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章

第 48 章

沈筵秋在一個小村莊躲了月餘。

許是這次打擊着實大極,他緩了三兩天才想起來自己還有個招魂的手段可以用。

于是他就地擺了祭壇預備招魂,但結果叫他心再次沉沉下墜。

——池淮不在。

他看到了四兒、看到了許許多多的師弟,甚至看到了看門的大爺,但唯獨少了池淮。

沈筵秋阖了阖眼,一半失望一半也是為不耽誤他們投胎的時辰,揮手,便欲叫他們散了開去。

但手還未動,眼角已瞟到一物。尚未反應過來那東西為何,他的身體便自發地動手,叫那幾個魂魄靠了過來。

這次沈筵秋才終于看清了。他怔住了。

慕遲夜在沈筵秋意識到的那一刻也反應過來那是什麽,愕然地靠了過去。

他只在極冷僻的書上看過這種東西。書上說,這算是一種禁術了,不因為它害人,只因為它太難學會、使用的代價又太高,而幾乎沒人肯用罷了——那是修補魂魄的術法。

而這塊地兒,正經的天師除了沈筵秋大抵只有一個蘇寰了。于是修補魂魄的人便不作他想了。

慕遲夜心頭一緊,這才開始切實擔憂起蘇寰來。

本來他對于蘇寰這人是沒什麽擔憂的。一方面,他知道左言湫這人于今好端端地待在他身邊即使出事也定然不是很大,另一方面,他對于左言湫及其全部前世的能力還都是頗為信服的。

但這一刻,他忽然不确定了。

慕遲夜閉上眼,試圖描繪蘇寰的行動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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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寰一定是沒有趕回來,才會叫戲班遭受如此浩劫。趕到之後,他望着一片廢墟,不論當時感想如何,但身為天師,一定能想到招魂這法子。

招魂之後呢?

他發現幾個魂魄沒有響應,而魂魄沒有響應的情況只有兩種——要麽是人還活着,要麽便是魂魄已經被撕裂。

而看火場中那般慘況,人定然是不可能活着了。那麽情況不作他想,只剩了第二種。

于是,蘇寰便試圖聚集、修補他們的魂魄。

那之後呢?發生了什麽?

慕遲夜望向角落裏一片魂魄——他只堪堪被身上那種修補的痕跡聚全了半具魂體,但修補過的地方能看出來是極仔細的,大抵是什麽突然發生的事情讓他不得不抛下手上魂魄,匆匆離去。

但發生了什麽?

并且,倘若要修補,即使按照親疏遠近,蘇寰也是一定會修補池淮的魂魄的。為什麽如今單單是池淮不知所蹤了?

這些疑惑沈筵秋似乎也想到了,他明顯焦躁起來,在祭壇旁邊踱了幾個來回,然後再擺祭壇,重新掐訣,念念有詞地召着蘇寰與池淮。

沒有反應、沒有反應,依舊是沒有反應。

沈筵秋鎖緊了眉頭。

天色已經暗淡了,他終于放棄了。沈筵秋将祭壇收整好,在他暫居的屋舍前呆坐了一夜。次日清晨,他便孤身一人,悄無聲息地離去了。

接下來的記憶,大多是零星片段。

沈筵秋初出茅廬,執刀砍死了為惡的妖獸;沈筵秋懲惡揚善,破解了地方豪強害人的法術;沈筵秋潛心鑽研,創出來一套符隸……沈筵秋仗劍西奔,一刀劈碎了鄰國在邊境設的陣法,也劈碎了鄰國醞釀了百餘年的大陰謀。

慕遲夜越看越心驚。

這一樁樁,一件件——莫不是白虹君所作所為!

白虹君,姓名不詳,只一日忽然出現,甫一出現便因降伏了一只為害一方的妖獸而聞名。

之後,他逐漸活躍,更是因為經手之事皆大事而愈發聲名遠揚。

但他能夠被評為“七君”之一,除了那些個只要是稍厲害些的天師就能夠解決的事端之外,他定然有自己的過人之處。

——他破壞了鄰國意圖挪走龍脈之舉。

這直接關系到了民族之存續,也正有這次舉動,他方才被板上釘釘地評為了“七君”之一。

但是,白虹君只活躍了兩年有餘,他的消失與他的活躍同樣突兀,如同白虹貫日般短暫而醒目,因而被稱為“白虹君”。

只是,得出這個結論之後,慕遲夜激動之餘又總覺得哪處不對——他似乎忽略了什麽。

這時,畫面一轉,已轉了兩年有餘。

沈筵秋剛剛除去一只為惡一方的鼈妖,笑着推辭了村民緊巴巴湊出來的一袋碎銀,只取了條魚托村民烹了。

他用過午飯後便該上路了,于是在這片刻時間中村民們愈發緊湊地圍住了正坐在村口巨石上面的沈筵秋,有感激的,有問問題的,還有不死心繼續塞報酬的,七嘴八舌。

沈筵秋微微笑着,耐心地聽着,正一個個回答着村民的問題。

他的視線掠過某處,先是漫不經心地掃過去,然後微微一頓,猛地将視線凝在了那處。

他臉上的笑意消失殆盡,本應了一半的話尚在嘴邊便被抛之腦後。村民的喧嚣似乎倏然遠去,他只死死盯着正在村口系馬的人。

慕遲夜也看到了。那是蘇寰。

村民們尚且還未發覺沈筵秋的異樣,依舊在說說笑笑,直到沈筵秋忽然從巨石上站了起來,道了句:“勞駕讓讓。”向村口走去。

說笑聲漸漸停了,村民們讓出了一條路,叫沈筵秋走過去,一面好奇地打量着來人。

蘇寰等沈筵秋走近了,便向他略一拱手,面上掠過些笑意:“好久不見,沈兄。”

