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東窗事發(二)
東窗事發(二)
第二天。
樂可整個人瘦得像在白T裏晃蕩,他站在空曠的藍白長廊中,茫然地看着前方許久。沖進處決場——
看到被拖進監控盲區躺倒在地上人,眉心中間有顆小小的、殷紅的彈孔。樂可幾乎發了狂,他失措地揮開兩邊的人。心裏嘶吼着,不是安樂,為什麽不是安樂死?!!處決書被誰改了?!!
樂可不敢哭出聲,不敢吼出聲,一切都要等過了今天。
他顫着雙手,手指輕輕擦掉額頭上面的血,努力在程珏面前維持着笑,小聲在程珏耳邊呢喃:“程,程哥啊?你別睡,我們回家再睡,好不好?”
沒人回應他。
兩邊是老二和那個陌生獄警,看到樂可這種瘋魔的樣子,緊張地不敢說話。他們合力把‘人’裝進黑色行李箱,箱體四周是柔軟的皮毛,不會傷到身體。
樂可揉揉程珏的頭發,“程哥,先忍忍,我們一會兒就回家啦。”
他的手掌感覺到程珏的身體正在慢慢變冷,他必須要早點回去,他不能讓程哥保持這個環抱膝蓋的姿勢僵下去。
樂可輕手輕腳的,叮囑身邊的人:“你們小心點兒,別吵到他。”
他們不理解為什麽不送去火化場。人已經死了,留着具屍體有什麽用?連程家的人露面之後簽完關于股份分割之類的文件就走了,意思很明顯,程家并不打算給這個殺人犯料理後事,連最後的臉面都不再保留。
他一個被金主養在籠裏的金絲雀,即便拿到了程珏那邊的部分權利,又能怎樣?程珏已經死了,他發瘋做這些有什麽用?
樂可帶回了他的程哥。
高大漆黑的花式大門猶如籠門,緩緩開啓,緩緩閉合。
阿龍和阿虎帶着他們的人去辦理該辦的後事,小莊園門口迎接樂可的只有绫音和绫瑩兩位女傭。
樂可把車開到主廳大門前停下。
“程哥,我們到家啦。”樂可打開拉鏈,觸到程珏的眉角,捏了捏他的手指,垂着眼皮,許久才說:“好涼啊,夏天跟你睡,不會中暑了。”
他輕輕把程珏從柔軟的行李箱中抱出來,摟進自己懷裏,見程珏冷白的眉心還在緩緩流血,他用嘴唇覆蓋上去,吻了個幹淨。
樂可說:“程哥,你的血,可真苦。”
苦了一輩子啊,好好睡一覺吧。
起初,樂可将程珏的身體放在主卧,整棟別墅裏的溫度調到最低,冷到進來的人都要穿冬衣的程度。可是,初秋溫度還是影響程珏的身體,樂可找人趕制了一副淺藍色的水晶棺,兩個人從主卧挪去了地下室......
沒人敢勸這個瘋子。在程珏的人面前,樂可就是一頭忠于程珏的餓狼,在半個月內,同之前常駐雲家的暗保一起用見不得光的手段掀了雲家,把程珏的兩成股權連本帶息地奪了回來,而這還只是第一步......
後來,在最近一次給程珏換衣服的時候,他捏到幾近僵硬脆弱的手指,忽然意識到這樣下去并不能長久,他要為程哥造一個合适居住的新家——
在女傭眼裏,樂先生又發了瘋。
他在地下室的正下方,耗時六年,建造了地下九層。
這裏是海域區,地下七八十米之後就已經陰寒無比,溫度保持在冷鏈冰庫的數字上下。在第九層裏,是一池淺藍冰水,水晶棺安放在中央巨大冰石上面,棺體顯得又瘦又長,裏面是一張曾經肆意張狂的臉。
一個身材單薄的年輕人,在冰石上伫立許久。
“程哥,我有聽你的話,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可,我還是好累啊。”
“那些為財權翻臉的東西,不太好搞......這次又被人陰了,差點回不來呢。”
“可一想到程哥還在等我暖床,你說奇不奇怪,我就能拼到絕處逢生呀......程哥,你真是我的平安符。”
“程哥,對不起,是我騙你。”
......
“程哥,我沒能找回你的愛人。”
......
