了。轉過幾道彎,一着青衫、執折扇的中年人慢悠悠行過來,帶些笑意道:“老七,還給大人送東西呢?”

車夫趕緊停了車,下來站定,諾諾地道:“是,謝謝大人栽培之恩,即使城裏的路子堵死了也不敢不送……”

中年人的笑意卻倏忽冷卻下來,“刷”一聲張開折扇,腳尖輕點地面,身形便飄飄忽忽的近了。慕遲夜悚然一驚——記憶中他無法感知別人氣息,因而在中年人動作這一刻他才發覺這也是個可稱玄術大師的人物。

“這趟東西代價夠大的,居然帶了只蒼蠅回來。”與動作相反,中年人的聲音卻是輕而緩的。折扇邊沿在陽光下折射出金屬色的光,這金屬光間又倏然染上了血光來。

慕遲夜的眼緩緩眨了眨。

他看見老七的頭顱沖天而起,臉上依舊保持着方才變成茫然無措的表情;而那中年男人手中折扇舞動,直取沈筵秋面門而去!

沈筵秋卻似早有所料,長袖一抖,抖出一柄刀來,伸手只一格,便遠遠将中年人擋了出去。

中年人持扇身前,落到地上,面色肅然不少,許是知道這人實力遠在自己之上,聲音中那點輕緩之意消失殆盡,沉着嗓子:“閣下竟如此身手,何不投于大人帳下?投了大人,榮華富貴、香車寶馬,想要什麽,還能不有?為何卻非得與大人為敵呢?”

沈筵秋并不答話,只欺身而上,長刀一下比一下更狠更重地劈向那中年人。

中年人也提身去擋,但不幾下,那原本雅致的折扇便出現了幾處缺口,他身上也被長刀豁了幾個大口子。初見時那一二分文士之風全然不見,如今的中年人渾身浴血,好不狼狽。

沈筵秋這才漸漸緩了自己的動作,長刀一橫,落在中年人頸前,只問:“你為什麽殺了他?”

“你說誰?”中年人的神色漸漸由茫然過度到恍悟,自始至終,都不曾透出任何一分驚恐之意,到如今,許是知道自己再回天乏術,更是徹底放肆般大笑起來:“那家夥把你帶來了,我怎麽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這種有隐患的家夥,不殺還留着幹什麽?”

沈筵秋雙唇微微一動,似乎還想問他什麽,卻又似乎覺得沒必要問了——他們的邏輯就是這樣的,他想必早知道得清楚了。

不過是良知叫他無法理解,而促使他發問的而已。

他嘆了口氣,握着刀的手微不可察地緊了緊,然後快準狠絕地将手中長刀向前一送。

刀刃上暈開一抹血跡,中年人的頭骨碌碌滾了下來。

沈筵秋手中持刀,望着這滿地血跡與兩具屍體,只微微一嘆,便将長刀反手揣到袖中,先在馬車上拍了幾張符紙,然後腳尖點地,飄忽忽飛掠出去。

這莊子很大,其中卻并無人跡。他四下尋了尋,撿了幾件他以為有用的東西,再在幾處屋舍間放了一把火來,又駕着車,沿着山道慢慢地離開了。

山莊裏的火勢漸漸大了,沿路走出一段,山莊看不到了,卻還能聽到哔哔啵啵的聲響。再走出一段,連着那點聲響也一齊聽不到了。山莊被他們徹底的抛在了身後。

他将馬車駕回了城裏,待那些孩子一個個蘇醒報出住址便一個個駕着馬車将他們送回家。送走最後一個孩子之後,他将馬車向空曠處一棄,深藏功與名地離開了。

沈筵秋仿照前日的路線進了自己的屋子,許是運氣不錯,即使回去路上他沒有貼符紙隐去身形,一路上也沒一人撞見他。在屋中将夜行衣一脫,推門出去,任誰也看不出他前夜做了什麽,他又變成了那位翩翩的大師兄。

他走的路線本是去那苑竹居的,路上卻被應當是前堂的屋中傳出來的聲響吸引了,腳下步子一拐,便先進了前堂的門。

這戲班子的規模真的不小了,只一個前堂中,便是烏泱泱數十人。他們本正圍着一個瘦瘦小小的小少年,聞聽有人進來便齊刷刷轉過頭,看見來人又嘩啦啦散了開去,每人面上都有着星點心虛之色。

沈筵秋四下一環顧,帶點笑意道:“怎麽,諸位造反了,不練早課了?”

