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章
第 49 章
慕遲夜有些窒息。
冥冥間,這一切似乎織成了一張網,兜頭沖他罩過來。
但他抓不住那個最初的線頭,因此他只隐約感到了那張網,而并不曾真正明晰。
這是最叫人痛苦的——你知道這兒有個陰謀,有人告訴你了這裏定然有陰謀,但你無論如何努力,卻都探查不出陰謀。
對于慕遲夜,這裏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沈筵秋那句“你沒有對不起我”——這昭示左言湫在這一切事件中所處的地位可能并不似他所想的一般,他并不是主導者,甚至可能更多的占據旁觀者的角度。
但現在這一切皆無據可循,都只是慕遲夜一人的揣度而已。
只有繼續尋找線索了。慕遲夜狠狠閉了閉眼,再睜開。
那頭,蘇寰從袖中摸出一只小小的油布包來。
他揭開油布包,裏面卻是一層帕子。再揭開帕子,裏面又包了一層帕子。如此這般揭開三五層,方才顯出最底下的一只小小瓷瓶來。
他将瓷瓶遞過去,平靜地道:“你大抵會需要這東西。”
沈筵秋帶着點笑意将那瓷瓶接過來:“裝了什麽?我可不覺得如今我打敗國師還需要什麽輔助……”
這句話功夫他似乎探了探瓷瓶,于是語音猛然一剎。
慕遲夜看他。他面色煞白,有片刻功夫,似乎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半晌,雙唇開合,方才艱澀地吐出一個音來:“你……”
蘇寰站起身,面上極輕微地露出個笑意:“我不如何。裝好了,倘若碎了,我可再沒能耐将他的靈魂聚起來一次了——不是要對付靈渠嗎,你且去吧。待一切塵埃落定,我在此處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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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筵秋的手有些顫抖,半晌,輕聲道:“此等逆天改命之術,你付出了什麽代價?”
蘇寰似乎想要垂下眸,但這個沖動在最開頭便被他遏制了。他避開了這個話題,只道:“他也是我的朋友。你且去吧,他大抵也該想看到曙光。”
沈筵秋便知道他無法從蘇寰這兒得到什麽答案了,最後深深望了他一眼,沖他鞠了一躬,便匆匆離開了。
慕遲夜望向那只瓷瓶。
他的呼吸慢慢變得有些急促。
從二人這一串對話中,輕易便能分析出,那只瓷瓶裏,大抵裝了遲淮的魂魄。
但遲淮當年魂魄應當是受損最嚴重的一個,況且沈筵秋也提到“逆天改命之術”,很大可能,那只魂魄已近魂飛魄散。
聚集一只幾乎魂飛魄散的魂魄,所需代價一定不小。
雖則在記憶中天目看不見什麽,但是現實中他看過左言湫許多回——雖則他看左言湫也看不清晰,但他還是能看出左言湫身上并無大罪孽。
他與前世有關,八成前世恩怨還是會帶到今生。那麽,如今左言湫并無大罪孽,便表明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做過什麽大惡事。
那麽,聚集一個魂飛魄散的魂魄的代價,他大抵是從自己身上出的。
慕遲夜意識到自己的情緒有些不對,于是狠狠閉了閉眼,深呼吸幾下,抑制住自己有些過快的心跳。
他發覺,自己還在忍不住的擔心左言湫。
真可笑,居然還在擔心他——擔心一個不知陣營、不知善惡的人,他甚至不知道左言湫會不會變成他的敵人。
慕遲夜努力将一切龐雜念頭都清出去,将注意力轉移到記憶上。
記憶中,沈筵秋慢慢走入了一處戲院。戲院今日似乎來了個大人物,處處戒備,但沈筵秋走得很慢,卻還如入無人之境。
他堂而皇之地走到一處戲臺幕後,四下環顧,很快尋到了一個小隔間。他在正梳妝的人身後默默站了片刻,然後伸手一點,那人便意識全無,軟綿綿倒在了地上。
他将一張薄薄的紙掏出來壓在梳妝臺上,慕遲夜湊近一看,條條框框,歷數了這人罪名。而與他同流合污者雖則模糊了,但倘若經歷過的人不難看出,正是國師。
他蘸了胭脂為自己梳妝。
梳妝一番,再在自己身上拍了一張符,他的五官便産生了些許微妙變化。加之胭脂阻礙,看起來竟與方才放倒的人別無二致了。
慕遲夜目光劃過梳妝臺,落到歪在一邊的人身上,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沈筵秋如此的原因——倘若國師因戲班裏混進細作而無故身亡,戲班倒不難保,但細作僞裝的那人大抵是必死無疑,沈筵秋便找了個惡人。
況且,慕遲夜目光落在紙上,歷歷數過罪責,這人死得實在不冤。
這出戲不長,戲程過半,沈筵秋便抽了長劍直取國師頭顱。他早是天底下數一數二的天師了,國師堪堪反應過來,袖中符隸才抽出一半,頭便骨碌碌滾了下來。
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廳中有一剎的寂靜。
沈筵秋一躍而起,腳尖輕飄飄點在桌子上,從正對門的窗口飄飄然躍了出去,衣袂翻飛,在暮色間崎岖起伏的屋頂上幾個起落,便徹底消失不見。
廳中這才騷動起來。
沈筵秋将騷動抛在身後,趁着夜色換了件外袍,再在附近小溪一把洗了臉上妝容,方才摸回茶樓,去找蘇寰。
他到時,茶壺已見了底,蘇寰左手慢悠悠轉着一只茶杯,怔怔望着它出神。
沈筵秋走近落了坐,他也僅僅一掀眼皮:“事辦完了?”