年複一年。
聽聞有個叫程玉的年輕人接手了程家,才二十歲就吞并了J市最大的程、雲兩家。
程玉從小出生在單親家庭,只有一個父親。後來随着長大,在外網上看到一些東西,回來時又在某所學府聽到一些風聲,才知道自己應該是有兩個父親。
他不排斥這種家庭,他只怪父親從未對他坦言過。
程玉從小就沒有過過正常人的生活,從第一聲哭泣、進食,第一次學會說話、走路......無數個第一次,他幾乎沒有見過他的父親。
他的父親總是神神秘秘,早出晚歸,樓上主卧裏經常找不到人,也沒有休息的痕跡。在他從海外求學歸來的那天,他父親直接把他推向了大衆。
歸來即巅峰,這是多少人搶破頭都求而不得的位置。
沒人問他願不願意,他這二十年的人生,從來都在他父親的操縱下按部就班的活着,就像在完成什麽任務一般。
“爸,我回來了。”
一擡頭,是有些熟悉的臉,這張臉上帶着張揚、朝氣,棱角分明,和程珏未整容前的那張臉有七八分相似。
而樂可已不再是年輕的模樣,他穿着低調的藏青色西裝,臉上是沉沉暮色,歲月似乎格外憐惜他,除了一頭銀發之外,五官幾乎沒有太大改變。
樂可放下手裏的鋼筆,“有事?”
程玉的餘光瞥見書架上密密麻麻的書,大片克隆者的數據堆在書桌底下。樂可站起身,将人從他的房間推出去。
眼神冷漠,全然不像一個父親。
程玉笑笑說:“绫姨說您今天在家,我怕再撲空,提前趕回來看您。”
程玉有着程珏的血脈,脾性卻像眼前這位,敏感、智慧、善于僞裝。他身形高大健壯,卻被低他一頭的父親推搡到門外扶欄柱上。
程玉依然噙着笑,垂眼看他:“爸,你在恐懼什麽?”
基因克隆者。
程玉并沒有太大反應,因為是他這位父親能做出來的事。
畢竟,他父親寧願做個被人謾罵二十多年的*奴,都要守住另一個男人的家産,期間做過多少惡事就不細數了。他知道的,或許只是冰山一角。
其實也有跡可循,從他成年回來,凡是見過他的人,幾乎都被他吓到過,他隐約覺得這張臉,應該和他父親那位被判死刑的愛人有關系。
他二十歲,程珏死于二十年前,這麽看來,他怎麽都不可能是正常胎生子。他沒想到,自己的父親瘋成這樣。
他捕捉到他父親眼裏的一絲慌亂,所以問父親在害怕什麽?害怕他知道自己是基因克隆者,害怕知道自己是在毫無感情的儀器裏孕育出的生命嗎?這有什麽可怕的?
“滾出去,滾!”樂可的聲音突然拔高。
有句話叫‘知子莫若父’,他在程玉眼裏看到了自己,這種洞穿一切的眼神,讓他喜歡不起來。
樂可吼完這句話,喉嚨湧出血腥,咳出大口血,暈染在白色地毯上。
程玉腦子嗡鳴,上前一步托扶着他,急的臉色和聲調都變了,“爸,爸!您別吓我。”
樂可壓着聲音,把扶在他肩膀的手撥開。
“滾,去你該去的地方,沒事別再回來。”
留給程玉的是一個單薄的背影。樂可下了樓,去了最底下的電梯。
程玉站在樓梯轉角往下望着,直到那背影消失。
為什麽要這樣?什麽都不肯跟他說。
......
之後,程玉從一個曾經做過暗保,被父親留下胳膊只斷了手指的那個人嘴裏知道了一些事。
一些,他接受不了的事。
程玉為了逼出他父親的秘密,為了讓他父親老老實實接受治療,一天午後,他在樂可回家後,偷關了整幢別墅的電閘,連帶備用電都切斷了。
程玉想:看您到底往哪兒去。
時間太久太久了,久到足以磨滅任何事物。
禁地不再是禁地,熏再好的香也擋不住腐壞的味道。剛離開低溫沒多久,水晶棺裏的男人身體皮膚開始一點一點變得柔軟、能清晰看到筋脈灰黑,這麽下去,要不了幾天肉軀就會下陷。
一瞬間,樂可以為他在做夢,不然,程哥的手指怎麽會是柔軟的?
冰池融化,程珏的屍身經不住多久就會腐壞。
樂可滿臉恐慌,腳下踉跄地跑下冰臺,他想出去找人求救,到底哪裏出了差錯!匆忙間,地上融化的磚石滑了腳,整個人摔在冰渣裏,雙手被半鋒利的冰石割開也感覺不到疼痛。
樂可撐起身體,垂眼看着自己的雙手。
從不親自沾染鮮血的手,是一雙做過許多惡事的手。
樂可在白茫冰石中,不知呆坐了多久,直到眼睫上的白霜融化,直到剜心的痛楚一點一點腐蝕他的心髒。
他想,他想,想程哥。
樂可像只僵硬的木偶一樣,磕磕絆絆爬起身,揉了麻木的雙腿,一步一步,重新走回冰池中,登上冰石,靜靜倚靠在水晶棺旁。
一旦斷電,這裏就會成為死墓。
失去電力支撐的三道特殊地下門轟然閉合,整整三聲,震耳欲聾。
隔了很久,在密閉的空間裏,一聲長長嘆息。
“程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