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章
第 46 章
這是個幹旱的八月。
滾滾的熱浪幾乎叫空氣扭曲了。道兩旁的田地裏莊稼倒伏,大抵十之八九皆枯死了。田間雜草倒是茂盛,但大多也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恐怕再過上幾日,這些好容易生出來的、搶占了莊稼的營養的雜草也該性命不保了。
四下寂靜,酷暑之下似乎所有的動物都懶得動彈了,走在鄉間小路上,半聲蟲鳴鳥叫也不曾聽聞。
忽一陣馬蹄急踏,一人一馬自遠方飛馳而來,每一下馬蹄蹬地都在皲裂的地面上激起一圈塵土,須臾之間,那行客已近在眼前。
慕遲夜的視野被拖着向前疾馳,耳邊是呼呼的風聲,渾身上下卻全無半分感觸。這感覺有些奇怪,他卻不及感受這奇怪而難得的體驗,只滿心無奈。
——沈筵秋用了四五個月終于探查出來那拐子到底是哪個人派出來的,匆忙集齊了罪證便徑自上京去了,遲淮所言“與他們商量”似乎全然被他抛之腦後。
他這麽做其實無可厚非,那個拐子背後的人是國師,國師之勢大非他們區區一個戲班子可以抗衡的,沈筵秋想一個人擔着事兒,不殃及戲班中所有人,倘若蘇寰只是個普通人,慕遲夜不單不會無奈,反倒會覺得他做得是了。
但當年的蘇寰——如今的左言湫,慕遲夜如今還沒探出他的半分虛實。倘若有他助力,結果如何還猶未可知呢。
正如此想着,沈筵秋身後忽然響起一陣更加激烈的馬蹄聲。蘇寰長發半披着,只着中衣,伏身馬上,一手攏着缰繩,一手攥着長鞭,打馬而來。
那馬竟比沈筵秋的還快上幾分,似乎前一眼才看見蘇寰遙遙出現在道路那頭,這一刻他便與沈筵秋并駕齊驅,甚至松了馬鞭,探身去扯沈筵秋的缰繩了。
沈筵秋只得慢慢攏住缰繩,停下步子。
他似乎是有些急躁的,再不複平日翩翩公子的姿态,出口的語氣便有些沖人:“你怎麽來了?”
也是,任哪個有一個可怕的敵人的人痛定思痛不想叫好友卷進來而精心布置一番自認為無懈可擊後出走,卻走不半日便被追上來,大抵語氣都會比這個還差上幾分。
“我同你去。”蘇寰道:“你一個人,我不放心——這次我好容易勸住了,但倘若你甩下我,下次來的,怕是遲淮了。”
沈筵秋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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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睜眼時,他閃電般出手,五指成爪直取蘇寰面門而且。
蘇寰面色不改,手向前一探,輕松寫意般便将沈筵秋的手格得動彈不得。
這兩招大抵是試探,試探蘇寰的實力與自己比孰強孰弱。
結果出來了,很顯然,蘇寰的實力依舊是沈筵秋及不上的。
“你……”但沈筵秋依然雙眉緊鎖:“雖然你比我強,但你身上那個毛病……我只問你,倘若遇到危險,你跑得掉嗎?”
“我這毛病,”蘇寰平靜地道:“出擊不可,但自保無礙。”
沈筵秋依舊鎖着眉頭。
他沉吟了好長一段時間。
他的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焦慮不安的情緒,也焦躁地前蹄刨地,打了個響鼻。
好半天,沈筵秋才下定了決心:“行,好吧,反正我也甩不掉你……但是如果我讓你跑,你別管我,必須立刻跑!”
蘇寰微微一哂,似乎有什麽想說的,但他最終沒有說,只道:“好。”
得了承諾,沈筵秋方才讓蘇寰跟上來。
畫面忽然扭曲了。
慕遲夜已經能很淡定的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扭曲。這代表着記憶即将轉場,而他已經轉過許多次了。
畫面清晰時,已經到了一個晚上。
時間較上次記憶大抵已過了許久,長久的羁旅生涯叫二人身上皆添了些風塵。天色已暗,兩個人都栓了馬,正坐在深山老林中一廢舊許久的古寺中。
風愈發緊了,樹梢狂亂地拍打着,間或相撞,抽出一聲巨響。雲黑壓壓地壓下來,不知已經壓抑了多久。
沈筵秋正忙着生起火堆。幹燥許久的木柴很容易便哔哔啵啵地燒了起來。他最後将兩塊幹巴巴的面餅穿起來架到火堆上烤着,繁忙方才告一段落。
天上悶悶響了一滾雷。
沈筵秋拍了拍手上浮灰,有些感慨:“這雨,總算要下來了。”
蘇寰本老僧入定似的坐在火堆邊,雷聲一響,他便擡起頭來,沖天空的方向望了望,然後挪了挪位置,言簡意赅:“坐過來,你那面漏雨。”
沈筵秋依言,坐下了,開玩笑似的道:“我看你這些日子心事重重的,出了什麽事兒嗎?”