那些人臉上的心虛之色便愈發明顯了。

前堂一時鴉雀無聲,但不片刻,忽不知是誰叫了一句:“大師兄,小四兒前天被人拐走了,今兒早上又被個黑衣俠客送了回來!”

這一聲可謂水滴濺進了油鍋,烏泱泱幾十人争先恐後地解釋,你說你的,我講我的,沒一個能聽得清。

沈筵秋做了個停止的手勢:“停停,來個人跟我解釋解釋,一個人就夠,多了我聽不清。”

聲音便齊齊沉寂片刻。

然後那些人似乎便達成了什麽共識,只推了一個人出來,将前因後果解釋一遭。

“大師兄,小四兒前天晚上被拐跑了,我們大夥兒都急得要命,到處去找他——前天晚上好像有師弟跟你說過了。然後,今天,他自己跑回來了,問他,他什麽也說不出,只知道前天晚上不知道什麽時候被迷暈了,今天一清醒就看見一個黑衣俠客問他住哪兒,他說了住處,就迷迷糊糊的被送回來了,他還沒弄清楚發生了什麽呢!”

沈筵秋只笑了下,面上殊無訝然之色,道:“是嗎?”然後又對着四兒說了句:“回來就好。”便轉身離去了。

他還趕着去找遲淮二人。

苑竹居中只有遲淮一人。

沈筵秋将他所見聞之事匆匆一說,末了道:“這事兒只有蘇先生管得了。他在哪兒?我得去找他。”

遲淮沉默片刻,道:“最近幾天別去打擾他。你自己收集證據——別說什麽我不行,上次寰兄跟我講你已經比許多足以獨當一面的大師更強了。你自己收集證據,然後證據确鑿之後你再來找我們。”

沈筵秋張了張口,看樣子很想說我做不到,但還未說出口便被遲淮堵了回去,沉默半晌後無奈地笑了笑:“你這叫我怎麽應答?只有是了。”

“那就去做。”遲淮回答他。

看到這裏,慕遲夜心中猛然一顫。

戲班、班主、大師兄……本來這些元素只叫他眼熟而不至于多想,但這一刻,他忽然醒悟自己為什麽會看着眼熟——這是左言湫那部《伶人》中的劇情!

被當街買下的貧苦孩童、自學武藝努力成才的戲班大師兄、被拐賣致使大師兄營救進而發現陰謀的戲班小學徒,和鼓勵大師兄去探查的戲班班主。

這二者之間唯一的差異便是蘇寰——在左言湫的伶人中,戲班班主可從來沒有個好朋友。

但,一想到蘇寰便是前世的左言湫,這點差異似乎便也變得合理起來了。

慕遲夜的心狠狠一沉。倘若左言湫記得,倘若他記得前世間的一切,并且将這一切編成了故事講與所有人聽,這便證明,每次記憶中左言湫的存在,都必定是故意的。

但,所有人的每一個舉動都必定是有意義的。倘若左言湫的确是故意的,叫慕遲夜百思不得其解的便成了——他這一串舉動的意義到底是什麽?

想不出,慕遲夜索性放棄了思考。他重新思及伶人的劇情,心口又是微微一窒。

他看向正耐心地與沈筵秋掰扯着利弊的遲淮。

眼下左言湫記不記得前世、為何還記得前世都已不重要了。慕遲夜思及伶人的劇情,猛然意識到一件事。

倘若伶人的劇情是真的,倘若伶人當真是左言湫對于前世的記錄,這便意味着,遲淮必定會死在這件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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