“辦完了。”沈筵秋笑。
蘇寰看了看外邊天色。
暮色沉沉,明明外邊無星無月,他卻似看出了什麽似的,起身道:“是時辰了,該走了。”
沈筵秋也跟着起身——
天旋地轉,慕遲夜腳下終于踩住了堅實的土地,他微微踉跄,正覺自己把握不住平衡即将摔下去,一只手忽穩穩扶住了他。
他低聲道了謝,擡起眼,才意識到扶住他的是左言湫。
那是一個很克制的動作,只穩穩握住他的肩頭,見他穩定身形,便立刻松開手向後退了一步。
他一直垂着眼,似乎不願與慕遲夜對視。
這小小一個逃避的動作幾乎瞬間點燃了慕遲夜的怒火。他氣得幾乎笑起來,帶着點笑音道:“你有什麽見不得人的,還是見不得我?”
左言湫睫毛一顫。終于擡起眼。
他的眼中的波瀾不興下壓抑着生出一絲複雜的情感。他微微抿了下唇,低聲道:“你……有什麽好奇的嗎?”
既然機會已在眼前,慕遲夜便不兜圈子,開門見山:“那些記憶,是怎麽回事?”
左言湫沒有說話。
“又是不可說?”慕遲夜打量着他,忽然道:“我每一個問題,你都用不可說來搪塞我——那麽你給我個證明,這東西是真的不可說。”
“我替他證明。”自記憶結束之後便靠在門口沉默的沈筵秋忽然道:“我替他證明。那東西的确說不出口——當年我也是猜出來的。”
慕遲夜的目光緩緩挪向沈筵秋,不僅不曾松懈反倒十指慢慢扣緊,将突兀出現的·如風劍橫在身前。
“證據。”他冷然道:“我需要證據。當年你們算是摯友,況且靈渠道人的功德都可以作僞,誰知道大名鼎鼎的白虹君會不會與別人同流合污。”
記憶中左言湫所作所為都是沖着沈筵秋去的,饒是如此沈筵秋也願意為他背書,加之沈筵秋作為白虹君的一段時日都在降妖除魔,甚至阻止了一次大陰謀,身上功德不是假的,卻依舊在為左言湫說話,左言湫所為不為惡他信了大半。
但他不要分毫懷疑。
這次左言湫看所作所為,大抵下一個“白虹君”便是他。他可以不知道左言湫所作為何,也可以置安危于度外,但他必須确定,他所助者不為惡。
況且他自問他們二人關系至少也算是好友,雖則與他心目中理想的關系還有些差距,但即使是好友,他也不想有絲毫懷疑。
他不想在危機來臨時無法百分百的信任好友,甚至外有危機時內心還在疑神疑鬼——那樣的好友,他寧願不要。
沈筵秋鎖緊了眉頭,正欲開口。
左言湫卻忽上前一步,唇微微抿着,眸中有些慕遲夜看不懂的複雜。他伸出左手,中指與食指并攏,在慕遲夜的劍鋒上微微一抹。
這一串動作行雲流水,在慕遲夜反應過來急忙撤劍之前便已完成。慕遲夜看了看劍刃,那銀芒中稀薄的一縷紅幾乎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帶着幾分薄怒道:“你幹什麽!”
“血契。”左言湫的聲音依舊平靜:“聽過嗎?”
石破天驚不啻于此。慕遲夜面色白了一片,忍不住上前一步。
血契,大抵是這世上最難以違背、最權威的契約了。倘若違背血契,那麽是會不得好死、魂魄永無來世的。
即使心知所有人都不會立下叫自己無法完成的血契,但單單想着血契的結果,便叫慕遲夜心驚膽戰,幾乎要出聲制止。
但他最終保持沉默。
雙指上鮮血滴在地上,慕遲夜默認了血契,左言湫方才将雙指在太陽穴處一劃,很幹脆地道:“一切可知之事我皆不會對你隐瞞;一切為惡抑或違背你本心之事我皆不會令你做,無論強迫抑或誘騙。”
他伸出手,輕輕在慕遲夜的太陽穴對應處微微一劃,冥冥之間似乎有什麽聯系建立了。慕遲夜知道,血契成立了。
違約者,不得好死,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