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章

第 47 章

沈筵秋仰面躺倒在幹草堆上。

大牢裏的犯人便睡在這種硬而紮人的幹草上面。但他已經算是幸運的了,倘若不幸些,那幹草受了潮、生了黴,那種軟塌塌、滑膩膩的觸感才叫人夠受。

他仰面躺倒在幹草上,眼睛直直盯着屋頂一點,瞳孔卻并未聚焦,顯然的正在出神。

半晌,他慢慢露出一個苦笑來,顯然是想明白了什麽。

這段記憶帶了畫外音的旁白,于是慕遲夜便得以聽到他的想法。

“這是一個陷阱。一個針對我的陷阱。國師竟勢大至此,叫皇帝也被掣肘,但國師在外形象一貫低調,任誰也料想不到皇帝竟會被他掣肘。于是我孤身上京,見了皇帝,便等同于落入國師手中。國師不需要在路上阻礙。他只需要将所有在皇帝面前擺出證據的人都害死,如此簡單,便不會再有證據流入民間。因此盡管國師無惡不作,他卻依舊有一把好名聲。”

“皇帝也是陷阱的一部分。能尋到證據的都是極厲害的能人異士,國師大抵不會為自己留下後患讓這般無法為自己所用的人與自己為敵,因此帶着證據上京的大抵都會被害死,皇帝身邊也絕對會留着國師的人——但我還活着。”

“那麽,那位被皇帝支開的大太監大抵便是動手的人了吧。那麽皇帝即刻以私闖宮闱之罪将我下到牢裏面……大抵是在救我吧。”

“應當如此,連宮闱都闖不深,是收集不到那些證據的。皇帝将這罪名一說,國師與大太監便會對我失去興趣了吧。”

“只是,他為何會救我?”

“嗯,前途不能自控,倘若他想要幫幫那些個上京來的人,恐怕也只有這個法子了吧。況且,能尋到證據的都非凡人,他恐怕也會有幾分期冀,想其中一個或幾個将國師打敗、還他一個自由吧。”

“也是個命運不能自控的可憐人啊……”

不,不對,不止這些理由,倘若只有這幾個理由,蘇寰為什麽會掉頭回去,京城明明最危險!慕遲夜有些急了,但這不過一點記憶,他即使大聲吼叫,也不會有半個字落入沈筵秋的耳中。

但所幸沈筵秋很快便想到了。

“不對,倘若如此,蘇先生一定會随我上京。為什麽反倒在半道掉頭回去?他是發現了什麽我不曾察覺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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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論他發覺了什麽,那結果都是證明……留在戲班大概會比上京更危險……”

心聲的音調慢慢落了下去。沈筵秋的眸子似乎凝固了,像一對琉璃。他的呼吸漸漸減弱,到最後,只胸口有一線微弱起伏,鼻息幾乎感受不到了。

他忽然翻身而起。

他要回去,他需要回去,他必須回去——原本在皇帝的刻意放水之下他在大牢中呆上段時間便能夠出去,但現在他等不及了。

他必須立刻趕回去,去看看戲班衆人是否還安好。

從大牢裏出去沒花他太多力氣,畢竟尋常人到底不是玄術一合之敵。但想要在城中弄到車馬回程卻不簡單。

他的馬被收繳了,身上錢袋也被摸走,而即使有他修習過的玄術加持,想要一路走回去,耗費的時間都至少是二倍之多。

沒有錢財寸步難行。

沈筵秋舉目四望,并沒有揭了他身上的符紙,反倒再次返回宮裏去了。

第二次進宮的路順暢了許多。已經是皇帝該就寝的時間了,沈筵秋便直奔着皇帝寝宮去了。

寝宮的燈已經熄了,偌大一個宮殿靜悄悄的,竟一個值守的宮人都沒有。皇帝倒是還不曾就寝,正半坐在龍床上,手中執一本書。

但他的眼神虛虛地盯着空氣,手中的書半晌也沒有翻過一面,顯然是正神游太虛。

沈筵秋觀察片刻,愈發堅定了自己的猜測。但猜測僅僅是猜測,僅因為一個猜測便貿然對一國之尊動手風險依舊極大——但他只有賭一把了。

他将長刀抖出來一截,悄無聲息地橫在皇帝頸上。

然後沈筵秋去了自己身上的符紙,低聲道:“別說話!”

一把刀忽然橫在自己脖子上頭,這一驚非同小可。皇帝手一抖,書冊便骨碌碌順着被褥滾了下去,滾到了地上,發出一聲脆響。

這聲脆響叫二人皆僵硬片刻。

但他們顯然多慮了。沒有人甚至敲門問一問九五之尊出了什麽事。

皇帝慢慢放松下來,他對于脖頸上長刀視而不見,只看着面前之人。許是認出了沈筵秋,他眸中竟染上些驚喜之意,壓着嗓子道:“是你!”