雨磅礴地落了下來。
一時天地寂靜,只剩下風雨聲。
倒是這處角落還幹燥着,火堆噼噼啪啪地燒着,間或一二滴水濺過來,卻也不礙什麽。這一隅依舊是溫暖、幹爽的。
過了很久,久得火堆漸漸變小、熄滅,沈筵秋已經支着頭睡着了,蘇寰猛然站了起來。
閃電蜿蜒過天空,照得蘇寰臉上一片雪色。
沈筵秋猛然驚醒,将手從額頭上挪開。他并沒有初醒者的茫然,甫一清醒眼中便是一片警覺。他低聲道:“怎麽了?”
蘇寰僵立片刻。
然後他忽然回過頭。閃電早不見了,但蘇寰面上的雪色卻并不曾随閃電消弭而消失,反倒愈演愈烈了。
“我要回去。”他低聲道。
他的語氣聽不出情緒,他的表情也看不出情緒。但他如此反常,本已經體現了他的情緒。
然後,他不等沈筵秋答話,轉身沖進了雨裏。
“哎,哎!要走明天早上再走!天黑了,這麽大的雨……”沈筵秋緊随其後,話到一半蘇寰已經翻身上馬,策馬而去了,似乎全然不曾注意他說了什麽。
沈筵秋呆了片刻,搖頭失笑,喃喃自語道:“也罷……總比随我上京來的安全些。”
慕遲夜心中不詳之感卻愈演愈烈。
蘇寰一定是發現了什麽,叫他确定戲班正處于比沈筵秋更危險千百倍的境地中,不然,他絕不會随意叫沈筵秋一人上京!
沈筵秋倒是安了心。大抵他覺得不會再有比他這一行更加危險的情況了。剩下的路程他明顯輕快了些,甚至連速度都再提了幾分。
他很順利地過了城門,進了京城。
他在京城大道上看到了一片他人生前二十幾年幾乎不敢想象的盛景。
路邊沒有餓殍,平民不是勞苦一天只堪堪能夠果腹。這裏每個人穿的衣服上都少有補丁,每個人都至少是有些悠哉之意的。
琳琅滿目,目不暇接。
但他并未曾多停留。他只看準了那片遙遠而高聳的、落滿了陽光的琉璃瓦,牽馬而行。
京城不小。當沈筵秋走到宮城牆根兒底下的時候,太陽已經往西去了。
守門人警惕地望着這個牽着馬、一直向宮城裏頭看的青年,只因為他通身氣度不凡,可能是什麽勳貴家公子,這才沒有上來驅趕。
守門人看見那青年向宮城中望了片刻,似乎又看了看自己,方才搖着頭失笑,牽着馬,慢慢離開了。
錯覺吧。守門人笑自己。那些達官貴人往往是眼高于頂的,怎麽可能肯看他區區一個守門人?
尋常方法是見不到皇上的。下一次平民能見到皇上的機會在月餘之後的萬壽聖節,但沈筵秋等不了那麽久。他在宮門口徘徊片刻,有心問問那位守門人,在看到守門人虎視眈眈又強自按捺的眼神後放棄了——他懷疑那守門人随時想将他扔出去。
他牽着馬繞着宮城轉了半圈,随後将馬随意一栓,往自己身上拍了一張符紙,便身手敏捷地翻上了城牆。
這張符紙叫他在宮中如入無人之地,堂而皇之地一路走到了皇帝書房處。
沈筵秋在書房外尋了一處靠着,預備等裏頭守着的那個大太監出來便搶着時間去禀報皇上——他本以為此行會遭到國師的阻力,甚至已經做好惡戰一場的準備,但這一切順利的出乎預料。
于是他不得不做好國師将人埋伏在皇帝書房中的準備。長刀無聲地滑落一截,他握住刀柄,順便将包袱往衣襟深處掖了掖,免得在打鬥中掉出來。
皇帝忽然對着大太監道:“何大公,朕渴了,去為朕泡一壺新茶。”皇帝的聲音還有些稚嫩,他也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半大少年。年初先帝剛剛崩了,偌大一個皇族只剩下他一個直系子孫,便被趕鴨子上了架。
沈筵秋攥緊了劍柄——這更意味着他容易被人迷惑。
所以他抖出來的證據必須有公信力,第一個便要石破天驚,将人鎮住;而又不能是一錘定音的一個,對峙時一問一答之下再将人釘死才最為可信。
他正心念電轉,預備向裏面沖,皇帝卻忽然沖着門道:“門口有人嗎?進來吧。”
沈筵秋微微一怔,握着刀的手慢慢松了,重新将長刀塞回袖子裏去,除了符紙,邁步向裏走去。
皇上見到他,面上并無絲毫驚詫之色,只執筆的手頓了頓,便再落下:“怎麽稱呼?”
“沈棄。”
“來見朕為了什麽?”
沈筵秋念頭急轉,最終俯下身,重重地叩下去,口中道:“草民上京觐見,為陳國師于地方所犯四重罪。此四者,若平民犯戒,任一皆可判處死刑。國師之尊,當也殊無異。”
只道了一句,他便将小心保存了一路的包裹翻出來,一樣樣指證,滔滔不絕地陳情。
只是越說,他的心便愈發下沉。
皇帝擡起頭來,深不可測的眸底慢慢洩出些許悲戚之意來。
沈筵秋很熟悉那種神色,那是不能掌控命運的悲戚。
當夜晚上,他便以私闖宮闱之罪被下了大牢。
那一日,正是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