沈筵秋喉頭微微一哽,亦向蘇寰拱了拱手,面上不自覺便帶了些笑意:“許久不見,蘇先生風采依舊。”

蘇寰沒有回話。

趁着這當口,慕遲夜抓緊打量着蘇寰。這兩年幾乎沒為他留下什麽痕跡,他依舊像兩年前離開時一般模樣——甚至更端正些,畢竟兩年前最後一面是在瓢潑大雨中。

他穿的是嶄新的衣服,騎得大抵也是從別人那裏借來的馬。慕遲夜看到馬鞍上面有小小的“黑風”二字刺繡,大抵是去了素以視金錢如糞土聞名的黑風寨借的馬。

他再上上下下打量着蘇寰,目光忽然凝在他一縷發絲的發尾處。

那裏微微卷曲,有灼燒的痕跡。

那地方當真很不起眼。蘇寰沒有束發,那縷發絲藏在長發深處;而發尾的灼痕也不過一寸餘長,若不是慕遲夜仔細打量了兩三遍還繞到背後去,他大抵也确定不了。

一個灼痕能說明什麽?

慕遲夜一時思緒萬千,內心風起雲湧。但他旋即按捺住心中思緒,專注去看這些可能畢生只有一次機會能接觸得到的記憶。

那邊,沈筵秋沉默半晌,然後輕聲道:“活着便好。”

蘇寰微微一哂,對于沈筵秋的話語表露出些明顯的不認同,卻似乎礙于沈筵秋此時心情,并未出言反駁。

沈筵秋又沉默片刻。這片刻的沉默并非是因為情緒激蕩。這些年沈筵秋成長不少,慕遲夜能感覺到沈筵秋已經在漸漸平息他與故友重逢的激動了。

這片刻的沉默中他露出了明顯的踟蹰,似有近鄉情怯之意。

但片刻之後,他終于是開口問出來:“那年……戲班發生了什麽?”

蘇寰道:“你不是已有了猜測嗎。”

沈筵秋抿了抿唇,饒是有所準備,眉眼中亦露出些許恻然來。

他的猜測應當只算揣度,只一個大概的架子,內中并沒有絲毫細節,但既然蘇寰已經默認了,他也并不再準備詢問——只一個猜測便好,倘若當真弄清楚了當年全部的細節,即使已過去許久,他也會崩潰。

然後,他緊接着問了第二個問題:“班主他……怎樣了?”

“魂飛魄散。”蘇寰平靜地道:“屍骨無存。”

這個問題的答案比上一個更叫沈筵秋确定,但當答案當真從蘇寰口中說出的時候,他的面色還是刷的白了下來,忍不住微微踉跄着退了一步。

半晌,他才苦笑道:“蘇先生,你……我倒寧願你編個瞎話哄哄我。”

“遲早會被戳穿的。”蘇寰眉目中顯出些不忍來,嘆惋一般道:“長痛不如短痛。”

“長痛不如短痛,但即使你騙我,我恐怕也沒法子去驗證你所言真僞了,對嗎?”

蘇寰擡起眸。

他望進沈筵秋的眸中。

他們對視片刻,蘇寰又率先垂下眼。

“我的時間到了。”沈筵秋只低聲道:“對嗎?”

蘇寰如同一座雕像一般凝固了好片刻。

然後他才開口。他似乎極力掩飾了,但這一刻,慕遲夜依舊從他的聲音中聽到了一絲沙啞:“你猜到了啊。”

這是左言湫前世今生最大的一次失态。慕遲夜眯起眼,暗暗留意。

這段話中所透露的信息太多,雖則可能礙于村民都是語焉不詳,但結合歷史,能叫慕遲夜扒的東西也太多了。

慕遲夜甚至覺得自己正慢慢接近了左言湫所掩藏的、最大的秘密,那個他早已察覺但礙于信任并不曾深究的秘密。

甚至再細究,他對于左言湫的信任也是沒有緣由的……

打住,他心中泛起酸苦,阻止自己想下去。

這當口,沈筵秋已經和蘇寰一道離開了那小村莊,面對而坐在一處茶樓中。他們中間擺了一壺茶,于是有片刻二人皆不曾言語,默默品着杯中的茶,似乎想要将談事的時間延後,再延後。

終于,一聲輕響,蘇寰撂下杯子,擡眸問:“你有何打算?”

沈筵秋也放下杯子,苦笑一聲:“能有什麽打算,我的打算有意義嗎?”

蘇寰垂了垂眸,沉默片刻,只道:“抱歉。”

沈筵秋似乎有些訝然,料想不到蘇寰會對他抱歉一般,半晌才連忙擺手:“你有什麽可抱歉的,你有什麽對不起我的地方。”

然後自說自話接上了蘇寰最初的問題:“但倘若你問我打算——我得先去履一個約。”

蘇寰不解地擡眸。

“我答應那小皇帝了,”沈筵秋笑笑,重新拿起茶杯。蘇寰那聲叫他始料未及的抱歉已經讓他恢複十分泰然:“三年之內,将國師給靈渠道人給除了去——都答應了,總不能不辦吧。”

宛如一聲晴空霹靂直劈在慕遲夜天靈蓋上。

他終于知道自己忽略了什麽了。

國師,那個受萬人愛戴敬仰卻污垢暗藏的,那個和白虹君同一時代的——那是靈渠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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