沈筵秋篤定了自己的猜測。

他同時也愈發心焦,這心焦透出來,便成了拒人千裏的冰冷堅硬。他開口的語速急而快:“是我。借我些銀子與一匹馬,我要回鄉。作為回報,三年之內,我會除掉國師。”

大抵是少年心性,皇帝眼中驚喜還不曾完全升起便慢慢落了下來。

他似乎有些失落,許是好容易有個能跟他說幾句話的卻也不能久留。但一望見沈筵秋眸中的焦慮,皇帝所有的話便都被噎在喉口,只點了點頭,應了一聲好。

皇帝在寝宮中翻箱倒櫃折騰出些銀子,一股腦全塞給了沈筵秋。宮中馬出不去,因此只好請沈筵秋在宮外尋一匹馬。

收了錢,沈筵秋這才收刀往後退了一步,草草抱拳道:“多有得罪,還請見諒。”

然後輕輕巧巧向窗臺上一躍,便這樣消失在了夜色中。

皇帝沖着空無一物的夜色愣了很久,方才拾起地上的書,慢慢靠回龍床上。

沈筵秋在一處市集上選了匹還不錯的馬,借助着玄術連夜出城,不眠不休地往回趕,吃喝全在馬背上,累了便靠着馬鞍小憩片刻,其中數次幾乎墜馬,終于用了來時三分之一的時間回到了戲班。

但是戲班的原址,已只剩了一片斷壁殘垣。

沈筵秋在廢墟上愣愣站了許久。

他慢慢跪下去,用手去探那處廢墟。戲班的一草一木他都無比熟悉,那處本該生着一株高高的杏樹,他本應當觸及的是樹皮粗粝的質感,但将手一摸,他只摸到了一手灰燼。

那灰燼幾乎帶着溫度似的,燙的他立刻縮回手去。

沈筵秋跪了片刻,又慢慢俯身下去,将額頭抵在廢墟上。

他似乎落淚了,他應當落淚了。但慕遲夜并不曾看到眼淚從他眼眶中湧出的那一刻,只看到他直起腰後通紅的眼眶與磚石上一片洇出來的濕痕。

“是小沈啊,怎麽才回來!”有人聲倏然打斷了沈筵秋的出神。

沈筵秋被驚醒一般下意識扭過頭去,瞳孔慢慢聚焦,視野中才出現一個穿着破舊的藍襖的老人。老人頭發已經斑白,拄着拐杖,顫巍巍的,卻在關切的看着他。

沈筵秋的腦子隔了幾秒才慢慢開始轉動。他認出了老人——那是他們隔壁當鋪的宋伯。

于是他逼迫自己笑了一下,拍拍身上浮灰,慢慢站起來,口中道:“嗯,才回來。”

沈筵秋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他的身體正踏在地面上,但靈魂卻似乎被高高抛到了天上,冷眼旁觀着身體的本能應付來人。

宋伯笑了下,拐杖敲了敲地面:“那你等等,我去給你找些吃的去。”

他顫巍巍地扭身走了。

沈筵秋的靈魂才似俯沖到身體當中,眸子微微一動,算是生了幾分活氣兒。他想去應一聲,鋪天蓋地而來的疲憊卻幾乎将他死死壓住,叫他動彈不得。

于是他深吸一口氣,半阖上眼,不動了。

但沈筵秋沒有等到宋伯的食物和水。他只等到了紛亂的腳步聲與蜿蜒成長龍的火把。

沈筵秋茫然地睜開眼。

他看見宋伯正與另一個人一道,領着身後浩浩蕩蕩的人馬、舉着火把沖他而來。

宋伯一貫慈眉善目的臉在火光躍動下映出幾分猙獰來。他畢恭畢敬地沖着領頭一人道:“大人,罪犯沈筵秋就在這兒了。”

沈筵秋望着面前這一切。他眸中尚且餘着幾分茫然,動了動唇,只低聲道:“什麽罪犯……”

宋伯忽大聲向沈筵秋吼道:“罪犯沈筵秋,不單單縱火燒光了戲班子,還害死同吃同住的師兄弟、于其有恩的班主,其罪當誅,速速認罪伏法吧!”

沈筵秋又動了動唇,似乎有什麽話想要出口,最終卻什麽也沒說。

說什麽呢?

他們明明知道——他們都知道的,戲班起火的時候,他已經離開這座城市月餘了,怎麽可能是他做的?

但他們不在乎。可能是為了那幾兩賞錢吧,那對他們來說是一筆不小的財富了。為此,大抵他們不會在乎他是否無辜,他們只知道他必須是罪犯——倘若他未曾犯罪,那他們就拿不到那些賞錢了。

所以他們又怎麽會替他辯解呢?

于是沈筵秋什麽也沒說,只翻身站起來,開始了新一輪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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