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風雪
風雪
許久,西炎似乎妥協一般輕嘆了口氣,道:“塞外嚴寒,多帶點衣服,我送你的金絲軟甲一定要貼身穿着,我的那件白狐裘大衣你也帶去,藥一定別忘了帶,身體若有不适,就立馬回來,還有……”
“好了,好了,他都知道的,我也會打點的。”熾羽忍不住笑道,“堂堂西王這麽唠叨,也不怕人家姑娘看了笑話。”
提到無疆,西炎似乎才意識到她的存在一般,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一瞬間無疆感受了一股無形的壓力,那是一雙看過無數刀光劍影和陰謀陽謀的眼,深邃而犀利,讓人透不過氣來,而慢慢的,那種壓迫變成了溫情的看望,像冬日的暖陽,帶着肅殺中難得的溫熱。
就在無疆差點起一層雞皮疙瘩的時候,他偏回頭去,對西流道:“好好照顧自己,別耽誤了人家姑娘。”
西流那總是神采飛揚的眼睛驟不可察地暗了一下,輕輕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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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西疆,寒風徹骨,亂雲低垂,天色晦暗如淡墨,一幅歲月飄搖風雪欲來的模樣。
“小白花,我并非刻意隐瞞身份,只是當初萍水相逢,沒覺得這是一件重要的事,天下也沒人認得我這個所謂的‘殿下’,不過一個虛名,就連我自己也常常忘了,你不會介意吧。 ”
西流向她解釋着,他似乎忘了,他對面的這個人也是個來路不明行蹤不定的家夥,至今也未向他交代自己的任何身份背景。
然而,這個對面的人不但沒有就勢坦白的自覺,還仿佛沒聽見這番話一樣,突然來了一句:“你生病了?”
西流微微一怔。
這是她第二次問他這個問題,第一次在柳絮閣,見他對各種傷藥如數家珍,便問了他,他說自己久病成醫,如今都好了,可剛才在皇宮裏,西炎讓他別忘了帶藥,讓他身體不适立即回來,那份關切完全超出了對風寒腦熱之類的擔憂,可他明明生龍活虎,看不出一點生病的樣子,他到底得了什麽病,為什麽還沒好?
從出宮到現在不過一刻鐘的時間,天色竟然暗到看不清前方的道路,明明還是白天,街道兩邊就點起了一排燈籠,狂風驟起,把兩旁的燈籠吹得搖搖晃晃,仿佛随時要掉下來一般。兩人并肩走着,聽着耳邊的風聲,就在無疆以為他不會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他突然笑了笑:“也不算生病,宿疾而已,是王兄緊張過度了。”
他緩緩道:“我很少見到王兄,也不知道這些年他一個人是怎麽支撐下來的,四國戰亂,父皇母後戰死,他年幼登基,想必吃了很多苦。我幼時身體不好,在襁褓之中就被送到山上,再也沒有下來過,在那裏與山野為伴,結實了許多有趣的‘朋友’,過得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只偶爾從小武給我寄來的書信中知道些山下的消息,是以我不知世人,世人也不知我這個‘皇子’的存在。”
“我倒是一直想下來看看,山川河海,人間百态,但是師傅不準,直到我練完了他要求的所有東西。我下山那天沒告訴王兄,想給他一個驚喜,就拿着師傅給我的令牌入了宮,雖一路暢通無阻但王宮假山縱橫地形交錯,我迷了路,只得飛上屋檐查看路況,可還沒發現路卻發現了一個潛伏的殺手。也許是她的命不好,她避開護衛隊藏匿于假山之中,無人察覺,她本可以得手,卻偏巧被我發現,被整個王宮的護衛隊追殺,逼到後山,當胸中了我一箭,摔下懸崖,又在崖下斬殺二十四匹蒼原狼,消失了蹤跡。”
“那天下了一場雪,是西疆今年的第一場雪,也是西疆這二十幾年來最大的一場雪。大雪很快淹沒了她的蹤跡,以她的身手也許是能逃脫的,可偏偏這場大雪又引來了一場雪崩,縱然她武功無雙機智狡詐,那是能埋葬整支北洲軍隊的雪崩,她怎麽都逃不了。”
“你好像很可惜?”
“這麽好的身手,不是天賦異禀就是經過非人的訓練,就這麽死了,野史難尋蹤跡,青史難有其名,不過成為這惶惶亂世的幾耳閑談,是有些可惜。”
“我聽人們說,這個殺手的屍體已經找到了。”
“沒有,安撫民衆而已。”
無疆咬了咬被風吹到幹裂的嘴唇,問道:“這個殺手有留下什麽線索,知道他的身份嗎?”
西流搖了搖頭:“沒有留下任何線索。”無疆剛松開握到指節發白的手,卻聽他說道,“但能确定,那是一個女殺手。”
無疆驚問:“你怎麽知道?看到她的樣貌了?”
西流緩緩道:“沒有,但是自那晚起宮裏消失了一個婢女,難覓蹤跡,只在她的住處留下了一張人·皮·面·具。”
人·皮·面·具啊,無疆想,她的包裹裏面不也有一張麽,只是在朱宅裏被燒毀了。
其實自打從打開那個包裹開始,從遇到寒鴉村的士兵開始,從發現自己身懷武功開始,她就對自己産生了懷疑,可不是說沒有人能逃過那場雪崩嗎,不是人人都認定那個殺手已經死無葬身之地了麽,為什麽她還站在這裏,全身上下無半點傷痕,還有着驚人的恢複能力。
也許以前的那個女殺手真的消失了,連同她七歲以後的記憶。
除了西疆的護衛之外,還會有人找她麽,那個朱衣女子?她倒像是個可以信賴的朋友,但是她太詭異了,殺人太流利了,像極了一個訓練有素的亡命之徒,自己也曾是那樣的人過着那樣的生活嗎?
可是那到底是怎樣的一種生活呢?自己曾經喜歡那樣的生活嗎?
第一次見到朱衣,她歡樂地叫着自己無疆的時候,她下意識地否定了,下意識地不想回到那樣的生活裏去,這是為什麽?
自己到底是誰呢,自己是誰真的有這麽重要嗎?
本來就是一個無國無家的邊境難民,東躲西藏,後來被人販子拐賣,拼死殺人跑了出來,接着在山中遇到了一群狼,那眼睛在月光下冒着森綠的光,它們兇惡地撲向了她,她的記憶就斷在了那裏。
後來發生了什麽,是誰救了她,她真的成為殺手了嗎?
她不知道。
可就算成為了殺手又怎樣呢,不是說江湖殺手随時可以退出嗎,只要不被人發現身份。
既然現在沒人認得她,既然她身上關于過去的所有痕跡都消失無蹤,是不是代表着上天給了她一次擺脫從前身份的機會,讓她可以開始全新生活?
她看了眼此刻站在她身邊的人,他比她高出了半個頭,她要微微擡頭才能看到他的眼睛,那雙眼睛包裹在周身的墨色之中,周身如墨的長發在風中飛舞,她突然想問,也不由得問出了口:“為什麽跟我說這些,為什麽突然跟我提起這個殺手?”
他嘴唇微動,說了一句話,那話很快就被風卷走,吹得支離破碎,但無疆還是聽到了,他并沒有回答她的話,他說的是:“随我去戰場吧。”
他轉過身來,緋紅的燈火落入他的眼眸,緩緩道:“西宣都城看似平安熱鬧,一片繁華,實則殺手橫行,危機四伏,你為小慈安置了一個安全的地方,那你今後有何打算?你若一人在此,不如——随我去戰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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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宣的某個昏暗宅子裏,坐着一個面色陰沉的男子,提着筆打了個不大不小的噴嚏,随後臉上露出一個莫測的笑意。
“哦~烏鴉竟然暗殺失敗了,真是有趣。”
他一邊說着一邊在紙上來來回回地寫着“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這略帶頹唐的八個字卻被他寫得雷霆萬鈞。他放下筆,抛出一個東西。
“通知麒麟,告訴他頂替烏鴉的機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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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武安排完府內的一切,正欲回房收拾東西,剛一轉頭,就見一人倒挂在他家的房梁上,藍色的發帶自上而下垂挂下來。
“喂喂,你吓着我沒關系,可別吓到我家丫鬟,好不容易招了那麽幾個來,別回頭全給我吓跑了。”延武一臉嫌棄地抱怨着,一邊往自己的房間走,“怎麽來得這麽早?”
西流從梁上飛下,輕飄飄地落在他身後,悠悠道:“我又不像你有這麽多事要交代,那麽多丫鬟要依依惜別。”
“那倒是,我這麽一去又不知何時回來,她們可舍不得我了,非得拉着我訴說一番衷腸。”延武笑得一臉欠揍。
西流聽完,冷淡地“哦”了一聲,然後道,“但今晚幫你暖床的可不就只有我麽。”
延武:……
學壞學得可真快。
延武一邊收拾着,一邊給興致高昂地科普着宮內外的各種,包括八卦,西流一邊聽着一邊不時得看向門外,她會來嗎?
她沒有給他答案。
時間緩緩過去,屋外風聲愈緊,今天可真不是個好天氣。
明早卯時動身,一路舟車勞頓,為了養足精神,延武早早地睡下了,西流躺在一側,卻毫無睡意,他擔心自己睡着了會錯過什麽,然而夜深人靜,到了卯時,府內依舊毫無聲息。
他們牽着馬前腳剛出府,天就沒來由地下起雪來,下得突然又急促,轉眼間紛紛揚揚,籠罩了整個西宣。
“嘿,你說你來時下雪,走時又下雪,你這是跟雪杠上了嗎?”延武被風雪吹得眯起眼,啧了幾聲,“看來下次不能跟你一起出門。”
西流沒理會延武的嫌棄,他看着黑夜中寂靜無人的西宣街道,忽然湧上心頭的卻是——那件火狐裘還沒給她。
兩人頂着風雪策馬馳騁,像箭一般,從城中一路穿到城西,這是前去軍營的必經之路。茫茫大雪中莊嚴巍峨的城門依稀可見,他們放緩了腳步,朝着城門靠近,風雪越來越大,不斷地落在他們的發上,肩上,睫毛上。
有一片雪花落到西流的眼角,剛觸及溫熱的肌膚便融化成水滴,附在眼邊,西流擡手欲試,手到眼邊,卻忽然頓住了,眼睛豁然發亮。
他的眼前,滿是風雪,而風雪之中,站着一個人,牽着一匹馬,背着一個單薄的行囊。
卻似背着一把鋒利的刀。